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脚丫儿的侧面照,半圆的脚跟和柔软细长的脚背,骄傲地举着光洁的脚掌,上端是精美绘画的脚趾头;这是一只女性的脚丫儿,没有被胼胝、硬块、水泡所丑化,更没有大脚孤拐的影子,脚上面没有任何东西破坏和限制全部或者局部的美感;这是个举起的脚丫儿,好像是在它落到松软的地毯上之前的一瞬间被留心的摄影师抓拍到的。为什么是亚洲人的呢?可能是因为那装饰性的通知是亚洲一家航空公司的——新加坡航空公司——或者因为在利戈贝托被压缩的经验中,他以为能肯定亚洲妇女的脚丫儿是地球上最美丽的。他非常激动,因为他回想起一次又一次亲吻妻子脚“门L时曾经称它们为”菲律宾丫子“、”马来西亚脚后跟“、”日本脚面“。
实际上,整整这一天,在他为这位新朋友、新西兰女教师的不幸感到义愤填膺的同时,《时代》周刊上那张通知上的女性小脚“脚丫儿搅乱了他的思维活动,后来又弄得他梦中不安,因为从他记忆的深处渐渐发掘出的正是那个灰姑娘的故事,那是儿时大人讲给他听的,正是在那个女英雄穿的象征性的小鞋的细节里、即只有她的小脚丫儿才能穿的小鞋,唤醒了他最早的情爱想象(在这个黎明第一次心情好转的时候,他高声说道:”如果我必须给出技术上的准确度的话,那么可以说是:半勃起的湿润。“他不是曾经对卢克莱西娅说过他这样的观点吗:毋庸置疑,可爱的灰姑娘远远压倒了20世纪全部反情爱的淫秽垃圾,是她为成千上万个恋足癖的出现立下汗马功劳),眼下他想不起来了。这是个夫妻关系中他应该弥补的漏洞。
他的心情已经好多了,刚刚醒来时可是既该想又留恋,让梦中的怒火、孤独和痛苦气得半死。
几秒钟前,他甚至自我授权——这是他不屈服于每天的绝望情绪采取的办法——今天不去想象卢克莱西娅眼睛、头发、Ru房、大腿和跨部,而是一门心思地去想她的脚丫儿。此时,尼科拉·阿纳·埃德姆·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他亲笔注释:1734-1806年)那第一版三卷本的长篇小说、那位无节制的杂家重复写出的几百部作品中唯一的长篇小说(Le pi,d de F。nc5ette on1or-phelln,f。ncal。ru。t。inter。me et。rale)(法语:《弗朗歇特的脚丫儿或曰法国孤女一有趣的道德故事》——译注)(巴黎洪博特·基约出版社1769年出版,上下两部分三卷:第一卷160页;第二卷148页;第三卷192页)就在他的身旁——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在已经合并在一起的书架中找到——。他想:“现在我来翻书。卢克莱西娅,现在你应该露面了。穿鞋或者光脚都行。你要在每章、每页、每句话里露面。”
在这个通货膨胀式的写匠身上、这个拉布勒扎纳,只有一样东西值得他同情,并且让他在这个细雨蒙蒙的黎明时刻与卢克莱西娅联想起来,其它的东西,让他可以忘记,放下,甚至感到厌恶。他是不是曾经跟她谈起过这个作家?在那些夫妻欢聚的夜晚,他的名字是不是出现过?此时,党利戈贝托不记得了。“可是虽然有些晚了,亲爱的,我把这个作家还是介绍给你,我把他献给你,我把他放在你的脚下(这是最确切的说法)。”他出生和成长的时代,充满了巨大的动乱,那是18世纪的法国,但是让老实巴交的尼科拉·阿纳意识到整个世界都在粉碎和根据革命的变化在重建是不大可能的,因为他在迷恋自己的革命,不是社会革命,不是经济革命,也不是社会制度的革命,——通常这样的革命都有很好的舆论工具——而是与他个人有关系的革命:性欲革命。这一点让利戈贝托觉得他可亲可爱;这一点促使利戈贝托去购买第一版的(弗朗歇特的脚丫儿),这部长篇小说里充满了可怕的巧遇、滑稽的凶残事件、荒唐的男女关系和愚蠢的对话;任何一位令人尊敬的文学评论家或者良好鉴赏力的读者都会认为这是一部应该受到谴责的作品;但是,对堂利戈贝托来说,这部小说有大功劳,因为它把人类有权根据自己的欲望推翻既定的一切和用自己的想象改变世界、哪怕是在短暂的阅读或者做梦中改变世界的权利颂扬到可以弑神的程度。
他高声朗读关于对这位法国作家的批语,那是他在看完《弗朗歇特的脚丫儿》之后写下的:“我不相信这个外乡人、农民的儿子、虽然上过冉森教会开办的公学、实际上自学成材、语言和教义的成绩都不好,依靠排字和造书为生,(”造书“有双重含意,因为他既写书也制造书籍,尽管他印书比写书更为艺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作品将来会有什么重要意义(象征性和道德上的意义,而不是美学意义),当他经过不停地调查总是让他着迷的巴黎工人区和手工艺匠人区,或者作为社会学家提供了法国农村背景材料的调查间歇中,侵占了他Zuo爱的时间,——通好的、乱仑的或者雇佣的,但总是正统的,因为同性恋的主张让他产生强烈的恐惧——他飞快地写作,最可怕的是他完全跟着灵感走,不加修改,行文繁琐、庸俗,携带着法语中的全部垃圾,语言混乱。模糊、保守、愚蠢、缺乏思想、麻木不仁,用一个词可以更好地给它下定义:落后。”
那么既然对他的结论如此之严厉,为什么还要浪费这个早晨去回忆一部艺术不完美的作品,去回忆一个错误连篇的写匠,最糟糕的是后来竟然干起了告密勾当的家伙呢?笔记本中关于这个写匠的资料非常丰富。他曾经写出近200部作品,但从文学的角度说,都没有可读性。那为什么非要把他跟卢克莱西娅。一个完美的女性、与他相反的对立面联系起来呢?
因为没有谁能像这个自学成材的知识分子回答得更好了,因为假如他在世,肯定能理解利戈贝托那天中午看到杂志上瞬间出现的亚洲姑娘的小脚丫儿时的激动心情,正是这个脚丫在夜晚给利戈贝托带来回忆,带来对卢克莱西娅女王双脚的思念。对,没有谁能像尼科拉·阿纳·埃德姆·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这个爱好并且最熟悉那一崇拜的专家,即那群讨厌的心理学家和心理分析学家故意称之为“恋足癖”崇拜的行家,更能理解利戈贝托,能够陪伴他,在纪念和感谢那双可爱的脚丫儿的行动中为他出谋划策。他虔诚地祷告说:“我亲爱的卢克莱西娅,谢谢你,自从在布古撒纳海滩上发现了你的双脚以后,并且在水下、在波浪里亲吻了它们,我的快乐时光要归功于它们。”往事又让利戈贝托感受到她那带咸味、灵活的小脚趾头在口腔中的动作以及由于吞咽了海水而感到的胃痉挛。
对,堂尼科拉·阿纳·埃德姆·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爱好的正是这个:女人的小脚丫儿。正如后来一位炼金术士说的:爱屋及乌,自然也要喜欢包装双脚的一切:袜子、鞋子、套鞋、皮靴。一个搬到城里来的乡下人,怀着本身具有的淳朴和天真,爱好并且毫不害羞地宣称对娇嫩的脚丫及其包装的偏爱,还怀着皈依者的狂热在他那数量巨大的作品中,用一个虚构、非常单调、可预测、混乱和愚蠢的世界代替这个真实的世界,如同那个用糟糕的行文和单一题材特点的混合世界一样,但这个世界有一点除外:使得男人激|情闪光、突出和得到解放的,不是贵夫人漂亮的脸蛋儿,不是她们瀑布般的长发,不是她们的纤纤细腰、白皙的脖颈、或者丰满的胸脯,而是、也仅仅是女人美丽的脚丫。(他突发奇想:假如这位好朋友拉布勒托纳依然健在,当然要经过卢克莱西败同意,把这位法国作家拉到奥里瓦尔大街的小房子里去,遮盖住她身体的其它部分,只让这位法国朋友看双脚,穿着一双老祖母时的漂亮皮靴,然后让他去脱鞋,这位祖先会有什么反应呢?会欣喜若狂吗?会颤抖?会尖叫?会像兴奋的警犬:舌头在外、袁动鼻孔扑过去嗅个不停?会舔食那美味佳肴?)
这样一位以此方式尊敬快感、坚定而一贯地捍卫自己幻觉的人,尽管作品写得很糟,难道就不值得尊重吗?虽然善良的拉布勒托纳的文章不讨人喜欢,难道他不属于“我们中的一个吗?”当然是“我们中的一个!”所以夜里他才会出现在利戈贝托的梦中,他为那个缅甸或者新加坡悄悄而至的小脚丫儿所吸引,前来陪伴他度过这个黎明。一阵突如其来的情绪低落钳住了堂利戈贝托的心。寒气钻进了他的骨髓。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卢克莱西娅能够知道悔恨和痛苦是如何折磨着他,就因为一年前愚蠢或者死脑筋作祟,如同在那遥远的惠灵顿、那个判Chu女教师。那位女朋友(又一位我们中的一个)四年徒刑的下流法官一样,粗暴地对待了卢克莱西娅,就因为她让那个幸运的宝贝儿、那个新西兰式的阿尔丰索看到了——不对,是体验到了——天堂的生活。“我不应该感到痛苦,我不应该为此事责备你,可爱的保姆,我应该感谢你。”现在,在这个喧闹和泡沫飞溅的涛声中的黎明、在这个细雨蒙蒙、寒气刺骨的早晨,在乐于助人的拉布勒托纳的支持下,他在感谢卢克莱西娅拉布勒托纳的小说,有趣地题为(弗朗歇特的脚丫儿)又愚蠢地加了个副标题(法国孤女一有趣的道德故事),归根结底,称之为“道德”还是有道理的,眼下就在他的膝盖上,他用双手抚摸着小说,仿佛抚摸着一对漂亮的小脚丫儿。
济慈在写“美就是真理,真理也是美”这句话的时候(他打开每本笔记,这句引言都一再出现),他想到卢克莱西娅的脚丫了吗?想到了,尽管这个不幸的诗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而拉布勒托纳在写出和1769年印刷(大概用同样的快速)《弗朗歇特的脚丫儿》的时候,他已经35岁,从未来的角度说,也是经过近200年以后来到世界上这个拉丁美洲(真的是拉丁文化?)蛮荒之地的一位女子的启发而写出的。堂利戈贝托通过笔记本上的注释,逐渐回忆起这部小说的故事内容。故事是常规性的,内容可以完全预先推测出来,是用两只脚写出来的(不,这不应该想到,也不应该说出来),真正的主角不是美丽的孤女弗朗歇特·弗洛兰西斯,而是她那令人神魂颠倒的双脚,作品颂扬了这个少女,使得她变得与众不同,赋予她生命的体验,使她具有艺术作品的说服力。小弗朗歇特具有珍珠般光泽的双脚所造成的混乱、给周围的人点燃的激|情是无法想象的。对于她的监护人、老阿巴德翁来说,他很高兴给这双脚购买精美的鞋子,他利用一切机会抚摸这双脚,它们点燃了老人的情欲之火,他甚至企图强Jian这个受他监护的孤女、一位挚友的女儿。画家多尔桑,一个善良的年轻人,自从一看到这双脚穿着绿色、金花的鞋子时,就爱上了它们,结果变成了一个失望的疯子,脑袋里装满了犯罪计划,最后为这双脚丧了命。幸运而富有的青年吕尚维,在没有把梦寐以求的美丽姑娘弄到怀中和口中之前,终日把玩她的一只小鞋,他也是个恋足癖,鞋子是偷来的。凡是看到这双脚的男子汉——银行家、巨商、吃年金的高官、公爵、平民—一拜倒在她的魅力之下,个个被情爱之箭射中,为占有这双脚可以冒任何风险。因此书中的叙述者公正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堂利戈贝托早已抄录在笔记本上):“Le jolt pied rendail tons crimlnels、(法语:这美丽的脚丫儿产生了种种罪犯。——译注)美人弗朗歇特的套鞋、凉鞋、皮鞋、便鞋,成为具有魔力的物品,在故事里流动,用耀眼的Jing液之光把她照亮。
尽管有些傻瓜说到这是变态,他,当然还有卢克莱西娅,却可以理解雷蒂夫·拉布勒托纳,可以称赞他有勇气、脸皮厚,敢于当众提出自己有权利与众不同,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模式改造世界。十年来,他和卢克莱西娅每天晚上不就是这样干的吗?他和她不就是根据自己的愿望打乱又重新安排生活的吗?有没有可能地和她重新再这样做呢?或者所有这一切将被幽禁在记忆中,留下脑海里珍藏的形象,以便抵抗对现实中的绝望呢?
这个告别黑夜的拂晓,堂利戈贝托感到自己如同那被弗朗歇特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的男子汉之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空虚的夜晚和黎明,用那些不足以安慰他的幻觉来替代卢克莱西娅的缺席。有没有什么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倒退并且改正错误是不是为时已晚?在新西兰,一个高等法院、一个宪法法庭不能重新审理惠灵顿那个愚蠢法官的判决吗?不能宣判那个女教师是无罪的吗?某个新西兰没有偏见的执政者就不能赦免她吗?甚至不能给她奖励吗?因为她是平民女英雄:她为少年所做的牺牲是经过考验的。他就不能到伊西德罗区的奥利瓦尔大街的住宅对卢克莱西娅说:那个愚蠢的判决是错误的。法庭没有权利为此事而处罚她,应该把荣誉和自由还给她,为的是,为的是……?为的是什么?他犹豫了一下,但又继续下去了,仿佛在尽量努力。
这是一种乌托邦吗?是类似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这个恋足癖也梦寐以求的那些乌托邦吗?哪怕它不是,因为堂利戈贝托的乌托邦,当他本人被无作用、但是甜蜜的胡思乱想所驱使而沉湎其中的时候,是属于私人的,不能干涉别人的自由意志。这样的乌托邦,不也是合法正当的吗?不是极大地有别于集体的乌托邦吗?而后者正是自由的死敌,总是会播下灾难的种子。
这就是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危险和薄弱的一面;这也是一种时代病,他如同他许多同代人一样也染上了这种疾病。因为社会乌托邦的欲望,启蒙世纪的巨大遗产,加上勇敢地要求恢复享乐的权利和新的前景希望,带来了历史性的恐怖景象。堂利戈贝托全然没有想起这一切;但是他的笔记本中是有的。那些谴责性的资料和铁面无私的怒视都在笔记本上。
在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这个喜欢品尝女性脚丫儿和鞋袜的人身上——“如果他在世上,愿上帝为这一爱好而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