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捂着小嘴笑道:“先生放心,太子殿下出巡以来只是逢场作戏,并未临幸任何姑娘。”
小丫头,瞧你笑成那样!我睨着她半天,我对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小玉,豆子,你们先把我放到舫上,但是万万不能让太子知道我还活着。”
两个少年四只明亮的眼睛对我眨了又眨,小玉闷闷道:“先生这是为什么呀,您生死未卜,夕颜公主天天晚上梦到您哪,家里也都坐卧不宁地等着您哪,这一年多来,我们大伙都没有过好。”
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我的心中也是一酸。
“请给我一点时间吧,小玉,”我叹声道:“我暂时还不能回到家里去,我要先到一个叫做菊花镇的地方同朋友会合,去见一位故人,然后自会回去的。”
豆子想了想:“先生还是躲到画舫去吧,也能遮人耳目,太子是断不会想到先生会躲在他眼皮子底下,我们也会偷偷带夕颜公主过来玩,那先生就能看到公主了。”
小玉和豆子把我送到最小的一艘舫里,那里多是春怜馆的下人,段月容带来的仆从大多在另一只小舫内,故而只用戒备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的紫眼睛,但看小玉同豆子对我尊敬的神情,又猜我是个品级不低的仆从待我也恭敬起来。
我有了落脚的地方,便请豆子和小玉去帮我查一下菊花镇的所在,平日里帮着下人做一些粗活,时而在厨房里帮着拾柴烧火,夜晚便听着段月容和春怜馆的姑娘们肆意调笑的淫声浪语,有时豆子和小玉抽空会来看我,日子倒也平静,可是对于菊花镇,豆子却是一无所获。
一日夜半被往事惊醒,辗转反侧不得入眠,便走出船舱,凭栏而倚。
那夜冰轮初转,印着河面粼粼微波闪耀,一边寂静平和,然而我的心中满是莫名的不宁,忽闻美妙的笛声幽幽传来,巡声望去,却见前面那艘大舫上,一人傲藏挺拔正坐在舟头凝神吹笛,清雅的月光流淌在他如瀑的长发上,夜雾幻成淡淡光晕笼在他华丽锦缎的周围,恍如嫡尘仙子一般。
笛声如泣似诉,满是对往事的追悔,那双本应意气风发的紫瞳,那本应同艳姝争相勾逗狂欢的水眸,却在此时充满寂寥落寞之意,我的耳边又萦满他凄历的喊声:木槿,你没有心,立时那心上便如万把钢针刺来。
这样过了三日,这一天我刚刚从厨房里忙完出来,正在围裙上擦着双手,疲累地刚踏进房间,就看到两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手牵手乖乖坐在我的床沿上晃着小脚,其中一个一见到我愣了一下,然后像离弦的箭一样跳下床,向我冲过来,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爹爹。”
我赶紧捂着她的嘴:“夕颜轻一些。”
夕颜哽咽着抱紧了我,我也抱紧了夕颜奶香奶香的身子,母女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我侧目望去,轩辕翼站在一边,有点惊诧地看着我的蜈蚣紫眼,这一年多来,这位前朝太子个头拉高了许多,小脸也比原来长俊美了很多。
我一伸手,把他也拉过来抱在一起,轩辕翼一开始有点不自在,可是一会儿小手圈上我的,漂亮的大眼睛也红了起来。三人抱头哭了一阵,轩辕翼像想起了什么,明亮的眼睛闪了闪,便像小大人似的,轻轻拍着夕颜的肩头:“夕颜别哭了,你把表哥的衣襟都弄脏了。”
其实倒是我身上的煤渣沾上了夕颜的粉绸子外衫,没想到如今这夕颜倒十分听轩辕翼的话,慢慢停住了哭泣,轩辕翼小心翼翼地提过一个有他人一半多高的三层大食盒递给夕颜,夕颜立刻开心地同轩辕翼一起像献宝似地呈给我,泪迹未干的小脸上甜甜笑道:“爹爹吃饭,这是夕颜同小翼偷偷帮爹爹藏起来了,娘娘都不知道呢。”
我摸摸两个孩子的小脑袋,笑着说道:“夕颜和小翼好乖,谢谢。”又落了一缸子的泪。
打开那个三层的大食盒,最上面一层是条松鼠桂鱼和十八罗汉斋,中间是些鸭舌,桂花糖藕之类的开胃菜,最下面一层则是一大盘的桂花糕,都是我爱吃的菜。
我便大块朵颐,然后听着夕颜有点颠三倒四的叙述,段月容回到大理后,昏迷了七天七夜,寻遍御医及民间大夫,均束手无策,说是陷入了深度梦厣,若再不醒来,恐是再也不会醒了,大理王差点就哭死了,这时来了一位云游四方的道人,给段月容诊了脉,对大理王说,无忧,太子的前世乃是九天贵仙触凡天条,这一世到人间来走一遭,度那红尘之劫,然后便给段月容服用了一种奇怪的植物,第八天,他果然就醒了。
我咬着桂花糕的嘴就这么闭不拢了,好神奇哦,段月容还要度天劫,那岂不是等于腾格里爷爷原谅他了,等他百年过后,他还是有机会回天上任职,恢复那紫微天王的赫赫威名?
我胡思乱想间,轩辕翼肥肥的小手撑着下巴,一幅天真可爱的样子,可是口中却如忧国忧民的学子般长叹道:“可是太子醒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终是沉默寡言,只是沉浸在军国大事中,好像对后宫佳丽也了无兴趣了。”
轩辕翼果然是个成熟的孩子,连段月容私生活这档子事也观察细致啊,我不由得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几眼,他一下子小脸红了,只在那里低头不语,夕颜却难受道:“娘娘老是喝酒,醉得连夕颜也不认识了。”
“爹爹为什么不去看看娘娘呢。”夕颜牵着我的衣袖,流泪道:“是不是娘娘做了什么让爹爹生气的事呢,就算是,求爹爹原谅娘娘吧,现在爹爹连眼睛也是变成紫色的了,就更不能怪娘娘了。”
我久久不语,最后长叹了一声:“夕颜,不是娘娘的不是,全是爹爹的错。”
一日段月容似是心情大好,让春怜馆最红的洛洛陪他过了夜,夕颜便和轩辕翼在我这里聊了一晚上,夕颜嘟着小红嘴,愤慨道:“爹爹,那个叫洛洛的老是緾着娘娘,比卓朗多玛还要讨厌。”
夕颜又谈到了卓朗多玛,吐蕃公主同段月容回大理后,诞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紫瞳男婴,终日趾高气昂,甚至连佳西娜王太子妃也不放在眼中,然而段月容似乎对于他这一世第一个儿子没有任何兴趣,直到孩子满月那一天,才意兴阑栅地出席了宫中的喜宴,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不但面上也毫无笑意,对卓朗多玛也很冷淡,不过段王还是万分欣喜,为这嫡长孙赐名为段承嗣。
“承嗣弟弟很可爱哦,”夕颜忽地小脸一转,捧着自己的小脸陶醉道:“承嗣的身子好软好嫩,白得就像朝珠花一样,小眼睛同娘娘一样是紫色的。”
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跑到我怀里撒娇,摸着我眼睛心疼地看了一会:“爹爹的眼睛疼吗?”
我微笑着摇摇头,夕颜又看着我的紫眼睛神往道:“现在爹爹的眼睛也变成紫色的了,同娘娘的一样好漂亮,像亮亮的紫色宝石哦。”
她一会儿又疑惑道:“那为啥夕颜的眼睛不是紫色的呢。”
我愣了几妙钟,然后呵呵干笑几声:“因为夕颜像外公,所以是黑眼睛的,你看外公统一了南部多了不起吧,所以夕颜是比爹爹娘娘都厉害的人。”
于是夕颜小同学志得意满地被轩辕翼拉回去了,不想第二天,厨房里便发现给洛洛姑娘留着桂花糕没了,正好是昨晚轩辕翼从厨房里拿,厨娘一路上寻到我的房里,还发现给洛洛姑娘呈宵夜专用的食盒,也恰好那天段月容带着夕颜和轩辕翼他们上岸玩风筝去了,我百口莫辨,便被凶悍的厨娘打了两耳光关了起来,我被关在画舫的最底下,逗着老鼠,拈着蟑螂,细细体味着人间冷暖。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关之下,我竟然被饿了二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实在饿得动不了了,昏睡了过去,混混沉沉中我好像又回到弓月城里,看到了撒鲁尔可怕的脸在血河中不停向我飘近:“我要你死。”
无数的鬼魂围在我的身边哭泣,向我诉说着他们的不幸和怨愤,我万分害怕,可是却无力做任何事,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团团可怕的黑雾向我扑来。
忽然黑暗中有强烈的紫光点亮,有人在遥远处对我厉声咆哮,如泣似诉:“是你,是你,你这个没有心的,果然没有死。”
黑色的雾气渐渐被那紫光驱离,紫殇在我的胸前一片灼热,竟然汤得我渐渐地恢复了知觉。
我听到有孩子的啼哭声,有人在大声的训斥和求饶。我微弱地睁开眼,却见眼前一双夺目的紫晶琉璃瞳正狠狠地盯着我,充满了狠戾乖张,嗜血残暴,他死死地扣着我的前襟,那样紧,那样牢,连青筋都暴了出来,甚至打着颤,简直就是想在我饿死之前先把我给勒死了。
那是我八年来从未见识过的惊天的怨愤和暴怒!
这原本是我最最不想面对,最最害怕的一刻,而真正到来时却又有了一丝莫名的心安,心想着若是真给他勒死了,倒也可以问心无愧,一身轻松地去了。
于是我试图对他友好的淡笑,以宏观地表达我对于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那种神奇重逢的复杂的思想感情,可是他老人家实在勒得太紧了,摇得太狠了,我一口气没接上来,头一歪,晕死过去了。
原来夕颜他们才回来,第一件事发现找不到我,厨娘看到哭哭啼啼的夕颜和大声责问的豆子,便知晓闯了祸,哭天呛地地打开舱门,这便一下子惊动了段月容太子。
很显然在画舫又臭又脏的舱底见到了饿得奄奄一息的我,让他震惊地有些不知所措。
等我醒来时,发现有人正在用温润的唇,给我喂米汤,我努力睁开眼,才发现我躺在段月容的怀中。
他正微侧头,喝下一口米汤,然后转过头正要向我俯身,看到我睁开的紫眼,似乎一怔,明显地微微呛了一下,便有米汤沿着他的嘴角无措地流了下来。
他硬是咽下了那口米汤,那紫瞳却冷了下来,森冷得如同腊月里的冰窟窿,看着我好一会儿,我也微微打着颤,却无法移开我的目光,一眨不眨,我胸前的紫殇却隐隐地发热起来,我润了润唇,哑着嗓子启口:“月容”。
我原本想问,你好吗?
然而不等我发问,下一刻,我被他冷酷地甩在地上。
果然,这小子还是这般心胸狭隘,锱铢必较……
他段月容还是一个自私,小气,爱记仇的小朋友!
他并没有用很大力,只是把我像块破布似的轻轻拂在地上。然而我实在身子有点小弱,只觉头晕眼花,金砖把我的骨头搁得森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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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跪下。”他在上方傲然而立,语声中充满了令我感到陌生的威严和冷意。
我的脑中分明有一时片刻的空白,怔怔地仰视着他那冰冷的俊颜。
一瞬间,那种久违多年的感觉又回到了心田。
他其实一直是大理最有势力的太子!
他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
他的手中掌握着对于无数人的生杀大权!
他可以轻易地伤害我,他就是那个西安屠城时夺去我所有尊严的小段王爷!
而那过去七年刁钻刻薄但对我情意绵绵的朝珠只是一个幻影,那个为曾我吹奏长相守,柔声哄我睡觉的段月容也只是一个表象。
也许,我本就是在做梦,那记忆中温驯的紫瞳佳人根本从来都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强撑着规规距距地跪了下来,对他伏地道:“花木槿见过段太子。”
“你说什么?”他的紫瞳对我倏然迷来,如利刃一般犀利地看了过来。
我淡笑一声:“民女花木槿。”
他不怒反笑,有些怪异地柔声道:“你再说一遍。”
眼见那琉璃般的紫瞳越来越冷厉,那血色从他脸上一点点褪去,我知道这是他生气的先兆。
然而我仰起那沉重的头颅,依然一字一句清晰地朗声道:“花木槿拜见太子殿下。”
“好。”他从牙逢里迸出一个好字,然后上前一把抓住我的前襟,提了起来狠狠甩了我一把掌。
这几天打我脸的人真多!我捂着脸,头一次没有对段月容的暴怒还手,这是我欠他的……!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不要说还手了。
于是我的脸火辣辣地疼起来,耳廓也嗡嗡地作响,我听不到段月容在说什么,只知道他对着我咬
牙切齿,紫瞳阴狠,然后我的眼睛也模糊了起来,再后来,我的脸贴在冰冷的地板上,眼前一片黑暗,我又没用地昏过去了。
我在黑暗中行走,远远地有一个巨大的白色亮点在前头指引着我的方向,我向那个白光的方向走去,越来越近,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巨形白包子在我眼前飞舞。
哇!这个包子怎么长得就这么俊呢?还冒着热气哪!为啥长得就比段月容还要俊美可人呢?
我的目光追随着这只可爱的包子,伸手终于抓到了,我把它无比珍贵地掬在手中,慢慢放到嘴边,然后大口大口咬下,哇!好大哦,就是有点硬,有点咸,实在没有想像的好吃。
“你……。咬我的手干什么?”段月容的紫眼睛就在我的眼前,一张俊脸对我抽啊抽。
我醒了过来,要命啊!不知何时,我把段月容的手当成那个包子,正无比珍贵地捧着,放在嘴里狂啃。
我慢慢张开嘴松了牙齿,放开了他的手,还好!也就留了一串牙印,没有咬破他老人家珍贵的“白猪皮”,应该不会染上狂犬病。
我使劲集中一下精神,替他老人家所谓的“龙爪”慢慢擦去我的口水,又作忠顺状地跪了回去,无神地看着地面,那明亮的地板正印着我饿得发青的脸五道指印清晰可见,你个混蛋,下手还真重!
他却愣愣地看看自己的手,慢慢拢回袖中,是我的错觉吗,他的紫瞳竟然有了一丝柔意,但转瞬便逝,只听他冷冷道:“几天没吃饭了?”
我仍然低着头,弱弱地举起两指头,却偷眼对着樱桃木桌上的那一小盘松子糕看了又看。
“看看,看看,”他连连啧了几声,声音充满了鄙夷,“你不是傲气的紧吗,恨不能同他穿一条裤子,他怎么就让你又落到我手上了?你瞧瞧把自己弄成个什么鬼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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