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她冬天的时候没有鞋子穿,冷得把脚放在羊底下,用羊尿来暖,我没有理她,过了一会儿,我妈说:“才怪,我从来没有拿羊尿暖过脚。”我笑道:“就是的,这个故事我也听过,好像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上的。”我没好意思提醒她,其实她以前给我讲的好多故事,都是《欧阳海之歌》之类的凄惨的少年儿童故事的,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
记忆是最不可靠的。对于自己来说,是宁可信其有;对于听的人来说,是宁可信其无。电视上最喜欢请那些有传奇经历的人口述历史。接受采访的那些人最不愿意怀疑他们的记忆,他们的一生因为仅有的那一点传奇经历而经常被采访,因为不断地讲他们那段传奇经历,讲得自己深信不疑,而且不断地加进去景物描写和心理描写:“我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仰头望天:‘真是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哪!’”然后又挤出两颗眼泪——老人的泪腺总是丰富的,总有两颗泪水在眼眶里蓄着,随时准备煽情——渲染得越多,他们就越坚信,他以为这个记忆是他独有的,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的,所以在他们自己记忆里越来越放肆。
不过,他们还是被我原谅了,我还是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撒谎的记忆让每个人都很高兴:观众很高兴觉得自己融入了天开云散的催眠境界;主持人很高兴得到了一段劲爆的历史;讲述者本人最高兴,可以继续甜蜜地和撒谎的记忆相依为命。
有多少眼泪可以相信
我很羡慕哭得出来的人,我发现他们本质上是很乐观的人,跟我装结巴学瘸子扮飞机的乐观不一样。而像我一样悲观的人,虽然常年郁闷,但是看上去却是晴天不落雨,一点儿也没有要哭的迹象,即使被打了也还是一副痴呆的表情。
我就只好看电视,看一看有没有让我哭的情节,证明我是否正常人,或者说是一个正常得多愁善感的妇女。结果我发现自己果真坚强残忍得像一个男人,经常对着电视喊:“快点儿死快点儿死,再不死我就换台了。”“开枪开枪,打死他!”“被甩了吧!谁叫你脑袋上插一朵粉红涤纶花。”后来我就被我自己震惊了,我完全无法被电视剧本的绝症、失恋、自杀所打动。
我只好使出最后一着,我换台到一个访谈节目,不过我马上就换台到一个访谈节目,我看到主持人很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劝说嘉宾:“不要忍着,难受就要发泄出来。”于是众人就期待地看着嘉宾的眼眶,这时候摄影机就把镜头推到嘉宾的眼睛上,过了好久,嘉宾没哭出来,所有人都略感遗憾,摄影机就照一下嘉宾的手,示意我们“他还是很难过的,你看,他都把自己的手纠结在一起了。”然后才无趣地再把摄影机退回来,当他们又说起另一个哀伤惨烈的经历时,主持人对嘉宾说:“要勇于面对自己不幸的生活。”摄影机再次凑到嘉宾的眼皮底下,他的眼泪终于被逼得飙出来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主持人得意地递上卫生纸,似乎说:“我们早就知道会这样,我们早就准备好了。”这样摄影机再照到观众席上擦眼泪的人,最后再留一个光明的尾巴,节目圆满成功。
我虽然在电视机面前笑得十分起劲,但是我想如果我也上这样的节目的话,我也会哭的,压力好大呀!所有的灯光气氛摄影群众都是奔着一个目的去的,不成功便成仁,于是大家就皆大欢喜地都哭了。这种无人幸存的状态是很容易令主持人骄傲起来的,还很容易立下伟大的理想:“我要让每个上节目的嘉宾都哭!”
看完节目之后,我企图使劲地悲怆起来,便开始怀念中午掉到地上的红烧肉,开始大声地哭泣,哭到最后,把自己感动得无趣和疲惫,就睡了一觉,醒来以后,就像电视上演的一样:“什么事也没有啦!”除了哭丑了一点。这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个正常人,真是功德圆满。
我本传统
杨非雪以失聪者的大嗓门叫道:“方舟,有你的信!”她像搓人民币一样,搓搓信封说:“这么硬,一定有照片。”信封刚刚拆开,她就在我的脑后尖叫起来:“是谢霆锋,谢霆锋给你写信了!”我说:“拜托,你看清楚了,这是谢霆锋的fans寄的。”彩色信纸上,一上一下一大一小印着谢霆锋的两张图片。头发披着,墨镜戴着,白衬衫从第四颗扣子开始扣起,露出小肌肉,挂项链一串。但是,我的脑子里出现的大标题却是:“我本传统”。
给我写信的“友”,是认为谢霆锋很酷,很帅,很叛逆,才把他当偶像的。但是,谢霆锋自己说:“我其实很传统,希望要一个孩子,连自己的女友穿短裙我心里都不舒服。”
后来才发现,艺人们经常被问:“你希望自己的爱情是什么样的?”而回答是类似的,没有人会说:“我喜欢刺激,喜欢狂浪的女生……”即使内心这样想,嘴里依然要说:“其实,我骨子里是很传统的。”骨子里的东西,又没法子拔开看看,只能全凭自己说。对于那些被人误以为很前卫的人来说,“我本传统”是一句很好的广告词,一句可以做大标题的广告词。感动啊感动!原来人家酷酷的模样是装出来的,人家骨子里是传统的呀。酷的时候可以当情人,当女朋友的脸备受岁月摧残的时候,还会把她娶回家。像我妈这样的家庭妇女,说句“我很传统”,就不是新闻了。
我也说过“我本传统”。那时我被一个幻想吓坏了,我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把我看成一个坏女生,一个叼着牙签走路,狂追有钱的男生,吊儿郎当的女生。我赶紧摇头摆手说:“我坚决反对早恋,我没染过头发,我没穿过|乳环,我没在厕所抽过烟。我冤枉啊,我老实啊,其实我很传统啊!”后来,我清醒了,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普通人,而普通人“传统”的尺度要更高很多,我们思想品德书上的标题:“孝敬父母”、“团结友爱”、“热爱集体”、“见义勇为”……哪一样都要做到。而艺人只要说一句“我想要一个孩子”,只要“一个”,还停留在“想”,就可以赢得人们的点头:“嗯,不错嘛,骨子里是个‘传统’的人。”
说来说去,“我本传统”本来就是一句废话。“本”是指的什么年龄啊?可以说我一岁的时候很传统。谁没纯情过?
一杯水也可以在电视上淹死人
偶尔逛到东方卫视《东方夜谭》的留言版,发现有人询问“那个黄杯子在哪里能买到啊?”
“那个黄杯子”,就是节目中放在桌子上给主持人刘仪伟和嘉宾喝水的杯子。
说起“那个黄杯子”,我倒略知点内幕。我当过一次嘉宾,这黄杯子是陶瓷的,很一般,甚至可以说难看。上面有茶渍污垢等可疑斑点。杯子里是没有水的。我以为只是我的杯子没有水,刘仪伟要一连访问很多人,他的口一定很渴。中途休息时,他不小心把杯子搞倒了,原来他那边也是没有水的——在电视耀眼的镜头中,“那个黄杯子”竟发出诱人和知性的光芒,以至于有观众打听在哪里可以买到。
现在电视上谈话节目很多:在主持人和嘉宾面前,都会放上几个杯子。其实,那杯子是摆台的,为了镜头平衡好看,不完全是给人喝水的。而且,里面是不是有水,要视杯子而定——如果是透明玻璃,里面一定有水。如果嘉宾一定要喝,那水一般是矿泉水,绝对能喝。但是杯子是不是干净,就不打包票了。如果是一次性塑胶杯子,卫生可以保证,但镜头上又太寒酸了,电视台不会这么摆。
我多次观察过电视上的杯子和杯子后端坐的人。得出的结论是:无论如何,不能去喝里面的水。
美国研究大众媒体的专家,介绍过这么一个例子:在一次州长选举时,三位候选人轮流在讲台上发言五分钟,阐述政治观点,电视直播。其中一位候选人发言时,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后来他接受采访时,记者不问他的政治主张,都纷纷问他为什么要中途喝水。他怎么答呢?“我渴了。”——才演讲五分钟就渴了,你当了政治人物后,如果需要几个小时演讲怎么办?“我不渴,随便的一个动作。”——你心不在焉?你漫不经心?你对演讲不重视?“我调整一下心情。”——你紧张?你慌张?你害怕什么?
这个喝水动作给候选人的只有大幅减分。大部分观众都认为他这次竞选该输。
在观众看来,喝水并不表示你轻松自如。正相反,你不自在了,手脚没处放;或者借着喝水来争取考虑的时间,想词。而且,喝水这玩意儿,你喝了第一口,就一定有第二口,然后你就像八辈子没有喝过水一样,一口一口地灌自己,不小心喉咙还会“咕咚,咕咚”,好像久旱遇到甘霖,受生活虐待好深。而且,别人的杯子看起来都完整端正,偏你的杯子挪了地方,喝得精光,制作单位不知道该不该派个工作人员上来,像店小二一样给你续上。如果你不小心碰翻杯子,那更是毁灭性的。我就看到这样的情况,杯子碰到圆桌里面去了,嘉宾只好从桌子上翻进去捡。
有一次我看《面对面》节目,看见了有深不可测的小酒窝的主持人王志,嘉宾是少女作家春树。地点是个酒吧。酒吧当然有酒水,然后我就看到春树开始喝面前的那杯橙汁,酒吧的杯子很小,她很快就一大口一大口地喝完了,后来杯子又满了,镜头中壶把在她那边,她显然是自斟自饮。有时候主持人提问比较尖锐,比如:“别的小孩看了你的书会不会学坏?”春树一边回答一边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杯子发出不满的“嘭”地一声。后来有人问春树:“你为什么跟王志发脾气啊?”春树说:“我没有发脾气啊,其实当时聊天的气氛挺好的。不知为什么电视上放出来是那样的效果。”
电视的放大效果是可怕的。不仅会把小脸放大成大饼子。而且放大每一个细小动作。人在电视上沉思不语几秒钟,会显得格外长,观众甚至以为电视坏了还是怎么的?
喝一口水,显然是吸引观众注意力的大动作,相当于在生活中吃一顿火锅。有一位作家在《名人面对面》节目开场时,赞美了桌上的那杯红色饮料,然后他就像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东西一样,喝得有滋有味的,每吞一口,还发出咂嘴的声音。如果那是一杯茶,我相信他会把茶叶末子都嚼下去。如果是菜汤,他大概要把盘底都舔一遍的。在观众看来,他简直是吃了一顿满汉全席。
美国的传媒学家波兹曼写了一本很棒的书《娱乐至死》,娱乐至死啊娱乐至死,死了也要知道是怎么死的吧?一杯水也可以在电视上淹死人。
被假装癫狂者癫狂
柏拉图说过:“辩论是性癫狂的艺术形式。”也许他说的是:“辩论是个性癫狂的艺术。”总之,辩论的实质是癫狂。
我主持过很多场辩论会——当然啦,是在我们班的范围内——我必须承认在没有防暴警察的情况下,做这种激烈的,极可能引发骚乱的活动是一件着实危险的事情。和小孩不能讲道理,小孩会用耍赖皮的方式边打滚边反驳你:“错了!就是错了我说错了就是错了你还杀了我不成……”辩论到一半儿,大家都有些晕晕乎乎,忘记辨题是什么了,观众都固执地向对方吐口水,说脏话,一方说完了,另一方总是咬着牙齿,脖子一伸一缩地骂他:“胡说!胡说!”然后一方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这时,总有一个略显清醒的人正义凛然地说:“请对方辨友不要偏离话题。”我这个主持人赶紧在旁边附和,说:“是的是的,都少说几句,和为贵,和为贵。”
辩论会结束的时候,应该评胜负了,我只好说:“今天大家都表现得很好,很和平,两方都赢了,耶!”这并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辩论会开完之后,总有人面色潮红地来到我的座位上,一手叉腰,一手拍打着我的桌子,口水差点儿吐到我脸上,向我投诉对方的人身攻击,我就很慈祥地对他们说:“好的好的,我一定处理。”
辩论会之后,我不仅怀疑自己的组织能力,我还怀疑起世界上有没有真正的辩论。电视台每年都会放全国大专辩论会,跟我们的辩论会差别确实很大,因为我们班同学是真癫狂,而大专辩论会是假癫狂,什么“请您听好喽……”“对方哥哥请注意”之类的话全部都出来了。
我观察过,他们做出短兵相接的样子,一个人在兴高采烈的地舞大锤,而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避免和人短兵相接。有时是几个人排出九星大阵,癫狂地喊着:“过来呀,过来和我打呀。”伪造出来的战斗气氛让观众同样和他们沉浸在癫狂中。相比之下,我甚至更喜欢我们班学生的辩论,同样是癫狂,我们班同学癫狂于战斗的状态,但是那些专业辩论手只是制造一种骗局。
我同时也发现了一个同样属于生理癫狂的艺术形式,那就是演讲。我一直想当一个演讲家,尽管我觉得只有坏人或者准备当坏人的人,才会费劲心思地练习这一门艺术。
我刚刚看过张元拍的记录片《疯狂英语》,这部片子记录的是疯狂英语的李阳到处演讲的情景。因为我妈花了几百块钱买“疯狂英语”的教材,学习卡,但是却没有学会说一个单词,所以我决定用消极的眼光看这个演讲家。片子中他一共在几十个地方做了演讲,甚至在那种看上去很穷的农村,他穿着不同的衣服,却用同样的方式大喊“SEVEN!”“ELEVEN!”做同样的手势,带领大家说同样的“三最”:“最流利!最快速!最清晰!”
积极的人会说:“看到他重复说说过这么多次的话,他真是有激|情啊!”但我决定消极地看待,演讲家都是这样重复说那些说过很多次的话,而且永远地响亮且面无愧色——我想这就是演讲家的诀窍所在。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演讲者,他是讲“新型教学方法”之类的演讲者,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说话从不结巴的人,无论多长的句子:“学习比较差的学生学习越来越差是因为他们他们经常会陷入一种无主的状态并在各种状态中精神被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