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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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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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组的会没法再开下去了,这是谁在骂大街?骂谁?

跑到调查组的窗户根底下来骂,还能骂谁?伍烈、罗登高动作快,先跑出屋子,其他人也相继紧跟出来。这会开到一半,组长未发话,竟被窗外两句粗话给骂散了,钱锡寿沉了一会儿,也走出了屋子。

一头脏兮兮的母猪,伸着长嘴在地上拱来拱去,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声。一个汉子,二十多岁,蓄着城里时髦青年的长发,上身蓝西装,下身黑裤子,脚上一双棕色旧皮鞋。让人觉得是乡下人学城里人没学好,粗人赶新潮没赶对,再看他好像哪儿有点毛病,神色愣儿巴叽,一对斗鸡眼非常突出,带着蛮劲和邪气。他身后跟来一群看热闹的人,不时还挑逗他一两句,他一跳脚劲头就更上来了:“你们就缺德吧,家里着火,祖坟冒烟,是要断子绝孙的!”

围着看热闹的人大声叫好:“嘿、嘿……广和的词儿还真多唉!”

高文品冲过去问了一句:“你骂谁?”

“你眼瞎啊?”

“哎……你这是怎么说话?”

“你说我该怎么说话?我骂谁你看不见?”

“你在我们窗根儿底下乱骂,猪又听不懂……”

“你又不是猪,怎么知道它听不懂?”

高文品平时伶牙俐齿,这工夫气得脸通红,却找不到赶劲的话……

欧广和见对方接不上茬,更逮着理不让人,嗓门又提高一块:“猪是我的,我爱骂就骂。哎,我说你这个臭王八蛋,小心我一刀宰了你!”

高文品当众栽在这样一个放猪的手里,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又拔高嗓门儿质问:“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有人高声作介绍:“他叫老二!”

“老二,你放猪是假……”

“谁是老二?你才是老二呐!老大是王八,老二是鸡巴,老三是兔子……”

“臭流氓,你不是老二是老几?”

“我是你祖宗!”

“你……“

伍烈想上去,罗登高拉住了他,悄悄说:“沉住气,先看看头儿的态度再说。“

围观的农民看出这娄子要捅大,兴趣便由看欧广和耍二百五,变成看调查组的态度,看他们怎样答对,怎样收场?组长钱锡寿还真被将在了那儿,如果任由这个无赖继续闹下去,显得调查组也太软了,被人家骂上门还不敢吭声,那还能在郭家店待下去吗?可硬又怎么个硬法?如果对吵对骂起来还不能镇唬住这个家伙,就会更下不来台,把自己搞难堪了……郭家店的干部们都死绝了吗?或许这就是干部在背后挑唆的也未可知?

就在钱锡寿又急又气,十分窘迫的时候,封厚阴沉着脸走到欧广和跟前,却对崔大本发话:“崔乡长,这是你的地盘,去给我把郭存先立刻找到这儿来!”而后嘴角挂着芒刺般的冷笑,把目光牢牢地盯住欧广和的眼睛, 慢条斯理地开腔了,“好啊,郭家店真有能耐颈,你很会骂猪,猪也跟你配合得不错,还有这么多人围着你起哄,你多本事!但我告诉你,骂猪你到猪圈里去骂,要不就在你自己的屋里骂,这儿是郭家店的大街,是人待的地方。猪是畜生,百嘛不懂才跑到大街上来,难道你也是畜生,百嘛不懂?”封厚的手指头快点着欧广和的脑门儿了,他从这个耍穷横儿的浑混球眼睛里看出了胆怯,“你有种敢到村里任何一个窗户底下去骂,看不被人家打断腿!你想闹事是不是?你再骂一句我听听?说着他似不经意地转头看看伍烈。”

穿一身警服的伍烈突然将右手放进口袋,眼光冷森森的逼向欧广和,好像随时都会扑上去。周围的人心里一激灵,没有一个人出声。就趁这刚一冷场的空儿,封厚把脸转向看热闹的人高声问:“你们这堆人里有没有村干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吭声。没有,是吧?这就对了,你们这些人是对村干部有意见,特别是对郭存先有意见,但平时不敢提,也不敢到调查组来反映问题,怕郭存先报复。所以就想出这么一个损招儿,鼓动一个二百五到这儿来耍活宝。这实际上是给郭存先上眼药,败坏郭家店,让郭家店丢人现眼!实际上也等于跟调查组反映了问题……非常好,现在就请你们进屋,一个一个地跟我们慢慢谈。”

呼啦一下子,围观的人眨眼工夫跑个净光,当街就只剩下几个孩子和欧广和了。

欧广和也突然间瘪了,想趁乱赶着自己的猪溜走,却被封厚拦住了:“你不能走,骂了半天也够累的,到屋里喝点水。”

欧广和真慌了:“封县长,你真要抓我?我不就是穷嘛,买不起饲料出来放放猪,赶上心里不痛快就骂了几句街,这就要搞我的阶级斗争?”

封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他:“哦,你穷,你就有理了,不光买不起饲料,看这身作料还没有娶上媳妇吧?难怪会跑到我们这儿来耍光棍。你认为不搞阶级斗争共产党就没有王法了?就治不了流氓无赖?说吧,是不是郭存先指使你这么闹的?”

这回轮上欧广和着急了:“不是,绝对不是,我有半个月没有见着他了,真的是我自己犯浑。封县长,我不是冲着你来的……”〖Zei8。Com电子书下载:。 〗

“那你是冲着谁来的?”

“我……我是冲着自己来的,纯粹是吃饱撑的,净给自己找病。我混蛋王八蛋还不行吗?”

去找郭存先的崔大本回来了,向封厚报告:郭存先一会儿就到。

此时封厚有了台阶:“行啦,你是这儿的乡长兼乡党委书记,这位放猪英雄就交给你处理,让郭存先和郭家店党支部对这件事向调查组做出个交代。这出戏后边有没有导演?如果有的话导演是谁?想达到什么目的?”封厚把眼睛又转向钱锡寿说,“老钱,你说哪?”

钱锡寿脸上阴云密布,也只好就坡下驴:“行呵,就交给他们处理吧,咱们继续开会。说完竟自转身进屋。”

高文品刚才当那么多人挨了一顿臭骂,一肚子晦气还没放出来,大声嘟囔着:“前几天村里的人还不这样,自从郭存先一回来,形势就乱了!”

安景惠安慰他:“行啦,封头儿不是替你出气了吗?”

“是啊,还是封头儿厉害,说的话四两拨千斤哪!三言两语往郭存先的身上一栽,村民为了避嫌就吓得一哄而散,光剩下个混蛋也不敢闹了……”

安景惠看出组长的神色不对,向大家一使眼色,猛地都闭上了嘴。

北方的春天是被大风刮来的,也是被大风刮跑的,连续几天的黄烟儿风一停,人们立刻就感到了初夏的气息:土变潮,草返青,空气温润,天地间有了一股甜丝丝的味道,还可以听得到各种各样生气勃发的声音,凡有生命的东西都在伸腰展臂。

太阳有了热力,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小棉袄穿不住了。

郭存先穿一身深色中山装,脚上是崭新的千层底布鞋,下巴刮得精光。过年的时候他都没有这般整齐,好汉子倒霉不能带相儿,越挨整人就应该越精神。他想去电磨房,走到北场时看见村里几个半大小子正在做游戏,每人都装成讨饭的,弯着腰,低着头,手里拄一根树棍儿,麦秸垛或柴火垛就当是一户人家,他们在门口开口讨饭。

有的说:大爷大奶奶,给口吃的吧。

有的喊:可怜可怜我吧,爷爷奶奶叔叔婶子大哥大姐们……

有的唱:行好福临门,家有聚宝盆;一辈好媳妇,三辈好子孙。

还有个小子胡数:大爷要饭乐逍遥,有钱有势惹烦恼,求儿求个败家子,求雨求来大风飙,一哭二闹三上吊,四不吃饭五睡觉……

胡数的孩子自然要不到干粮,扮装成人家出来的孩子便一拥而上,把他摁倒在地,扒光他身上的所有衣服,让他跪在当场……

郭存先愣在那儿,半天回不过神儿来。转身喊住一个人,叫他赶快找人分头通知,让全体村干部、党员、团员、各队队长、各厂厂长,立马到这儿来开会。

他对这群孩子说:“你们别走,我去叫人来看你们玩儿,就像刚才那样,完事以后我给你们每人五角钱买糖吃,怎么样?”

有这样的好事还能不愿意?

别看有调查组在这儿,只要郭存先发令,还没有人敢怠慢。何况郭家店好长时间没开过大会了。郭存先原地蹲着,很快就听到身后有了脚步声,说话声……但人们一走到他跟前,嘎登一下子就都不吱声了。

北场上的人越聚越多,没人知道要开什么会,也没人敢大声打问,都在心里嘀咕。走到近前的人看见郭存先蹲着,也都齐刷刷地在他后面蹲了下来。副支书兼治保主任欧广明凑到郭存先耳朵边上小声提醒他,人到得差不多了。

郭存先噌地站起来,回身望着他的干部们……嗬,这哪里光是骨干,小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他眼光阴冷,带刺挂钩,似乎能掏出人的五脏六腑。一群郭家店有头有脸、平时也说说道道的人物,因为蹲着便只能仰脸看他,他身躯高大得有点变形,黑乎乎就像一团夹裹着雷电的云彩,却谁也不知道他会打多大的雷,闪多大的光,下多大的雨?

他开口了:“你们看看前边,我们郭家店的孩子在玩什么游戏?要饭!我小的时候就玩这个,我相信蹲在这儿的人也都玩过,还不知道我们的老祖宗已经玩过多少辈子了?郭家店的祖祖辈辈为什么要玩这个?一个字:穷!从小就得学会怎么要饭,还要穷开心,以要饭取乐。你们说,让我们的子子孙孙就永远这么要下去?这么玩下去?”

原来这是个“讨饭”的现场会。但又绝不会这么简单,郭存先这是借题发挥。

北场上很静,郭存先让这几个孩子再走一遍刚才的游戏,被这么多人看着,孩子有点毛了,讨饭的游戏变成走过场……静静的土场上回荡着郭存先粗重的声音:我们种了几十辈子的地,也要了几十辈子的饭,还不该想一想,光靠这么土里刨食能行吗?别的不说,我们村光是老光棍儿就七八十个,怎么办?难道等这些孩子们长大后再出个三五十条的光棍儿?别的地方已经动起来了,南方一些乡镇企业都成气候了,连报纸上都说,无农不稳,无商不活,无工不富。我们今年就是要大干快上,慢了就赶不上趟,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化工厂已经正式投产,厂长陈二熊表示,到年终至少给村里上缴四五百万元……

北场上不再安静,大家开始交头接耳,郭存先的话也停了下来。

他有意先甩出一颗手榴弹,让大伙震动一下。同时还甩出一个诱惑,把大伙的腮帮子都钩上再说。哪个农民不希望多分点儿钱?

好一会儿北场上重又安静下来,定定地看着他,他又接着说:前些天我为化工厂要零件到外边走了一趟,看到到处都在盖房子,盖房子就需要建筑材料,需要钢材,房子盖好了不能是空的,还要有家具。我正和人联系,今年我们村就准备上马木器厂、建筑材料厂,另外还有一些项目正在研究筹划当中,我们要从外边请一批财神爷来,当然更要重用自己的土财神……本来想得很好,趁眼下的好风好水好政策,郭家店甩开膀子塌下身子成就几桩大事。想不到麻烦也跟着来了,有人往上捅,有人写匿名信,说我带着十几万买设备的钱跑了。太看不起人了,在我眼里十几万还叫钱吗?郭家店不出几年就要出几个亿元单位,食品厂、化工厂、电器厂都有可能。下边有人告上边就有人查,说我们抵制分田到户,不贯彻中央文件,你们说,拖拉机、排灌渠、防漏渠,怎么分给各户?说我们大办工业是不务正业,影响了农业,去年我们村的粮食少打了吗?少往上边缴了吗?……罪名多了,周围四村八店传我郭存先被抓不知有多少回了,前天在回来的公共汽车上还有人还问我,听说郭存先在铁道上卧轨自杀,是真的假的?我说我就是郭存先,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有人笑。也有人笑不出。北场上的气氛可比刚才更紧张了。

郭存先看上去他无比激愤,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其实他是在巧妙地转移大家的注意点——把调查组进村的目的、把群众的注意力引到大事上来:在中国最忙的就数谣言了,比谣言更忙的是领导,听到谣言就要查,就要整人。有人劝我别干了,图个嘛?有这个心气儿给自己干,早就发了。不行,我就图个为农民争口气!穷莫穷于无能,贱莫贱于无志,不能再让我们的孩子们从小演习怎么出去讨饭。以前千错万错,都错在不管老百姓的利益,公社化、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以粮为纲,抓得穷光光,以阶级斗争为纲,抓得人心慌慌”。我们始终把上级当亲娘,上边一阵风,说一不二,结果错是我们犯,罪是我们受,上级永远还是上级,风还照样年年刮。治灾、治贫、致富,都容易,治愚就难了。治上边的愚更是难上加难。如果亲娘变成了后娘怎么办?上边的愚一时治不了,就先治咱自己的愚,该有个准主意了。我想这主意就是,农民不是农民了,就是农民的最高出路;农村不像农村了,就是最好的农村!

郭存先能煽呼,会造势,顶上边,骂下边,敢发着狠往疼里骂,当然他也会骂,骂死人不偿命。当头头儿哪有不骂人的,权威常常就是靠骂人骂出来的。但不是所有的头头儿都能靠骂人骂出威信,可郭存先就有骂人的威势,他自信经今天这么一通骂,把关于他和郭家店的各种谣言就能收拾个八九不离十。也该把村里的邪气镇唬一下,给支持自己的人壮壮胆鼓鼓劲了。他就是要让村里村外的人都听清楚了,他郭存先仍旧是郭家店的主心骨。这一点你不服不行,不承认不行。

来听会的人越聚越多,有的蹲,有的坐,有的站,郭存先讲话不怕人听,正乐不得听的人越多越好。他脸上那一条条横七竖八的皱纹透出一种力道,一种张扬,口气一转又表扬了几个人,将王顺、陈二熊、刘玉成、丘展堂、金来喜等自己的铁杆都夸了一遍,说他们在这种时候还敢为他出谋划策,主动为村里联系项目、筹集资金。他鼓励郭家店的所有人,有风的借风,有雨的使雨,谁立起来的项目就归谁负责,享受村里的全部优惠政策。他最后还特别提到了林美棠,说当妇联主任就要不怕得罪人,不怕别人说闲话骂大街,农村最难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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