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广明拉着金来喜来到郭存先的家,屋里烟气腾腾,炕上地下坐着一屋子人。自从郭家店来了调查组,郭存先好像就在家里办公了,村里大事小事都在自己的炕头上决定。见金来喜进门,郭存先居然在炕上欠了欠身子,口气也很亲热:“来喜来了,炕上坐。”
金来喜在炕沿边上坐下来,人家正说着半截话,眼前在座的哪个都比他的腰杆硬,没有他插嘴的份儿,只能低头听着。郭存先三下五除二就对前边谈的那些事做了决断,让该走的人都走了,屋里也显得宽敞了,郭存先将脸转向金来喜说,支部已经决定了,建立郭家店建筑工程队,名字我也给你想好了,就叫“郭家店天下建筑工程公司”,咱们要心怀天下嘛,建一个新的天下……广明,你们觉得怎么样?
欧广明很兴奋:“天下,有气魄!”
金来喜也说好。郭存先继续说,就让广明跟你一块儿干,业务上全听你的,广明负责管人,给你当个助手。广明的日子也够难的,被兄弟赶出来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他又好面子不愿意借别人的房子住。来喜你们公司负责,今年必须给他盖三间新房子。
金来喜答应得很痛快:存先都发话了,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郭存先接着说:窑厂也还归你们管,通过卖砖还可以多掌握一些信息,有利于拉到工程。不是说百废待兴吗?废了就得盖新的,兴不就是建吗?我越想搞建筑越有前途,发展大了还可以把砖窑厂扩大为建筑材料厂……
金来喜感到心里踏实,却做出一副不踏实的样子:“存先,我的出身你们都知道,特别是调查组还在这儿,用我这样的人会不会给你们惹麻烦?”
“咳,来喜呵来喜,再不重用能致富的人我们郭家店可真要有大麻烦了。你说我的出身好不好?又是大队书记,眼下还不是正在查我,我成了郭家店最坏的人。”郭存先明显地心里又有底啦,讲话恢复了过去的那种横劲:用阶级斗争的观点看你,是富农,是敌人,用文化大革命的观点看你,是被遣送回村的坏分子,用现在商品经济的观点看你,是有一技之长的能人,能给郭家店创造经济收益的好人。告诉你,我们再也不会用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的观点看人了,现在是商品经济的时代,就该用商品经济的眼光看你。
这些话金来喜当然也明白。他就是要郭家店的大当家人当着他的面、当着欧广明和别的干部的面亲口把这话说出来,他以后在建筑队就硬气了。但他还是低着头,不抬眼皮:我谢谢书记,建筑这个活儿是百年大计,出一点漏子就了不得,我担心像我这样的人说话不占分量,管谁谁也不听,万一出了事故,怎么得了?要是再把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我可担不起。
金来喜说得合情合理,其实是在向郭存先要权力,怕以后和欧广明不好共事。自己说话不顶数,欧广明又不懂技术,再加上惯有的盛气凌人、独断专行,他怎么受得了?不如把丑话说在前面。这一点郭存先早就想到了:我们研究过了,你当总经理,公司由你全权负责,工程、技术都由你管,该管就管,权力给了你,该管你不管,出了事当然要找你。你管了,别人不听,该怎么处理就按规矩办。广明这个支书就是为你分担一部分政治思想工作,再说村里还有他的事,也不能老在天津待着。说白了就是等有人找碴儿的时候咱有话说。
金来喜身上一阵热,没想到郭存先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这让他彻底放心了,再不能说别的了。说多了就等于不给郭存先面子,敬酒不吃可就得等着吃罚酒了。
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朱雪珍侍候郭存先用热毛巾擦了把脸,两口子就关灯躺下了。过了好长一阵子,郭存先迷迷糊糊地正要睡着,听到有人敲门,他吱楞一下子坐起来,雪珍要起身,被他摁下了,自己披上衣服跳下炕,抓起斧子走出去。
打开门竟是郭存勇,这家伙离村的时间可不短了,这时候怎么突然窜回来了?在他身后不远,黑乎乎停着一辆小汽车,车头前边的大灯亮着,灯影里站着一个人。呀?他竟然能弄辆专车送自己回来,这么大的谱儿!
郭存勇把一个兜子捅到郭存先的手里,转身去招呼汽车前边的人,要不你就在咱这土炕上将就一晚上,明儿个一早再走吧。那个人不干,说明天一早还得去山东,得赶紧回去。这么说郭存勇还没有回家就先到他这儿来了?现在的郭存先遇事先不往好处想,尽往坏处猜,莫不是出了什么急事?或者在外边听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他满腹狐疑地把郭存勇让进屋里,朱雪珍已经起身穿好了衣服,顺手把灯也拉亮了。
进屋后郭存勇从兜子里拿出一件时兴的开领羊毛衫,是送给朱雪珍的,还配有一条米黄的大围巾。雪珍不好意思,推托说这么好的东西我哪穿得出去呀,还是留给弟妹吧。郭存勇说以后再给她买,我烦她那张臭嘴,一有点新鲜东西非显摆得让全村都知道。他接着又掏出一堆营养品,是专给郭存先买的,然后才坐下来打问村里的情况……其实村里的情况他清楚得很,家里外边有好几条渠道给他提供郭家店的消息,他就是选了钱锡寿还没回来的这个空当,趁调查组还没有采取大动作回来摸摸底,掂量一下阵势。
两个人点上烟,郭存先好奇地盯着郭存勇狠抽了几口烟才出声:你回来得正好,钱锡寿在临走前就非要拿掉我不可,幸亏有封县长拦着,他没有得逞。我估摸着他是回市委要尚方宝剑去了,调查组是市委派的,还能不给他这个尚方宝剑吗?等他一回来,我是一准儿要被拿下了,到那个时候可能会在你或广明两个人中间选一个出来接替我……
郭存勇“腾”一家伙从炕沿上跳起来,急鼻子快脸地嚷上了:打住,你完全想瞎了,放心吧,谁也拿不掉你。这些天我在外边不光跑业务,多少也摸到了一点市里的情况,现在不是刚派调查组那会儿的气候了。市里原来意见就不一致,听说现在支持农村发展工业的又占上风了。再说市上边还有省哪,即便市里想动咱,省里不同意他们也不敢呀?其实他这些话有真有假,是根据在外边听到的闲言碎语加上自己的合理想象组装起来的,为的是先迷惑住郭存先。见郭存先真的听得有点两眼发直,他说得就更带劲了:外边的人赚钱都赚疯了,谁还像咱们这儿,调查呀,整人呀,现在的人谁还关心这个?有钱才是大爷。我告诉你,你要真被拿下来,就算烧高香了,咱哥儿俩一块儿干,保证不出三年,让你盖上小洋楼,坐上自己的小汽车,银行里还得有几十万存款!你还想让我给他们干,一是干不了,再是打死也不干,我现在的兴趣就是赚钱,你听我慢慢跟你说。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份合同书摊在郭存先面前,你看好了,这可都是钱,是我给村里搞的,你在台上咱就给村里干,你若不在台上了,咱俩就给自己干。这是国风中学盖校舍的合同书,这是市城建局的合作协议书,这些工程够我们干个三年五载。这是市外贸局的订货协议书,我们化工厂的聚氯乙烯出多少他们收多少。你再看这个单子,火碱、纯碱、钢材……凡这个单子上的东西都是目前最紧俏的商品,我看这里面有几项我们就能接过来干……还有市银行,我也去打听过了,只要我们提出项目,他们就给贷款,要多少给多少。那可是国家的钱,不要白不要,将来赚了钱再慢慢还呗。我回来就是想跟你商量,我要戳一个商贸公司,将来村里的产品全由我向外销售,你得起个名字,要快,我得马上注册……
郭存勇连三并四地这一通卖弄,连蒙带唬,说得嘴角起白沫,他活这么大第一次痛痛快快地把郭存先给镇住了,说傻了,哄乐了。今后这位郭家店的大拿如果不倒台的话,恐怕就要对自己言听计从了,如果他真倒了,欧广明恐怕更不是自己对手……确实,许久以来郭存先都没有这么兴奋过,他极力掩饰着,低头凑到灯底下研究每一份合同……郭存勇趁热打铁:书记,咱不能被动地光等着挨宰,趁着我在,要请封县长和崔乡长他们吃顿饭,这个时候不好以你的名义请,就由我出面,好在欧华英还能做几个菜,你作陪,让村里人一看你在座,心里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等于还是你请客。只要他们敢来,就等于给你打气。咱们一是感谢,二是听听口风。封县长将来说不定能升到市里去,这条关系咱得抓紧。然后我再到市里去活动,眼下没有拿钱摆不平的事,如果我们关系走得好,就可以不让钱锡寿再回郭家店了,调查组也就等于不了了之,你说怎么样?
郭存先精神一振:“你真在市里有这么大的门头子?”
郭存勇嘻嘻一笑:“不瞒你说,这段日子我在市里交了几个朋友。”
“打通这些门路你需要多少钱?”
“哎呀老哥,咱现在又不缺钱,留着它下小的呀?食品厂、化工厂就是咱的银行,这些事交给我,你不用操心。”
郭存先完全相信了郭存勇,而且非常感激,说就依你说的办,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家,跟华英合计一下,明天我们就行动起来。
郭存勇回到家没有急着跟老婆说,他要先咂摸透郭存先的话里边有几分真、几分假。郭存先这次是真的过不去了?应该说这种可能性非常大。但,可别看他要被拿掉了,以他的能量,在选谁当村书记这个问题上,他的态度还是很占分量的。那他为什么不干脆选自己的铁杆欧广明,刚才还提到我呢?这恐怕不是他的意思,他才不会这么信任我呢,这肯定是上边的意思,比如封县长向他征求过意见……或者他真是秉公而荐,认为只有我郭存勇的能力才可以驾驭这个职务,才能跟调查组周旋把郭家店带上好道?如果真是那样我郭存勇也就当仁不让了。把郭家店的人从头到尾数一遍,还有谁能跟自己一较高低?关键是要把上边哄顺,所以他提出来请头头们吃顿饭……
精明如郭存勇,自恃在郭家店是唯一能跟郭存先斗智的人,却被郭存先有心无心的一句话弄得心里敲起了小鼓,一会儿起疑,一会儿犯愁,一会儿兴奋。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老婆问他什么也不说,不说心里又痒痒,他主要是自己还没有想好,而欧华英的嘴碎,听见风就是雨,喜欢乱出主意穷叨叨,本来八字还没有一撇儿,万一传到外面去就会坏了大事……
权力这玩意儿还真有点像女人,看不见摸不到可以不想,一旦你看见了而且有可能让你摸上,你要再说不想不动心思那就是假的,不管你是什么人,溜奸猾蹭也好,忠厚老成也好,甚至连二百五缺个心眼的人也不会例外,何况是他雄心勃勃的郭存勇。
欧华英是什么人,从郭存勇一进门就感到不对劲,开头以为他在外边累得心烦,但很快就看出不是那么回事,郭存勇一阵阵地走神发愣,说话着三不着两,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有闹心的事,肚子里正翻锅倒灶,却故意端着架子,黑虎着脸挑三拣四,变得不好伺候了。男人满腹心事又不跟自己的老婆说,还能是好事吗?她一问不说,二问不说,就不再问了,心里气得鼓鼓的,却又跟猫抓心似的着急好奇,拉长着脸一头先躺到炕上去了。
在郭存勇高兴的时候,也说自己有福气,这福气就体现在娶了个能说会道的媳妇。他生了气媳妇能把他哄乐,他心里有想不开的事,媳妇能给他解开疙瘩,家里的味道,家里的气氛,都是女人营造出来的,进家后暖和不暖和,乐和不乐和,全看媳妇高兴不高兴了。欧华英的脸一绷起来,郭存勇就觉得家不像个家啦,自己这么长时间没回来老婆竟然自己先躺下了,而且还把被子压在身子底下,被窝塞得严严实实,看那架势是不让他进,不让他碰了。
郭存勇恼了:“你怎么回事?我大老远地回到自己家里,累个七死八活,你连锅热水也不给烧,就不让我烫烫脚?”
欧华英噌一下欠起身来:“你在跟谁说话哪?”
“你怎么啦?不跟你说话这个屋里还有谁呀?”
“哦,你还知道这个屋里有个我?我是开饭店的,还是开澡堂子的?你在外边野够了跑回来,看这儿不对看那儿不顺,谁叫你回来的?你有能耐再走啊!”
“行啦行啦,别烦啦,等会儿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哪,怎么也得弄点热水让我洗一洗。”
欧华英一看男人是真有烦心的事,就不再怄气,翻身下炕烧热了一锅水,盛到盆里端到男人脚前,然后又投了一条热毛巾让他擦脸,擦完脸再把毛巾投热亲手为丈夫擦后背,擦前胸……女人突然间云开雾散,一脸阳光,把郭存勇侍弄得浑身舒泰,血脉贲张,双脚还泡在盆里就一把抱过媳妇放到自己大腿上。
“等等,等等。”欧华英一只手勾着丈夫的脖子,另一只手抓向郭存勇的裆里:“看看你这个蔫头耷脑的玩意儿,在外边打完野食,回到家来哪还像个样儿哟。说吧,你心里到底藏了什么鬼?!”
郭存勇明白了,云雾并没有散去:“你别瞎说八道,我能有什么鬼?”他嘴上这样说着裆里的那个东西却果真软下来了。
“好事不瞒人,瞒人没好事,你是不是也学郭存先在外边靠上了一个骚货?”
“去,你这是哪门对哪门啊?刚才郭存先跟我说,他逃过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村支书算是当到头了,等钱锡寿一回来十有八九要被撸掉,想叫我上。所以要以我的名义请调查组的人到咱家来吃顿饭,通通关节,你觉得这事可行吗?”
“真的?早就该这么办了,以我看他若是光被撤职还算捡了个便宜!”欧华英做梦都想成为村上的书记老婆,那就等于是郭家店的第一夫人。她赶忙从男人腿上下来,为他擦干净脚,让他上炕钻被窝,自己到外面把洗脚水倒了,回到屋里也上了炕。她来不及脱衣服,先推着郭存勇的膀子问:“郭存先想叫你干可是真心的?你刚才是怎么回复他的?”
“我当时猜不出他真假,先来个一推六二五,表示坚决不干。记住,不管这事成与不成,咱俩说完就烂在肚里,千万可不能透出风去!”
“哼,你干嘛这么怕他?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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