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华英一见朱雪珍立马做出一副愁苦相,其实她心里正高兴着呢。她认为自己的男人是村里的尖子,之所以才当了个管副业的队长,都是因为被郭存先压着。手里屁大的权力也没有,大事小事全听书记一人的。还得有活抢着干,有事走在前边,卖傻力气出大汗。平时的时候她可没少跟男人怄气,嫌他太窝囊,叫郭存先给整治怕了,该争的不争,该主的不主。她没少给他出主意,可郭存勇一出家门一条也用不上……所以调查组来了她心里一点都不慌,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如果郭存先这次被整倒了,说不定该轮上她的男人当一把手了!
苦命人心实,朱雪珍一向都把欧华英这个出了五服的兄弟媳妇当做姐妹。她娘家没有人,心里存了什么事情全跟欧华英说。欧华英此时对朱雪珍的同情也不全是装的,当年郭存先从外县刚把她领来的时候,郭家店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下子全被她比下去了,要脸蛋儿有脸蛋,要身条儿有身条儿,能吃苦能干活,却从不多说少道。男人们都眼热郭存先好福气。但,做人还得要有前后眼,现在又怎么样呢?朱雪珍老了,当年的眉眼找不到了,脸上一抓一把褶子。这就是找了个大男人的好处!在欧华英看来,男人分四等:大男人、好男人、小男人、假男人。找个大男人是女人的福气,可闹不好也跟着受罪。大男人招风,不好管,不好说。只有最倒霉的女人才会嫁给小男人或假男人,最保险的是找个好男人,又能干活挣钱,又好说好管,不会招蜂引蝶。郭存勇也是个大男人,要不然她欧华英也不会嫁给他,可阴差阳错地老得被郭存先压着一头,这大男人装熊就成了好男人,她的日子倒也过得舒心。当年郭家店的女人没有不羡慕朱雪珍的,现在真要把朱雪珍的位置换给她,她还不一定乐意。
朱雪珍说:“存先不在家,还不知调查组会弄出什么事来?”
“别的事咱老娘儿们也插不上嘴,依我看要出事准出在那个狐狸精身上!”
“那可怎么办?”
朱雪珍没有主意,欧华英就觉着自己强大、幸运,有责任为郭家店的第一夫人出谋划策:“你想,存先不贪不占不偷不抢不杀人不放火,别的事能整倒他吗?要是狐狸精咬他一口呢?轻者是霸占人家大姑娘,重者是犯重婚罪、俩老婆,如果把他的书记给抹下来,那就什么屎盆子都可以往他头上扣,还会有好吗?”
经她这一吓唬,朱雪珍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了:“那可怎么办呢?”
欧华英的主意则越说越多,这一刻她成了朱雪珍的主宰和救星:“最好给她找个主儿嫁出去,她不嫁人早晚都是你的祸害。”
“这敢情好,可谁做得了这个主呢?她要不走怎么办?”
“也是,让她先回北京躲几个月也行。”
“这话谁跟她说呢?”
“也是,眼下可不能太得罪她,把她惹急了站到调查组一边就更坏了……”
欧华英的主意还没有说完,来了几个女人找欧华英打扑克。她们凑到一块儿就是要说要笑要玩要闹,有她在就扫了人家的兴,自己觉得没趣就走了出来。还没出大门就听见屋里叽叽嘎嘎的说笑声……自然是议论郭存先和林美棠呗。她的心里就像是长了草。
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她若回家一个人傻待着会更难受,光胡思乱想还不知会想到哪里去?自己原本不是个没有见识的人,自从嫁到郭家店来渐渐地就变了……在农村,没有娘家的外乡媳妇是要受气的,即使因郭存先的关系没有人敢明着欺负她,心里的那份孤单也是免不了的。何况郭存先是喜欢兴风作浪的人,跟他过日子就甭想安生。她得事事加着小心,长年累月担着一份儿惊……朱雪珍本来也不是个爱说的人,就渐渐变得说话越来越少了,甚至连自己都觉得整个人也变愚了……
她想去找好朋友刘玉梅,好好跟她倒倒心里的苦闷……可走到半路又改主意了,又想到金来喜家,来喜的老婆米秀君也是外乡人,比朱雪珍还大几岁,脾气也和她差不多,不爱说不爱道,有时两人脸对脸地一坐就是半天,总共说不了十句话。虽然说话不多她却觉着亲近自然,在这闲言碎语满街飞的时候,找一个牢靠的人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也许更好。可今天她又想错了,眼下郭家店的一切都反常了,有几个媳妇也凑到米秀君家,胡嚼乱嗔得正起劲……朱雪珍走到门口听见屋里在说郭存先的那个东西,跟别的男人不一样,是特大号加长的,而且带钩带刺儿,所以朱雪珍一个人顶不住,又找了个小他二十岁的林美棠……活灵活现,叽叽嘎嘎。
朱雪珍一撩门帘闯了进去,屋子里的女人们突然都不吭声了,齐刷刷都用一种疏远的眼光盯向她,紧跟着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在这种场合朱雪珍从来没有占过上风,她唯一能采取的办法是掉头撤了出来,气得浑身乱颤。米秀君追出来,紧紧抱住她哭了,小声说,“雪珍呐,你可不能真生气呀,我出身不好,这时候调查组又抓出身了,我不敢挡她们,你别怪我……”
朱雪珍挣脱米秀君的胳膊,逃也似的出了金家大门。眼下觉得跟以前的政治运动来了一样,她又被女人们划到圈子外边了。平时爱巴结她的人,跟她说得上来的姐们儿,也都变得生分了,随时准备跟她划清界限……老邻旧居地住了不知有多辈子,就能这么说变脸就变,说坏心就坏。她拙嘴笨舌地从没有得罪过谁,更没有坑害过谁,即便她男人又要挨整,也不该这样对待她呀?
她回到家就把自己扔到了炕上,一个人呼呼地生闷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听着有人进了院子,脚步很急,不出声就推开了屋门,不像是儿子传福。这个时候外人还有谁敢进这个门?
进来的果然不是外人,可也不能说就是她家里的人,是林美棠。她一见朱雪珍躺在炕上,脸无血色,担心她又要犯病,赶紧走到炕边急问:“嫂子,你怎么啦?”
朱雪珍大骇,万没想到林美棠这时候还敢登她的门,就用力推开林美棠伸过来的手,决不能让她碰上自己:“你来干什么?”
我想看看书记回来没有?他有没有给家里捎什么信来?
朱雪珍怒不可遏:“天哪,这要叫人看见可怎么得了?你还嫌我们家不够倒霉呀?”
林美棠一惊,愣住了。但没有抽身而退,反而扑下身子抓住了朱雪珍的两只手。
朱雪珍神情陡变,不知林美棠要干什么?愣怔两眼盯着林美棠看来看去、看去看来,林美棠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她一直对朱雪珍怀有深深的负罪感,村里的女人都猜她恨不得朱雪珍快疯快死,她却是从心里同情和可怜朱雪珍,真想有机会跟她痛痛快快地说说心里话,哭一场。
林美棠这样想着就真的哭了,紧紧抱住朱雪珍:“嫂子……雪珍,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心里有委屈,恨我,但我不怪你,你仍然是我好嫂子。其实,我挺羡慕你,你有丈夫,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女,我有什么?”
朱雪珍没有躲避,也没有反应,脸上表情奇特,目光尖利……
15女人和小辫子
不知不觉天已分出三色,西边土黄,东边铁灰,中间郭存先待的这块地方是一片灰黄。黄得密实,黄得浑圆,黄得险恶。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坟场黄乎乎,眼前的土地黄秃秃,路两旁的杨树本该钻绿芽了,也土巴苍苍像泥捏的。眼看天就要黑了,风渐大渐凉,傍晚起风是要刮一夜的,郭存先不可能在这开洼野地坐一夜,扔下这包东西回家他又不放心,万一被人捡去岂不前功尽弃?
郭存先捂着肚子缩在机件包后面一时无计可施,此时别说他不想动,就是想动也没有力气动了!这是他的地盘,只要能等到一个过路的,给村上带个口信就会有人来接他。到西半天也变灰的时候,他果真听到了脚步声,抬头往自己村子的方向看,来人也看见了他,由快走变成了小跑,边跑边喊:
“存先,存先!”
郭存先噌一下站了起来,腰挺直了,双手也从肚子上拿开了。没想到是她,胃里立即也有了些许暖意。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美人不要命地对你好,不知几辈子才能修来这样的福气……
林美棠到郭存先家里看他还没有回来,就赶出村子来迎他。这位郭家店的妇联主任,上身穿着红色的防寒服,在这灰土土的傍晚格外鲜亮。身体随着她的脚步起伏,衣襟飘忽飘忽,头上的短发也飘散开了,她像一只鸟一样飞扑到郭存先的眼前。
她喘着大气,因刚才跑得太急,两颊通红,从头到脚越显得姣丽动人,仿佛让周围一大片黄土都变得干净清亮了。郭存先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都觉得有一种新鲜、娇嫩的感觉,身体内部立刻生出一种渴望,这渴望很快烧成一个洞,渴望越强烈,洞就越深越大,直到把她和自己一起吞下去。
她似乎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脸上棱角突兀,全是皱纹没有肉,像开犁的生地,深沟高坎,坑坑洼洼。下嘴唇鼓起黄色燎泡,才几天没见,整个人瘦了一圈儿,都有点变了形。
她眼里闪出热辣辣的流波,你出差为什么就不肯多带几个人,一路上对你也好有个照顾……她一直希望能有机会跟他一块儿出差,却不敢说出来,说出来他也不会答应。。电子书下载
郭存先是个霸道的男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和规矩,她有时怕他,有时又喜欢他的霸道劲。他抓起她的手,柔软,温热,放在自己冰冷粗糙的掌心里揉搓,格外舒服。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我估摸着你该回来了,即使今天等不到你,明天我再来,明天没有就后天再来……”
郭存先一把将林美棠搂进怀里,起了燎泡的大嘴朝着美棠那娇艳温润的小嘴、脸蛋、眼睛、脖子、耳朵一股脑儿亲下去……他的身体也随之轰轰隆隆裂开一个洞,从中伸出一只拳头,硬挺挺地顶住了林美棠的腹部。郭存先一阵兴奋,一阵惊喜,行,自己还行!这就说明身体没有问题,胃里也没有大毛病。他开始在林美棠耳边嘟囔:“我想你,我真想你,我就是想你……”
他要拉她去不远处的那片坟地,大坟后面背风,地也平整,或许还有干草。他变得年轻了,身上又有了力气,刚走出几步突然又停住了脚,死死地抱住林美棠……他看见前面每一个坟头上都有一颗人头,而且是活的,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对着他在叫喊着什么……他听不清,却不敢再往前迈步了。头皮箍紧,毛发一根根的直立起来,两腿僵硬……
林美棠见他的身体骤然由热变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顺着他的眼光往前看,却什么也看不见。郭存先观察她的表情,见她并未露出惊恐之色,就知道她没有看见他所见到的东西,稍稍放下一点心。连他也不大相信刚才自己真的看见了那些东西,可能是自己的心魔作怪,产生了幻觉。可当他再次抬起头来,头皮又是一炸,那些人头的表情更为激烈了……他毕竟是郭大斧子,慢慢稳住神,低头问林美棠:“刚才你说专来等我,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有点事,你听了可不要生气。”
郭存先心里一激灵,预感真是出了什么事,但他脸上没带出来:“生气的事天天有,我要真生气早就气死了。”
“上边给咱们村派来一个调查组,有公安局、检察院、纪检委的人,来头不小,专找一些不三不四的对村上有意见的人谈话,带队的叫钱锡寿,看上去很阴……”
郭存先觉得脑袋“嗡”地一下,身上的血仿佛都涌到头上来了。他知道调查组的分量,也知道挨查的滋味,更知道不管什么来头肯定是冲着他来的。因为郭家店大事小事都由他说了算。他的脸色更黄更暗了,却咧了咧嘴角,让林美棠看到他不在乎:“你就是为这事来给我送信儿的?”
“我怕你没准备叫调查组抓住点什么,就想先等着你,让你心里好有个数。”
“他们说了想查什么吗?”
“没说,好像什么都查,但主要是冲着咱的工厂来的,好像是嫌以工害农,王顺的罪最大,变相赌博、坑害国家……把大队的账都给封了,但王顺还在扛着,电器厂、化工厂也都没停,砖窑厂、电磨都停了,还有……”她满眼都是焦虑,紧盯着他的脸。
他看着她,想给她鼓气,也是给自己壮胆:“美棠,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查。男子大汉,心里没鬼,不怕油锅!”
其实他们俩人心里都明白,别的可以不怕,却不能不怕查他们俩人的关系。他们俩人的事大概村里没有不知道的,但明着谁也不敢说,或者不好意思说,因为谁也没有当场抓着他们。调查组真要追查起来,几千口子人,一人一口唾沫就把人给淹死了。在这种事上做文章最容易把他俩搞臭,也可以把郭存先搞倒。郭存先心里还有一大堆问号:上边不会无缘无故地派调查组来,是村里有人告黑状,家贼引来的外鬼?还是上边听到了什么风声,又想搞什么运动?调查组想达到什么目的……
他此时不愿向林美棠提太多的问题,她知道的自然会说,不知道的反而会成为她的心理负担。大队里有那么多干部,自己家里有老婆孩子,在这种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来等着给他送信,有人想不到,有人恐怕是不敢……而她来了,敢想也敢做。人活一世交上一个这样的女人,不管今后如何,都值了!
“你出来的时候有人看见吗?”话一出口郭存先又后悔了,有人看见了又怎样?干嘛要自己吓唬自己。
“没有,我是装着串门溜出来的。”
“你赶紧回去,找靠得住的带几个人来拉零件。”这时候谁靠得住呢?他忽然想起干儿子刘福根,嘱咐林美棠,“让福根给我把自行车捎来。”
林美棠说:“你先回去,我在这儿守着。”
“不行。记住,只要有我在就不能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了。”郭存先表现出英雄气概,宁死架子不能倒。
林美棠抱住了他:“你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我决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是你给我添麻烦,真出了事就是我害了你!”
“我不怕,我只为你担心。”
林美棠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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