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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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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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等候,他一会儿就过去。

郭存先站起身,将斜披着的西装穿好,在办公室里溜达了两圈,活动一下腿脚。人还是那个人,行头还是那身价值十九万元的行头,转眼间便有了精气神,顾盼生风,咄咄逼人。

很显然他喜欢面对难题,这能让他享受拥有权力和头脑的快感。权力差不多就是一副春药,特别是处理女人问题的时候。

你看,刘福根到楼下一宣布他的指示,欧华英和她老爹欧玉田立刻都蔫了,只让香港女人进去,反而把他们挡在门外,这不是拉偏手、胳膊肘往外扭吗?存心要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他们难堪。他们跟郭存先是多近的关系呵,即便什么关系都没有,只看在他们是郭家店人这一点上,也不该这么对待他们。可,欧家人心里敢这样想,身上却不能乍刺儿,还得乖乖地把孩子还给郭楚芳。

刘福根把香港这一对母女带到五楼交给林美棠,又赶紧去落实老爷子的另外几条指令。林美棠陪着郭楚芳母女上楼,轻轻地推开了郭存先办公室的门。她一来就让负责点烟的姑娘离开,姑娘担负的那一套点烟、递烟、掐烟头的活儿便由她亲自动手。

她先为郭楚芳介绍了郭家店的大当家人郭存先,在讲解郭书记的各种头衔时没忘了特别强调,他还是郭家店派出所的所长。也就是说,郭存先是此地警察当局的最高领导。

郭楚芳赶紧鞠躬问好。

郭存先只点了点头,他已经在皮转椅上稳稳地坐好了,吸着烟,眯缝着眼在打量郭楚芳,直觉得自己牙根一阵阵冒酸。这个女人,说不上有多漂亮,但眼睛会勾人,身材圆润肉感,成熟冶艳,很甜很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让男人馋涎欲滴。郭存勇这小子倒挺会找女人。

但,自从郭家店发起来以后,郭存先就不怎么会笑了。尽管眼前这个女人的故事让他摆脱了封厚带给他的烦恼,但一开口仍旧是冰冷的:“你也姓郭?”

“我姓楚,由于跟郭存勇结婚了,所以在自己的名字前边加上了他的姓。想不到跟您也成了一个姓。”郭楚芳连声音都带着肉质。对面这个古怪的一村之长,虽然其貌不扬,却有一种奇特的威严,给了她安全感,心也随之定住了。

郭存先自恃没有人在他面前能够不拘束,有人甚至还会感到紧张。包括像林美棠这样跟自己最贴近的女人,在他跟前也总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凡事百依百顺。郭楚芳明明是有求于他,身处尴尬的窘境,却还能这般松弛自然,脸上堆出浅笑,显得很妖媚。郭存先的心软了,心里有轻贱,也有怜惜。

他继续发问:“怎么能证明你跟郭存勇结过婚?”

“我们在香港结婚的时候许多朋友都参加了婚礼,证书、证婚人都有,您看我们的女儿,像不像存勇,这还不是活的证明?”女人骄傲地举起怀里的孩子,郭存先这才真正把目光从母亲身上移到女儿脸上。可不是嘛,那大脑门,那宽嘴,那鼻子和眉眼,活脱脱就是用郭存勇的模子扣出来的。

他回身看看林美棠,她也抿着嘴笑了。

那女人突然神色一转,嗓子带了哭腔,连声音也有点湿漉漉的:“我很清楚存勇爱我,可他为什么要骗我……”

“爱?”郭存先鼻子里哼了一声。“爱里有骗,这是生活中的真实。上帝让人会说话就是为了增加欺骗性,所有人的话都含有欺骗性。什么叫真?什么叫假?你敢保证自己每一次张嘴都说的是实话吗?”

他阴悒镇定,坚如磐石。郭楚芳心里生出恐惧:“那怎么办?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你找到郭家店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自从怀孕后就失去了工作,郭存勇说好要供养我们母女,可他半年多没有去香港,也没有给我寄钱。”

“这就对了,别跟我谈什么情呀爱的。情也好,爱也罢,都需要钱和权力支配,一个人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有多少情和爱都没有用。你既然大老远地投奔来了,我就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真的?这么说您承认我们的婚姻是合法的?”

“在这儿,我的话就是法。郭存勇结婚在前,你跟他认识在后,婚姻无效。但我会让郭存勇养活你们娘儿俩,他不养我郭家店养!”

“您的意思是?”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学过美容。”

“那好,我在郭家店给你一套房子,给你出钱支持你在巴黎大道开一家美容店。条件是从现在起必须放弃郭存勇老婆的身份,和他的家庭井水不犯河水。我只管秩序,不管感情,你们私下里偷偷摸摸,只要不惹出乱子,就与我无关。”

郭楚芳闷口了,一时难以权衡得失,不知该不该马上答应,更不想拒绝。

林美棠却以一种欣喜崇拜的眼光看着郭存先,这样处理真是太棒了。他们两人许多年来,就为了这样一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招来多少闲话,惹了多大的麻烦……郭楚芳一来可有做伴的了,挡风的了。

见对方一时拿不准主意,郭存先又说:“今天晚上让林主任在宾馆给你安排间房子住下来,晚上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想留在郭家店,明天一早回你的香港,我给你出路费。但丑话要说在前面,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以后不许再打着郭存勇老婆的旗号来郭家店闹事。”

他说完一摆手,眼睛随即也低下来不再看任何人,那神情就像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别人。

林美棠赶紧示意郭楚芳告辞,直到她们离开办公室,郭存先坐在椅子上都没有再动弹,也没有吭声。

23话痨

现在有一种病很流行,叫“话痨”。

肺痨——是肺里的病,严重者可将肺烂成一个空洞,兜不住气。

话痨——则是嘴兜不住话,撒风漏气。临床表现为病态的强烈说话欲,喜欢做报告,喜欢表演,摇唇鼓舌,口若悬河,比比画画,眉飞色舞。真的假的,实的空的,荤的素的,咸的淡的,有用的没用的,成套的连续的,趸来的瞎编的,煽情的唬人的,起誓的赌咒的……滔滔喋喋,不休不绝。或危言耸听,或道听途说,或故作高深,或恣口谐谑,或车轱辘话转得让人昏昏欲睡,或裹脚布扯开来臭气熏天……

唐代赵蕤《长短经》说:“多言多语,恶口恶舌,终日言恶,寝卧不绝,为众所憎,为人所疾。”据现代医学专家考证,话痨是一种“非典型”疾病,传染性很强,被感染的人很多。所以,现在的人喜欢扎大堆儿,愿意凑热闹,需要经常开会。

有人私下里说,郭存先就染上了“话痨”症。

由刘福根和林美棠陪着,郭存先来到郭家店天保大酒店的汉白玉宫。客人们守着酒杯和一圈冷盘等候好一会儿了,有人已经很不耐烦,让客人等主人,上级等下级,一批官员等一个农民,这不合礼数,不成体统。

可又有什么办法?在郭家店,不合礼数、不成体统的事多了,人家也没请你,不是你自己要来的吗?人总是很容易被自己愚弄,大家吹出了一个神,反过头来还得受这个神的愚弄。

这个所谓的汉白玉宫,在装修上可是下了大本钱,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大红大绿,气势张扬。最显眼的还是大厅中央那两排汉白玉的大柱子,每排六根,只是有点不中不西,不古不今。郭家店可真是店大欺客,体面人不便在这样的场合随意发泄心中的不满,顶多也就是小声地嘁嘁喳喳……

郭存先一进来,大厅里倏然安静下来。你看这劲头,不服行吗?

他看上去倒有点心不在焉,都没正经抬眼看看这些等了他许久的领导干部和国内外的专家们……但他心里不糊涂,眼角一扫大厅就露出了不屑,说的是一共不到四十人,怎么坐了十来桌?陪吃陪喝陪着玩儿的比正式的经济学家要多一倍。

他径直走向坐着市领导和外国人的主桌。所谓市领导不过是个政府秘书长,真正的领导一个都没来。郭存先满心希望张才千能来,他请过好几次,每次都答应得挺痛快,可就是老不露面。如果今天是张才千带队来的,他就不会是这种接待法了。主桌是一张大台子,可以坐下十七八个人。他应付差事似的随着刘福根的介绍跟领导干部和专家们握手,然后站在主桌正中间的空位子前,不为自己来晚了说一句道歉的话,也不为人家赏光来到郭家店表示一下感谢,连最起码的欢迎词都没有,上来就直奔主题:

宴会宴会,设宴是为了相会,为了聚会。再说白点,相会、聚会都是为了说话。最好的下酒菜就是说话。所以大家吃着喝着,我说着。今天以郭家店本地的特色饭菜为主,吃不惯的外国专家可以朝着海鲜、猪排、牛排比画。人的动力来自肚子,肚子吃美了,才会快乐,才有力气工作,才能思想。你们是经济学家,这个道理比我清楚。

郭存先有个特点,心里不管有多少不快,一讲起话来就会随着自己的话语兴奋起来。他越兴奋话就越多,话越多也就越兴奋:我喜欢经济学家,经济学就是赚钱学,钱这个玩意儿总是能让人多交朋友,净碰上喜事儿,每天都能欢欣鼓舞地过日子。郭家店要不是大发大富,你们就不会来,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相聚。只有没钱的人才会对钱羞羞答答,心里时时刻刻想钱,嘴上却天天骂钱。想是因为缺钱,骂是因为得不到,九九归一还是因为穷。只有有钱的人才有资格谈论钱,钱是全部现代生活的灵魂,它既可以将一切都归结为钱,又可以将钱归结为一切。钱象征人的能量,有钱就有力量。现在的人只有通过拥有金钱,才能拥有生产力和生命力。我们与金钱的关系,代表了我们与别人、与社会联系的本质,说白了就是拿钱说话。就像这个大厅,这是我设计的,基本就是两种颜色,黄和白。黄的是金,代表钱,象征太阳,阳刚,有强烈的辐射,无敌的能量。白的是银,银子也代表钱,象征月亮,阴柔……好了,讲得太多惹你们笑话,下面听你们的。你们在郭家店看了大半天,有什么问题,有什么意见,尽可以提出来。

郭存先说完这一通自认为是开场白的话,不谦不让一屁股坐下了。

而这番没头没脑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道理,还真让在场的人兴奋起来了。不能不承认这是个有味道的人,等了这半天没白等。他目光四射,声音喑哑,但镇定有力,显出强硬的独立意志。一位头发白得柔软而有光泽的外国学者,通过翻译发问:“郭家店是中国非常普通的一个村庄,是什么机缘,什么力量,使它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郭存先又站了起来,因为他要借着回答外国人而说给所有的人听:郭家店一点都不普通,以前穷得不普通,现在富得也不普通。先说过去的穷,有的人家四五口人只有一床被子,两个老人只有一条裤子,老大爷要出去干活得穿上裤子,老太太就只能一天天一月月地围着被待在炕上。穷也是种子,一样能生根,所以穷收穷,辈辈穷。穷根长出的是仇恨的种子,穷了就斗就闹,俗话叫穷折腾,越穷越折腾,越折腾越穷,越穷越胆大,胆子越大越敢说大话……

郭存先翻起了老账,话头可就刹不住了,那个年代装满了他脑袋的顺口溜顺嘴溜了出来:当时有这么几句的口号:迈大步举红旗,誓与帝修反干到底;世上还有帝修反,睡觉也要睁只眼。那时候把你们外国人都折腾得有点发憷,是不是?当然,我们自己的日子也过得不怎么样,一大加二公,三平又四统,干部敲破钟,社员不出工,被逼下了地,干活瞎糊弄。远看一大片,近看一条线,你歇我也站,下工一窝散。

那时候的分配是,工分打不倒,社员受不了,一年混到头,肚子填不饱。

那么,这许多年为什么没有把农民都饿死呢?多亏还留了条资本主义的小尾巴,叫自留地。社员们说:自留地里出口粮,鸡屁股眼子是银行,年终分配吵翻天,生产队是打架场。

干部下趟乡,队里遭场霜。农民埋怨干部,干部也有一肚子牢骚,“反右”以后不发言,“四清”以后不管钱,“文革”以后不掌权。两个人在一块说真话,三个人在一块说空话,四个人以上说假话……

大厅里活跃起来了,笑的,重复他的话的,拿笔记录他的顺口溜的……顺口溜竟“溜”成了一种巨大的社会景观,它一针见血,出其不意,是民心的度量。但真正让人惊讶的是,这些几十年前的顺口溜,郭存先怎么还能张口就来?而且一嘟噜一串,源源不断……

这就是郭存先。他希望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引得哄堂大笑,要不就达到格言的境界。

只是苦了翻译,要把他的这些顺口溜向外国人解释清楚可不容易,却至少能让他们从中获得一种历史感,对郭存先以及郭家店引起兴趣。这无须怀疑,外国学者感到郭存先这个人就像中国的顺口溜一样古怪而有味儿。而他话语中的怪味儿和魅力,与他那一脸的皱纹、一脸的沧桑极其和谐一致。

没有风霜的脸是不可能有这种味道的。

旁边的林美棠自从坐下来就低着头只干一件事,一点一点地将海蟹的肉从硬壳里剔出来,剔完蟹肉又择鱼肉,将鱼刺一根一根地挑出,然后才把干净又安全的蟹肉和鱼肉都放进郭存先的小盘子里。有时光靠筷子和牙签解决不了问题就用手指掐、捏、撕,一连串的动作自然而熟练,且旁若无人,完全不顾及周围的领导和专家们怎么看,怎么想。脸上洋溢着快乐和自豪,呼应着郭存先讲话所引起的反响,不断露出笑颜。

郭存先坐下后,在众人的盯视下,大大方方地理所当然地将林美棠择好的蟹肉、鱼肉一并夹进自己的嘴里。这让看他的人反而不好意思再直盯着他。他除去吃林美棠给他挑出来的精品,基本就不再向其他盘子里伸筷子。他其实吃得很少,凡这样的宴会对他来说只是会,以说为主,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是林美棠看他经常这样光说不吃,就埋怨他只靠一口烟儿活着。女人的关切如果很容易满足,又何必不让她们知道你很在意她呢?

郭存先见大厅里闹哄得差不多了,就站起来再接着说郭家店现在富得是怎么不普通。机会难得,他来的目的不就是要借机多讲讲自己、多讲讲郭家店吗?不知怎么,他越来越喜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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