愿意多碰他一下。乾坤应该是一个可以指望的人。
“乾坤,帮我一个忙好吗?小小的一个忙,其实,也是为病人好…”
孟军进来时,我们已经缝完皮肤,敷好纱布,绑好腹带。照例他应该很满意,但是看清楚我们在干什么以后,他大吼道:“你们吃饱了撑的啊!”
我急急回答:“对不起,孟医生,我刚才想到,根据他的职业,这个病人应该是高危人群,所以…”
乾坤接着说:“朱夜是对的呀,真的有脓肿。你看这个肛旁脓肿怎么处理呢?”
“他妈的这小死鬼真是赚了呀!”孟军说,“白给他开了这么大一刀,连带着小地方一起给他收拾好。”他戴着手套的手象征性地在昏睡不醒的SHINGO脸上挥过算掴他一掌解气,“切!”
“朱夜你真他妈的麻烦。”在我和乾坤切开这个脓肿清创时,孟军嘟哝着。我假装没有听见。
()
回到病房,把小狐狸安顿在可以上锁的单间里,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始打理病房里的事。骨盆伤的病人还活着,不错。骨癌的病人也还活着,真糟糕。抽出病历牌里实习医生写的出院录,还没看内容,我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和这小子说过多少遍所有医疗记录绝对不能涂改,否则失去法律效力,有什么事大家吃不了兜着走。但是这张出院录还是抹满了老太婆头上的皱纹一样的划线,旁边的空白处也插进了歪歪扭扭的字。最重要的是,手术日期居然抄错,变成出院前3天才手术,简直是…算了,自己写吧。
头昏昏的,办公室的灯光好象黯淡起来。不,不是灯光,是我自己的眼睛眯着,唉,好想睡。如果现在有一张床,哪怕是挤在楼梯拐角亭子间里储藏室隔壁的一张小床,散发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可以让我安静地睡一会儿。我的鼻子一酸,心里连声骂自己没用,想到哪里去了。收拾起思绪,继续写“…手术顺利,恢复良好,术后10日拆线…”
走廊上好象有什么响动。没过一会儿,实习医生从办公室门框边探出头来:“老师,你去看看加床,他…”
“他怎么了?”我从病史上抬起头来。
“心率加快,那个,震颤,还有,气促。”
“心率多少?神智清不清楚?”我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神智?神智呢,我也不知道。”
我没力气纠正他的无知,加快脚步走向单间。只看到一眼,就明白情况很不对头。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小狐狸的瞳孔,发现瞳孔几乎扩散到边缘。“打电话拷麻醉科值班、心电图值班、内科总值班。”我对实习医生下了一连串命令,然后叫莉莉:“安定10mg肌肉注射,加大吸氧浓度。把约束带找出来备用。”然后操起血压机量血压。
我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是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很快所有人都到场了。心电图做出来除了窦性心动过速以外没有什么问题。内科总值班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还是麻醉师经验丰富,她“嗤”了一声:“没什么大不了,毒瘾犯了。”
“你肯定?”内科总值班是姓王的呼吸科医生,只有32岁,半年总值班做下来,眼看她额头的皱纹变得象64岁一样多。
麻醉师不耐烦地敲了敲床架:“当然,麻醉后为了催醒打过纳络酮,这个药作用正好和毒品相反。本来应该再过些时候才犯的毒瘾现在就发了。”
“怎么处理呢?”我问。这是我最关心的。
麻醉师斜了我一眼,笑道:“当然不能给他打吗啡罗。没什么特殊处理,把他绑在床上不要让他乱动就是了。还有,要监测血压。”
王医生对麻醉师说:“会诊记录你先写,我去给院总值班打个电话报告一下。”
莉莉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朱夜,求你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我眼睛盯着写会诊记录的麻醉师笔下一行一行耕耘出的字,头也没回地问。她甜腻的声音让我预感到她要求的非分性。
“你去绑小狐狸吧?好不好?我碰也不想碰他。好恶心。”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女人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动物。刚把小狐狸送回病房的时候,上大夜班的莉莉和上完小夜班本来已经睡下良良一起围着他看了又看,吃吃笑着,莉莉还摸了一把他的脸,说了一句“好可爱”或者“好漂亮”或者别的什么这类的话。当然,那时后她们不知道有人注意着她们。没料到不仅社会上别的女孩子色,自己周围的女孩子也这么色。可是现在又装出一幅正人淑女的样子。
“有个问题,”我说,“我没学过护理教材上‘保护性约束’的那种绑法,而且一个人肯定不行。”
“啊呀,你带实习同学去随便绑绑好了,那么考究干嘛?告诉你,”她凑近我的耳朵,“我也不会!”
她身上浓郁的香气闻起来有点冲鼻子,记忆中泰雅身上总是有的那种淡淡的香气慢慢泛起,薄薄地散开,似乎充满了办公室,隐没在消毒药水的味道中,变得有点苦涩。尽管恨着泰雅,我身边的一切总在提醒我他的一切。
“真拿你没办法。”我叹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感叹些什么。
绑人一向不是我拿手的。即使如此无经验,我也确知实习医生绑得太紧。他打结时明显连着厌恶一起打进去了。为了避免小狐狸肢体坏死,我不得不把那些结重新打一遍。这时我不得不面对他的全部裸露的肢体。他的大腿上面散布着新旧不一的淤斑,脚腕上本来就有绳索勒过的痕迹,还没有痊愈,又要给绑上。系着带子,我不由自主地想:不知有多少贪婪的手揉捏过他青涩的身体,捆绑过他细弱的脚踝。在这许多手的主人当中,我们情绪不佳的实习医生大概还是最无恶意的。
当我终于躺上值班室的床时,实在是累透了,所以幸运地没有做任何一个与泰雅有关的梦。
早上起床时,好象没什么睡过的感觉。在治疗室的水斗里刷牙的时候,瞟了今天的手术安排表一眼,不由得暗自叫苦。完了!今天是一个骶骨肿瘤,不到下午不可能下手术台。今天所谓的“夜班休息”又要泡汤了!幸好昨天晚上没有想起,否则肯定根本睡不着。
果然不出我所料,手术一直持续到下午3:00。天气又湿又冷,一点也没有夏天即将到来的样子。回到病房我只想洗个澡,把自己关在病房的小浴室里,呆呆地坐在淋浴龙头下,感觉膝盖打不了弯,整个人动也动不了。有人在外面敲浴室的门,我几乎站不起来,拖长声音叫道:“我在洗澡!”
“喂!师傅买了饭请大家,你也有份!”是方和的声音。
我低声嘟哝着:“谢谢。”知道他听不见,只是反射性地决定要说这么一句话而已。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吃,感觉身体都不象是自己的,只想好好睡一觉。
所以当露露叫我去看加床时,我几乎觉得反胃。“不好意思在你吃饭的时候叫你。”露露腼腆地笑着,“听严医生说这个床是你管的”。她长着一双朝露中的玫瑰一样红润的嘴唇,去年刚刚从学校毕业,还没有学会象工作了2、3年的护士那样欺负年轻的住院医生。“现在我已经算下班了,”我不高兴地说,“今天是方和值班,应该他去看呀。”看到她惶恐的表情,想到她可能会因为办不成事被老道的护士责骂,心又软了下来,“加床怎么了?”
()好看的txt电子书
露露开心地笑了:“朱夜你真好。我找医生找了半下午了,方和和丁非都叫不动,还是朱夜好。”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到底什么事?”
“他从中午起一直在叫下面痛。你们在开刀,我们都不好意思看…要不还是你去看?”
“那好吧。只好我去看罗。”嘴上这么说,心里很不以为然,平时别的男病人插了导尿管还不是一直由护士检视、护理。装什么正人淑女嘛。工作是工作,自我形象是自我形象嘛。
我放下盒饭,对门口的警察扯了扯嘴角算是微笑着打个招呼。他很同情地拿了钥匙打开门,我怏怏地走进单间。小狐狸已经不抽筋也不呕吐了,看上去很萎,抽抽搭搭地哭着。
“怎么不好?”我的开场白非常职业化,不带任何感情Se彩。
“好痛啊!”他呜咽着说。
“早上查房的时候告诉过你了,”我说,“开好刀肚子上的刀疤要痛几天的。”
“不是的…不光是肚子上。”
“你听话配合我们,屁股上的脓包好得快一点,就少痛一点时候。”
“也不是的,是前面痛。我好痛啊,痛死了。”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了。
没办法!小毛孩子!我叹了一口气。掀开被单,乍看似乎没什么不对头的,绑的带子不松也不紧,腹部纱布看上去很干净,接通腹部的负压球引流量不多。我解松他一边脚腕上的带子,让他曲起一条腿,查看臀部塞的纱条,渗出很多,看来非得换药,不过也不至于痛成那个样子哭鼻子。我放下他的腿,他好象肠子被什么拉了一下一样,细细的嗓子又发出小狐狸一样的尖叫。我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早上查房看过伤口以后,我记得把尿袋用别针在床单上固定好,然后去开刀。我们走后护士们开始做一天的基础护理,包括整理床铺,清理引流的负压球和尿袋。也许就在那个时候别针被松开,以后再也没人管。尿袋渐渐装满,因为重力的作用垂在床下,只靠卡在他体内的水囊保持不滑落出来。而这小家伙手脚都被绑起,自己根本无法摆脱窘境。现代化的医疗手段在心不在焉的人手里简直不亚于性虐待狂最暴虐最阴毒的花样。
我苦笑了一下:“你怎么不早对护士说?”
他委屈地抽着鼻子说:“我叫了老半天,她们进来看一眼就走了,没人理我。”
我勉强笑了一下:“谁让你…”我本来想说“谁让你是个小鸭子”,话出口一半,觉得太伤人,改口说“谁让你不把话说清楚。”
16。刻骨
我走出单间,到消毒间拿了量杯,回来把尿袋里的尿液放出,乘在量杯里,记下数字,然后接好尿袋再把量杯拿到消毒间病人专用的污物倾倒处倒掉。洗过手,戴上帽子、口罩,拿了全套换药用的棉球和纱条,我走到他的床头,在出入液计量卡的“出”列上写上“16:20 1050ml 尿”。我注意到从早上8:20开始只有静脉补液的入液量记录而没有出液量记录。可怜的小家伙,几乎被折磨了大半天。放下出入液计量卡,我看到他的床头卡重新补充过重要内容:姓名-瞿省吾;年龄-13岁。
13岁啊!
吸毒、同性卖淫、被追杀,外加几乎少不了:被强暴――他身体的伤害肯定不是自愿“Zuo爱”留下的结果。这么“社会”的一个人,竟然只是13岁的孩子。他已经足够世故,世故到谎称自己17岁,既不年长到让嫖客丧失兴趣,又不至于年轻得让他们产生罪恶感。一时愤怒冲上我的心头:这叫什么社会啊!我恨不能伸出一只巨灵之掌,把污秽和罪恶一扫而光。但是现在我一个小小的住院医生能做的,只是教训教训手边的这个“社会”人物。
“臭小子!你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我吼道。他一下子安静下来。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我看他床头卡的时候他一直不停地说着什么。
我低头看着他苍白的小脸,他害怕地把脸的下半部埋在被单里,骨碌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我顿了一下,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埋在被单下的可怜兮兮的声音说:“今天警察又来过了。”这个我能猜到。否则谁会一下子想出他的真名。“他们好凶好凶。我以为护士会象电视里的一样挡住他们说‘病人情况不允许’。可是护士看到他们进来,马上就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好害怕。”他一边说,一边又掉下眼泪来。
看看时候不早,如果再不快点干完我今天不能回家吃饭,于是我掀开被单,嘴里说着“换药,别动啊”,手上曲起他的腿开始换药。
瞿省吾接着说:“护士小姐看到我都特别不高兴…这个房间特别吓人,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我好象看到墙上有人脸,还会对我笑。吓死我了。这个房间是不是有鬼?是不是以前死过人?朱医生,你有没有看见过死人?”他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准是把嘴露出了被单。
“你不说话会死?”我冷冷地说。他闭上了嘴不支声,我拔出脏纱条时,他的腿微微地打颤。我用镊子夹起棉球伸进敞开的伤口时,他颤得更厉害,并且“嘤嘤”地哭起来。
我叹了一口气,难道真的要象对付儿科医院的小孩子一样,换药的时候要拿玩具哄着?照他的真实年龄,确实可以住儿科医院。想到这里,不免可怜起他来。我说:“你刚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死…死人?”
“不是,是那前面,我问你做了什么事以前?”
“我说朱医生最好了,不朝我白眼睛,也不训我,说话也蛮和气的。”
我几乎笑了,今天已经有两个人说我好话了。也许我确实是很“好”的一个人只不过我自己一直没发现?想到这小家伙学得这么圆滑,突然又觉得悲哀,为了生活,人会那么快地世故起来。我说:“现在知道我也会不和气了?”
“那…你还是比其他医生要好。”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
“哦哟!痛…。痛死了!”棉球的运动范围没有大的变动,他却很自然地企图转换话题。
“你老爸老妈给你起了个好名字,叫你‘日则三省吾身’,你今天都想了些什么?怎么哄护士?怎么骗警察?有没有想过以后还要怎么骗医生?”
“我怎么会骗医生嘛…啊哟痛啊!”
我抬起身来,正色道:“你这种小滑头,这么好的名字不要,偏偏叫自己什么‘SHINGO’,这都是什么怪名字?”
“他们说…他们说SHINGO叫起来可爱呀。”他不知道我要把他怎么样,怯生生地把半边脸埋回被单下。
“你还说你17岁了?就你这小杂毛样还装17岁?明明才13岁,装什么装,要装也不挑个象点的装?”
“我才不是13岁呢!”
“警察会弄错吗?”
“当然会!还有5个月我就14岁了。所以现在不是13岁,是13。58岁,四舍五入就是14岁,算虚岁就是15岁,再四舍五入就是20岁…说17岁还说少了呢。”
我差点想揍他一巴掌,照这么计算我要不了他那么多步骤就可以四舍五入成30岁了!我可不想现在就踏进30岁的大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