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而知的宫廷秘闻,我无法猜想出消息是如何走漏的,也猜想不出又是如何被篡改了面目流传到了牙庭。当年稍有牵涉其中的人一个也没活下来,连无辜的小昭也在一天夜里失去了踪迹,又是谁知晓了这么多,又在时隔如此之久,杜撰了这样一个版本?
牙庭里有了不寻常的气息,燕尹的眉头低低的压了好几天,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突兀的宣布,他立他的长子为未来的天可汗。这并不符合寻常的习俗,通常总是由幼子继承汗位的。(1)我并不怀疑燕尹的心思,他也许比我更愿意阿波得到我们一同血汗得来的一切。他是想安抚什么,阻止什么吗?
站在草原上由北而来的朔风中,我的容颜就像荒弃的城池,在岁月中风化,我的皮肤再不是薄的近乎透明,那种在天朝最尊贵的王室女子们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森白的颜色,而变做了一种暗黄,好象陈年的绢帛;我的头发不在象漂浮在流水中的黑色的锦线,而变的粗亮而油黑;我的身体也因着生育和连年的马上征战而脱去了原来那种轻盈潇洒的姿态……我看起来,威严而慈祥,是个真正的草原上的妇人。
听着沙子打在袍子和皮肤上细挲的声音,在我这样的人生里,在我这样的年纪里,应该再没什么可以叫我惊慌了。父亲以至整个家族的经历让我明白处罚总不是落在最大的罪犯身上,而是落在最没有庇护者的身上。(2)
如今的我,几乎就是草原上圣母的化身,牧民们心中化解一切灾难的女神;燕尹对我的情感是种无法解释的顽固,我是个强悍的战士和母亲,经过所有的磨难后,我确信自己知道怎样确保自己的一切,我再不是二十余年前那个在确定中期待一切不确定的妙龄女子。
流言象春天的草一样疯张,比冬天的风跑的还快,我低估了群情振激动的力量,阿波也许怨恨我连累他失去继承汗位的机会,带着他的人离开了牙庭,草原的孩子那么早怎么就好象是大人了;好象好些日子不见燕尹了,听说进恭的波斯少女们美得也象春花一样。
我深爱的孩子啊,他厌弃他不纯的血统,而我便是污染了他的人,他不学母族的语言,她放弃了来自我的姓氏,他比任何一个草原少年都更象一个草原上的孩子,同龄的孩子再没有在马上和弓箭上胜得过我的阿波的,可我的阿波执拗的相信他那不纯的血统是个洗不清的污渍,永远也洗不清。我对想对他说他的母亲是个勇敢而坚持的女人,他的祖父也许是这世界上最最美好和令人敬重的人,而且他们说一种美妙的语言,他们还有一肚子经伦的故事……可为何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出口呢?
芷葻和她的丈夫已如同汗国的半个主人,我忽然觉得倦了那些揣测的眼神,倦了在人堆里的寂寞,更倦了无休无止的战争,看着长的想我夫君的人和长的象我父兄的人彼此屠戮。于是在一个草原上载歌载舞,庆祝这年最大的胜仗的夜晚我骑上马出发了,我想也许可以碰到阿波,好多事我可以和他好好说说;也许去看看别的地方,人活一世,不过是走一世的路,看一世的风景。我终究会死,终究孤独,终究参不透生命的意义。(3)
这一次离开,我失去了所有燕尹用屠刀为我斩获的一切,唯有一只小小的陶罐。这是我曾经相爱的物证,虽然我已不需要再思考怎样是爱,怎样才能没有纠葛、彻底而纯粹的爱,也或者人世间究竟有无爱之一物。经历了爱,经历了别离,我想爱无所谓一个结局,那是一场人人都会盼望的盛宴。
注:
(1)很多草原民族,如:突厥、蒙古,包括中国历史上的原始社会时期如商朝都使用过“幼子继承制”。
(2)处罚并没落在最大的罪犯身上,而是落在最没有庇护者的身上。”………《萨德大传》by Mauric L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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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忘了出处,好象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然后好象是说人生必须面对的三个问题或者哲学思考的三个问题:人终究是孤独的,人终究是要死的,生命终究是无意义的。个人看来,正确看待和面对这三个问题了,心智算是成熟了,也才算成|人了。按这个标准,90%以上的人到死也没有解决这三个问题。人的一生都是在逃避死亡,建立更多的社会联系,寻找生命的意义……
番外
后来
看故事的人还在问:那后来呢?后来我走过了很多很多的地方,见到很多风景。花费的时间是那样长,路途也是那样长。
乘着第一缕晨光的车辇我穿过尘世的广漠,在星月争辉的天穹上留下我的踪迹。最远的距离是到达你自己,要弹奏最真纯的曲调需要经受最繁复的训练。敲遍异乡所有的大门是否就能找到自己的归宿?走尽外面的世界,是否就能步入心中的圣堂?我的眼看过万千山水,只在梦里,“究竟在何处?”的问讯汇着百川的泪流,和着“我在这里!”的承诺一同在天地间泛滥奔腾。(1)
后来在和燕尹分离的第十个年头,阿波遣人送来书函一封,信封上的字很不规整,中间是“母亲”,下面是“阿波”。我摸着好久好久,手指都不舍得离开那干巴巴的墨迹,是我的阿波写的吗?打开来,却是扯开的半幅纸――“相思成灾 相思成疾”――八个字,竟是燕尹的字迹,不像是写来的信函,倒像是随意写就、无心遗落的纸鉴。无比坚硬、无比绝断的燕尹却总能在不经意里让我的心化作春江一样温软跌宕。后来我的生活漫无目的,却充塞着无数的目的地。我踏上预期会艰辛遥远的征程之际,我怀里抱着那只陶罐。沿着丝绸古道,过吐蕃、吐火罗、波斯、拜占庭、戒日帝国、天竺、大食、骊靬……
在哪里,心是无畏的,头也抬的高昂?(2)后来我想知道如何才是无可质疑的爱,可最后也是惘然。不论初衷为何,能将你放在心上不放下的也许就是了。生命不值一钱,自由无处可循,我深爱的燕尹屠戮了多少生命,桎梏了多少自由,我看见我最爱的生命之花朵、自由之光华在他手中瞬时凋零熄灭。可是我从未能将他从心间放下,他在我的怀中熄灭生命之光的时候,我知道我永远的在他的心间。在哪里,永不停下寻找真意?(2)后来我的两个儿子俱已成年,一个不愿称我为母亲,一个全然不知我是母亲。少年时候,总希望命运更行精彩,盼望有不比寻常的奇迹出现,好让自己与众不同,总是生怕自己的人生掉入寻常的陷阱,陷在庸常中毫无颜色。是啊,自己怎能跟旁人一样,自己的人生该像一出最最纷呈的剧目。果如我所愿,这一生何等纷呈,何等无措。在哪里,天地不曾被狭小家园的围墙隔成片断?(2)再后来草原上的人们传说并且深信着他们的大英雄燕尹变成了一头狼,驼着我四处巡视他的领土,并且保佑着他的子民。有老人说他们看见我们在月色下漫步,说我的肤色在月光下如此皎洁,就像我刚刚来到草原上那么年轻,如同天上最美的女神;还常常有人说,就在昨夜,他们还看见燕尹和他背上的我从远处的高岗上经过。在哪里,我们进入自由的天堂?(2)注:(1)改自泰戈尔《吉檀迦利》第12首(2)单独成行的一组诗句是截取改编自泰戈尔《吉檀迦利》第35首:在那里,心是无畏的,头也抬的高昂;在那里,知识是自由的;在那里,世界还没有被狭小的家园的围墙隔成片段;在那里,话是从真理的深处说出的;在那里,不懈的努力向着“完美“伸出手臂;在那里,理智的清泉没有湮没在积习的荒漠之中;在那里,心灵是受你的指引,走向那不断放宽的思想与行为―――进入那自由的天国,我的父呵。让我的国家觉醒吧。(泰戈尔诗中的我的父指“无限的人格”)
信
母亲:我是草原上的大可汗。我杀了他所有的孩子和他们的母亲。我的帝国广阔无边。如果您愿意来到这里,您将是我的宫廷之中最尊贵的女人。
当整个世界从日出到日落,都统一在欢乐和和平之中的时候,我要做的事情也就实现了。(1)
儿上阿波居然用生涩的文字,他怨恨的文字写了这封信。这个似乎还有着孩子般心性的帝王,我的孩子,他竟会做下如此残酷的事情,也许只是因为所有的皇宫都有一样的故事吧?而我幸运的成为我所经过的宫廷故事的幸存者。我告诉我的儿子,我太老了,他的王国太远,我想我还是留在故园渡过以后的日子,希望那个远方的国度在他手中会比在他父亲手中更加富裕昌盛。阿波成为草原帝国历史上最凶残的可汗,他残暴地杀戮,残暴地征伐,残暴的统治。
注:(1)摘自13世纪蒙哥可汗给圣。路易国王的信。
归去来兮
我再一次踏上故土的时候,只觉得茫然,没有了父母的管束,没有了宫墙的拘禁,偌大的皇城是如此陌生和遥远。我在八王府邸盘行的时日里,阳光总是那样的明媚,坐在飘着梨花的庭院中,感受微风吹过,时光似乎倒退了数十年,又好像是停滞不前了,品茗、论琴、看光阴蹉跎。身边这垂垂老矣的男子,安静地微微笑着,如同无穷久远之前的那个午后,我在父亲的厅堂之上第一次看见他。燕尹的心中有太大的鸿图伟业,铺就其间的是累累白骨、无边血海。这不是我的心肠可以承载的。瓛虽生于富贵显赫之乡,然一生无意于华名利禄,不图建功业,也无需建功业,倒算是前世积下的福报。只可惜姻缘的线牵在我和燕尹的身上,在天意不在筹谋。看着眼前花雨纷纷,仿若岁月悠悠。白驹过隙之前,总角小儿的我似乎还曾被他抱着在这里笑接飞花。后来他病了,病的很重,可似乎他很满意,我也并不难过,陪着他静静修养,听着他絮絮闲谈。
有一天,天子忽然微服探访,八王指着行礼的我说这是他的一位故交,此次远道由西域归来,特来探望,聊起她的一路见闻,甚是有趣,连病也觉得好了许多。光线在地上打出一排排的窗棱,八王倚在椅塌之上,发出轻轻的咳嗽声。我静静打量着眼前漂亮的如同天人的年轻天子,他的样子曾在很长的时间里费了我许多思量来猜想,却原来他最象年轻时的父亲,那宽广的额头长在他脸上比我好看,唯有那笑起来的嘴角叫我想起来好多好多年月前昭阳殿里的男子。眼前的情景显得舒适而可爱,我的儿子,第一次谋面的儿子就坐在我的对面,我娓娓叙来,一路的寒月悲笳,一路的激荡辗转,他对我带来的故事感到好奇和新鲜,他可曾想到面前的老妇人是将他带到人世的母亲?时日已尽、鸟鸣不在,空气中仿佛都有了沉寂的气息,那就让黑夜的幕重重合上吧。问我最后的驿站在哪里,我在去婆罗洲的船上,我已思念了太久,听说那里的人长寿,也许我能找到长的像白胡子神仙一样的老叟和乌发满头的老太。我已等待了太久,我要最后安息在我父母的身畔,山高水远,天涯海角,然而父母所在之所原来就是家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