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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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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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这样?”

“树皮树叶都叫人扒下来吃了。”

郭存先心头一凛,想起自己的村子动用民兵护住龙凤合株,倒是对的了。他真不该为此记恨蓝守坤。又随口问道:“被扒成这样,树还能活吗?”

“这时候人都死活顾不过来,谁还有心思管树哇。”

庄北口有棵两抱也抱不过来的大树,由于没皮没叶,看不出是什么树。奇怪的是大树干上涂了一层黄泥。郭存先纳闷,“这是做嘛儿?”

“冒充树皮,糊弄上边领导的。”

“领导眼瞎呀?连树皮和黄泥都分不清。”

“眼不瞎心可以瞎呀,有人看出来也不愿意说破,说破了又有嘛儿意思?有人愿意糊弄上边,上边也愿意被糊弄,这不是两头都方便吗。”老强一拍脑门,显出一脸厚道,“你别说还真有心不瞎的,前些时候来过一个专员,听说还是老八路,有人就当街给他下跪要口饭吃,他在庄里呆了半天愣是一声没吭,没成想一出庄看到了这棵树,拍着黄泥树皮突然号啕大哭,然后就左右开弓地抽自己嘴巴,骂自己有罪,对不起乡亲,抽完骂完拨头就走了。”

他们跟在黑驴屁股后面,边走边说,很快就来到刘嫂的家。郭存先拿眼向四下一瞄,不免惊愕,心里有些犯嘀咕,这个家没有院子,两间北房一间南房,却全没有门,在北屋的上门框上揳个钉子,吊着一挂草帘子就当是门了。对面的那间南屋干脆连草帘子都没挂,屋子昼夜对外开放,没有屋里屋外之分,任何过路的人或别有用心的人,想进一抬腿就进来了,即便是鸡呀猪的畜生们,也可以自由出入。这还叫家吗?这儿就是这种风俗,还是刘嫂真穷到了这个份上?郭存先想,若是自己还有干粮,就决不能在这样的人家吃饭。咽得下去吗?

孙老强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塞到刘嫂手里,也不避回郭存先。刘嫂也并不推让。郭存先猜测那是一把粮食,心里捉摸着这两个人的关系……老强从福根手里接过驴缰绳拨头要走,顺便嘱咐孩子,吃了饭把你郭伯伯领到牲口棚去。这话让郭存先听着像骂人。刘嫂在后面说:“老强大哥,要不你就陪着郭兄弟吃了饭再走吧。”孙老强连脑袋也没回,只摆了摆手:“别,你还用得着跟我客气吗!”

刘嫂抱柴火准备做饭,让郭存先自己找地方坐。福根显然对这位郭伯伯很有好感,问他会不会做一把木头刀?郭存先笑了,刘嫂还没有给自己派活,这个小毛孩子倒先给他分派了任务。他忽然被自己的笑触动,他有好长时间没有笑了,出来这么多天,天天作难遭罪,今天能笑一笑了。于是心情好了起来,对眼前的男孩儿也生出了几分喜欢,说只要你有木头,想做什么样的刀都行。趁刘嫂做饭的空儿,福根就领着他到处找木头,先进北屋,里外两间通着,外面的一间砌着锅灶,墙角放着一口水缸,旁边的矮腿桌子上放着一堆过日子的用具。里屋是睡觉的,一铺火炕占了半间屋子,炕下面有条长板凳,靠墙边立着个旧柜子。南屋里也有一铺炕,看来以前这间屋里也住人,现在却只放着一堆干柴火棒子。郭存先对男孩儿说,用干树枝只能刻个小刀,做大刀不行。于是福根又领他到庄子上去踅摸。郭存先正好也想在庄子里转转,看看自己是不是真能在这儿开张?

嚯,别看庄子不大,竟还有几栋老砖房。可见真有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这里曾经是个比较富裕的庄子。几乎家家都有门,这说明没有门不是这里的风俗,或许刘嫂一家是庄上最穷的一户。郭存先突然低下头问福根,你爸干什么去了?孩子脱口而出:“死了。”这就难怪了,他没有再多问别的。庄子里的树也比较多,就说明当初大炼钢铁的时候这里的干部没有真炼,到底还是这边的人聪明。有一条小河紧抱着庄子的西半部,连根本不懂什么是风水的郭存先,都觉得辛庄的风水不错。他在河堤下面拣起一截枣木棒子,在手里掂了掂,对福根说行啦,做把刀不成问题。福根也高兴了,拉着郭存先往回走。

回到刘嫂的家饭已经做好,刘嫂让郭存先和孩子上炕,她将外屋的矮脚桌搬到炕上,先给郭存先盛了一大海碗两合面的嘎嘎,热气腾腾,屋子里立刻弥漫着居家过日子的熟悉气息。嘎嘎是用红薯面搀了玉米面攥成的,把花椒焙糊轧成面儿搀到里边,再加上干菜和盐,葱花炝锅,煮熟后用玉米面笼芡。有干的有稀的,热热乎乎,郭存先吃得很舒服。吃完一碗他想撂筷子,却被刘嫂抢过碗去实实在在地又给他盛了一大碗。按他的肚量再吃两碗也没问题,可这一对孤儿寡母的口粮怎么敢多吃!第二碗吃完他便将碗扣到自己身后,说什么也不撒手了。他注意到,刘嫂的碗里最多就盛了三个嘎嘎,可吃到最后碗里还有两个……

他就想快点说正事,说完了赶紧回牲口棚,有活儿干明天再来,没活干就不再登这个家门了……咳,这个家还没有门。一个寡妇家连门都没有,她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开口了,“刘嫂,你说有活儿要叫我干?”

刘嫂苦笑,带着浓重的忧愁。这样一个和善的女人,从打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一说话就带着笑,而一笑就是苦笑。郭兄弟你也都看见了,像我这样的家,要说该干的活儿那可多了……话又说回来,我的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管有多少活儿干不干关系都不大了。

看样子她并不是真想叫他来干活儿的,不过是想管顿饭答谢他救了自己的孩子。郭存先下炕穿鞋,嘴里说着答谢的客气话,叫福根领自己去牲口棚。福根不干,问道,“你嘛儿时候给我做刀呀?”

“到牲口棚里去做。”

“不行,就在我们家做。”

刘嫂只顾收拾桌子,并不管孩子。郭存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找个话茬把做刀的事岔开,好让自己有个台阶离开。便很随意地转头跟刘嫂说话:“听福根说他爸殁了,这是哪一年的事?”

“半年多了。”

“年纪不大,走这么早是什么病呵?”

“吃砒霜毒死的。”

哟!郭存先一下子愣在了地上。他后悔问人家这个,可既然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接下去:“有多大的难事,至于走这一步!”

他不是自己寻死。刘嫂说着挨炕沿坐下说,福根的爷爷是庄上的保管员,从公社领了一大包砒霜,准备下耧的时候毒田耗子,放在队里人出人进的怕被人拿走出事,就带回家来藏到了南屋的柜顶上。忘了嘱咐福根的奶奶了,奶奶不知翻嘛儿摸到柜顶上,就翻出了那包白粉,这种年月不知有多长时间没见着白面了,一下子见到一包白粉,不会再往别处想,就把它当成白面了,说不定还以为是爷爷藏起来准备过年的。人都饿傻了,熬打坏了,哪还管年不年的,奶奶就搀上点高粱面蒸了几个白菜团子。幸亏我和福根不在家,我娘家妈病重,我带着福根去娘家了,要不一家五口就得灭门。庄上派人把我叫回来,可家里哪有打棺材的木料?只得把门都摘了,南屋的柜子也拆了,凑合着做了一个棺材,让爷爷、奶奶占了,福根他爸就用两挂草帘子裹巴裹巴下了葬。

郭存先抽口冷气。这是寸劲儿,还是命里该着?刘嫂在灯影下显得凄苦不堪,笼罩在一种散不开的悲惨气息里。屋子里很安静,却又透着绝望。

年轻的郭存先,还完好地保留着天生的热心热肠,在这样一个几乎陷于绝境的寡妇面前,男人的自尊使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甩甩手就走出这间屋子。但光说空话解决不了刘嫂的难题,他开始替她想办法:“好在你有儿子,以后的道还很宽,守着儿子也行,有合适的人带着儿子再走一步也行。咱先说眼下,既然叫我赶上了,就得想办法给你做两扇门。没有门的房子这不叫屋,又何况只有你们娘儿俩,夜里闯进坏人来怎么办?”

“但凡知道我们家情况的人,再坏也不会还来欺负我们娘儿俩,再说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还怕谁呢?倒是狗呀猫的,冷不及窜进来吓一跳。自打出事后我就没睡过踏实觉,一到晚上就像睡在大当街上一样……我也不是没想过做门,可没有木头哇。”

“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庄上就不帮忙吗?”

“现在死人不是嘛大事,庄上管不过来。再说是我们私自吃了庄里的砒霜,庄里不怪罪、不罚款就不错了。”

嘿,还有这么说话的?郭存先直拨拉脑袋。

他眼睛在屋子里上下踅摸,慢慢地有了主意。说刘嫂你放心,我不给你做好门不离开,办法有两个,刚才我跟福根在庄上转悠,看见有些树已经死了,明天你带着福根去找庄里的头头,就说做门,庄上没有门的人家不多,没有人会跟你争。不管是借也好,救济也好,一掐粗的树要两根,一抱粗的一根就够。你若不愿舍这个脸,等会儿我跟孙老强说,让他替你去说。实在不行,我还有个招儿,把你屋里的炕沿拆了,这不还有个柜子和炕桌吗,都拆了改成门,门比这些东西重要,将来日子一缓过劲了,我再来给你做新柜子。你说行不行?

郭存先的话里眼睛里都透出男人的慷慨,那娘儿俩听傻了,定定地望着他,眼睛潮乎乎的发黏。

郭家店有救了。

宽河里不知从哪儿涌来一股水,浮淹浮淹地有了大半槽,于是上头发下话来,给周围干旱最严重的村子调水浇地。分给郭家店的指标是,每个生产队可以浇四十亩,三天以后种红薯。这玩意儿产量高,每亩若能收个千八百斤,就能救命了。

村里的头头极为兴奋,可着嗓子用大喇叭喊了一遍又一遍。十万火急地吆喝各生产队长立马到村里开紧急会议,要掀起一场种红薯的大会战。村民们却没有多大劲头,瞎咧咧呗,拿什么种红薯?真有红薯还等到今冬明春干什么,现在拿出来吃了救命才是真哪。

大喇叭里突然清晰地传出村支书陈宝槐的狠话:“都给我摸摸脑袋硬不硬?只要脑袋还是硬的,就得干!凡男的从十六到三十岁的都编成民兵,三十岁以上的先分四班浇地……”

书记一发狠没人还敢懈怠了,连疯魔颠倒的郭敬时,也不能再坐在龙凤合株底下打盹,被编进下半夜的班,夜里十二点整,他扛着铁锨下地了,要看着那牛尿尿似的水流别跑出垄沟。怪事也就在这下半夜发生了。

到天亮接班的人去了,却不见郭敬时的踪影,以为这个疯子一定是提前回家睡觉去了。等到太阳老高,郭敬时的嫂子孙月清还不见他回来,就到地里去找,地里没有又跑到村口的龙凤合株下面去看,两头都不见人她就有点慌了,平常郭敬时并不是喜欢到处乱跑的人。她还肿着两条腿,回家叫上闺女存珠,又让存珠去告诉正在进行民兵训练的存志,三个人分头寻找。郭家店的各门各户,墙角旮旯,场场院院……他们见人就问,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去看了,既没找到郭敬时,也没打听到一点有关他的消息,孙月清真是急坏了。她的这个老小叔子不同别人,逢人不说话,像疯像傻,出了事可怎么办?不能怪孙月清多想,昨天从宽河一调水,有机灵人就认为有水就有鱼,跳到壕沟里去摸,如果真能摸上条鱼,那不就撞上大运了!谁成想一跳下去还没等碰到鱼,倒抓上了一个死尸……

就在孙月清急得没抓没挠,眼看快到晌午头了,一辆县公安局的警车,由治保员蓝守坤领着,显鼻子显眼、吓人呼啦地来到她家门口。警察上来就问:“郭敬时是你什么人?”

孙月清被吓蒙了,心里扑通扑通乱跳,脑子里就光想着坏事了,怕嘛儿真就来嘛儿。存珠赶紧迎到前边来替娘回答:“是我二叔。”

“五十多岁,头发跟胡子一般长?”

“对,就是他,怎么啦?”

“我正要问你们哪?他跑到北京去做嘛儿?”

“去北京?”娘儿俩都打个愣,“不会吧,那不是他,他是今儿个凌晨十二点接班,在西洼里浇地呐。”

警察终于忍不住笑了:“浇到北京去了。上午我们刚上班,就接到北京公安局的电话,有个奇怪的老农民,扛着把大铁锨,一清早就愣了吧叽地在北京大街上溜达,引得一群一伙的人跟在后边看热闹。警察把他带到派出所一问,才知道是你们郭家店的人,叫郭敬时……”

存珠惊喜:“我二叔说话了?”

“他不说话人家怎么给我们打电话。怎么,他是哑巴?”

孙月清急忙解释:“不,他到老了就不爱说话了。”

警察又是摇脑袋又是嘬牙花子:“真是邪行……你们家出个人,跟我去领人。”

存珠要去,当娘的不让,孙月清跟蓝守坤商量让存志去。这时候大喇叭又一惊一乍地响了,震的人耳朵嗡嗡山响,是吆喝蓝守坤赶紧到大队部去。他对孙月清说,郭敬时的事你们就别管了,由我想办法。一边说着就跳上警车,一溜烟地跑了。

原来种红薯的大会战这就算开始了。村里要派人到公社拉红薯苗,套了两辆牛车,跟车的是七个农民,外加四个民兵。村民们看着新鲜,这原本是两个人就能干的活儿,轻轻松松派四个也足够了,去那么多人打狼啊?有脑瓜好使的却看出了名堂,郭家店共有七个生产队,一个队出一个人,大家都心明眼亮,谁也别想多拿,谁也不必担心会吃亏。为了防备这七个农民合伙在路上偷吃红薯苗,再派出四个民兵一路上监督那七个农民,可谓双保险。肚子吃不饱的好处就是头脑清醒,想事拐弯多,把简单的事弄复杂。

然而,说下大天儿来也让人难以相信,就是这么疑神疑鬼地防备着,红薯苗拉回来还是发现少了一整捆,是路上颠掉了还是公社发时少给了?偏偏还有好几捆只剩下大半捆了,这就只有一种可能,是被人抽出来偷吃了。可十一个人,大眼瞪小眼地都说自己没吃,也没看见别人吃……那就是鬼吃了?谁会相信这套鬼话!村支书陈宝槐气得一拳头差点砸塌了桌子。不光村里的头头火了,村民们也不饶。这一车红薯苗是什么?是全村人的命根子。会战刚开始就出这种事,不煞住这股歪风,等不到红薯苗种到地里,就会被大家抢着吃光了。

蓝守坤奉命带一队基干民兵,将那十一个人押到龙凤合株旁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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