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存先召集会议没有人敢迟到。如果有,也只能是他自己。因为他常把自己是个农民挂在嘴边,而农民更习惯于看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掌握个大概其就行了,哪会有太精确的时间观念?郭存先常常忘了自己通知的开会时间,要不就是人到齐了他却只顾跟别人扯闲篇,忘了开会的时间,那得是他高兴。
可今天晚上,他只是闷头抽烟,房子里充斥着一股凝重的气息。其他人大气不敢吭一声,似乎预感到这个会上将没有好话。
林美棠在旁边悄悄提醒他:“书记,快八点了。”
郭存先没撩眼眉:“郭存勇哪?”
刘福根答话:“到处都找不到他,打他的电话也不接。”
郭存先突然撺儿了:“这是什么意思?小脑袋给大脑袋惹了祸,觉着没有脸,躲了?躲了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吗?可我并没有说要怎么样他啊?这年头,只有关在圈里的猪兴许还老实点,只要是吃腥的有几个是好东西。”
呀,这不是把大伙儿连他自个儿都一勺烩了吗?这话也就是他郭存先自己说说可以,若换了别人,借个胆子也不敢。但在场的人一时还听不出这话是正说还是反说,摸不透老爷子今儿晚上的脉,是上火了,还是平滑均匀?反正不像有喜的样子。
“唉,人有两大难题,欲望得到满足和欲望不能满足。就像受穷的时候想发财,真发了财又有发了财的难处……”郭存先黑虎着脸嘟嘟哝哝自说自话,说着说着就晃晃悠悠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咱们这个会就搬到黑森林去开。今晚不是开业庆典吗?我去给他们剪彩!”
老爷子想起一出是一出,但出去透透风,至少比闷在这间房子里要好。大家一阵兴奋,噼里啪啦从座位上站起来,跟在郭存先后面踢里趿拉地相继走出了会议室。
晚风湿润,混合着植物和泥土的青涩气息,偶尔还夹带着从工业园区飘来的铁腥和化工厂的味道。郭家店的夜晚如同空气的味道一样混杂而古怪。村口的巨型旋转琉璃灯,不停地喷射着五彩霓虹,把半个夜空照耀得闪闪烁烁、花花绿绿。村北的工业园区上空,像经常打闪,不时有弧光电火冲天而起,轰轰隆隆、铿铿锵锵,如连串的滚雷。相对来说,村子的西半部较为安静,天色青黑,苍烟若浮。
巴黎大道坐落于村子的中部,两边排满商店和娱乐场所,门脸各异,招牌不同,花样翻新,各显其能。有的灯火通明,色彩迷离;有的光线昏暗,神秘莫测;有的在大门口播放电子音乐,震天动地;有的在门口站着小姐和大汉,美女配野兽,阴森古怪……
黑森林位于巴黎大道最繁华的黄金地段,是一幢披金挂彩的四层楼,集歌舞、游乐、洗浴、餐饮等各种娱乐于一体。最惊人的是门口立着一棵足有两丈高的摇钱树,上面挂满金光闪闪的钱币,吸引了一大群围观者。有好几名保安站在旁边维持秩序,禁止人们用手触摸。但还是有人实在禁不住金币的诱惑,趁保安一不留神就飞快地伸出手去碰一下。
郭存先一见这摇钱树立刻就乐了,刚才满脸的阴云一扫而光,禁不住夸奖道,“存勇这小子,就是有点鬼道道。”
黑森林里正抓瞎。开业庆典的时间已过,请的贵宾们早就到了,却不见郭存勇的影儿。
总经理贾振魁只有三十岁上下,像新郎官一样头上身上一派流光水滑,一听说郭存先来了,没命地往楼下奔,差点从三楼直接跌下来。这真是天上掉下活菩萨,郭存先这一来可给黑森林长了大脸。现在没有谁都无所谓了,郭大书记一个人就足以把娱乐城给抬起来!
贾振魁一边扶着郭存先上楼,一边汇报黑森林开业的准备情况。
郭存先似乎只记住了黑森林招了九个俄罗斯小姐……他微微一愣,然后点点头表示赞许。
郭存勇的脑瓜确是够使的,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一传出去郭家店有了俄罗斯小姐,周围百八十里地以内的人,当官的,有钱的,好奇的,还不得跟苍蝇似的都叮上来?巴黎大道就会更加火暴。
郭存先被前呼后拥地簇拥着进了三楼大厅。
贾振魁摆手先叫乐队停下来,然后扯着脖子变腔变调地宣布一个特大喜讯:郭书记亲自来参加黑森林的开业庆典,这是对黑森林全体员工和顾客的巨大鼓舞、巨大支持!
这自然会煽动起一阵热烈的鼓掌,等掌声差不多了,他就顺理成章地请郭存先讲话。大厅里变得非常安静,郭存先看到了一张张年轻的脸,一个个大胆招摇的姑娘……他的眼睛亮起来,面孔也显得明朗而随和,清了清嗓子上来先设问:现在正是总公司党委开会的时间,我为什么带着各公司的头头都到这儿来了?
然后他就自问自答:因为黑森林还没有开业,人家就找到我告你们的状,说巴黎大道是红灯区,把郭家店的风气都带坏了……所以我一定要来,就是要给你们壮胆,给你们打气!我看郭家店的风气就数这时候最好,今后还会更好。外边的人嫉妒我们有钱,天天骂我们,找个茬就批我们,怎么我们自家人还里应外合,住着星级的好房子,吃得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了,家里用的七大件八大件一应俱全,银行里存的钱至少够花两辈儿的,男的有老婆,女的有丈夫,家家安居乐业,风气怎么就不好了呢?难道饿肚子打光棍,有个女的在当街一过,老光棍们的眼珠子都瞪得要掉下来,那种风气就好?我没见过红灯区,只知道红灯也是灯,通明透亮,吉祥喜庆。国庆节的时候天安门城楼上挂的就是大红灯笼。敢情你们一回到家都有老婆抱,都有孩子哄,我郭家店还有几万打工的单身汉、单身女呐,他们也是人,下了班能有个娱乐活动的地方是好事,是积德行善。不能把郭家店弄成和尚庙、尼姑庵。富裕有富裕的活法,发达有发达的标志,西方发达世界有什么,我们也会有什么,它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这就好比凡是庄稼地里一定会有草一样,连一根草都不长的地方也不长庄稼。人有大的欲望,才会有大的动力,大的满足,眼下中国人还只知道苦挣,不知道玩儿,光知道做生意要担风险,不知道玩也要担风险,有了钱的人不知道珍惜眼前的生活,还总是习惯过去那一套,那你还挣钱干什么?再说,娱乐业也是一种产业,谁跟赚钱也没有仇啊。我刚接待了几十号从世界各国来的经济学家,现在国际上公认一个道理,金钱的最大特性就是永远都不能满足人,越有钱越想有的更多……因此,大赚特赚、大存特存这种不能满足的东西,就成了人类进步的最大动力。一个快进棺材的老富翁,在报纸上一登征婚启事,二三十岁的美女一群一群地去应征……这是为什么?社会变了,笑贫不笑娼。现在没有人还敢斜眼小瞧一个亿万富翁,不管他的钱是怎么来的。在人们的眼里,能挣大钱是一种非常吸引人的冒险经历,世界上最好的新闻、最有趣的故事,都跟钱有点关系……”
郭存先的讲话自然又赢了满堂彩。这时走来两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一身锦缎旗袍,斜披黄色缎带,牵着一条大红绸子站到郭存先面前。另有两个娉娉婷婷的姑娘,来到两侧,伺候他戴上白丝手套,贾振魁打开一个极其精美的包装盒,取出一把纯金打制的剪子交到他手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张开金剪,犹如举起指挥棒,待他慢腾腾剪断绸带的一刹那,乐声骤然大震,掌声响起……
贾振魁接过金剪子放回盒内,转身交给了旁边的刘福根。随后又凑近了小声请示郭存先:“吃点东西?洗个桑拿?还是到包房听歌?”
郭存先都摇脑袋,沉了好一会儿才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跳舞。”
跳舞?周围的人都没有想到。郭存先什么时候学会了跳舞?贾振魁赔着笑说,您先到包房歇着,我一会儿带小姐来让您选。
“不,就在这儿跳。”郭存先还随手指指跟他一起来的党委委员们,“给他们也一人找一个舞伴。”
林美棠把贾振魁拉到一边小声说:“书记这是在给你撑腰,你想,他在这儿一跳舞就成了大新闻,这是多好的广告?明儿谁还敢再对黑森林说三道四?快给书记选个好点的俄罗斯小姐。”
贾振魁哪知道什么样的小姐在郭存先眼里算好点的?他让林美棠给选。林美棠最后挑了个能说一口汉语的娜塔莎,身材轻盈,双腿修长,身着淡紫色的吊带裙,腰肢纤细,双乳高耸,绽开一脸迷人的灿烂笑容,轻飘飘地向郭存先贴过来。
郭存先像被火苗灼了一下,身上随即鼓荡起燥热的快意。
乐队特意为他奏起了一支舒缓的老曲子,幽柔而恢弘。郭存先便生硬地搂着姑娘开始迈步子。姑娘的眼睛深湛而朦胧,涂着淡蓝眼影,一直定定地看着郭存先的眼睛,郭存先还真被她看得有些毛咕,身体也绷得越紧。脚底下直拌蒜,在这种场合别的事又不能做……说话,想缓解心里的不自在,唯有说话,他知道自己的嘴好使。
“你会说中国话吗?”
姑娘眼波流转:“说不好,不好说,不说好。”
“哈,你还能说绕口令!在哪儿学的?”
“我在大学读的是电气专业,毕业后来北京语言学院又学了两年中文。”
郭存先显然没有想到这还是个大学生,兴致越发地高了:“怎么干了这一行?”
“怎么,这一行不好吗?”大学生碧眼一斜,表情夸张地诘问。却并不想真让郭存先难堪,紧接着又很坦诚地说出真实原因。“赚钱,一切都是为了赚钱,赚够了钱回国干一点自己的事情。”
好,赚钱意识也是一种文化。在有钱的人身上换取金钱,是女人的权利。请你陪伴的人有钱,你有美貌,各有自己的优势和尊严,大家是对等的。没有必要把本来很直截了当的事情弄得七拐八绕。现代社会的生存原则不是你死我活,也不是有我没你,而是我活,你也活,各以自己的方式活得五彩缤纷,健康长寿。
“你是个很好的大老板!”小姐轻轻地笑了,郭存先感到她满脸都是蓝色的双眼皮儿。
“不错,我是这儿管所有老板的大老板。你如果想在这儿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也可以成全你。怎么样?好好想想,想好了去找我。”
姑娘眼睛里流露出迷茫,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舞者,他更喜欢动他的舌头而不是他的手脚,再配上他这副鬼斧神工的容貌,难免显得怪异,跟舞厅里气氛格格不入。
郭存先受不住默默地对着小姐的脸,继续没话找话:“黑森林一个月给你多少工资?”
“两千,不包括小费。”
“等一会儿我给你两千小费。”
“谢谢!”姑娘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的腮边吻了一下。
郭存先心花怒放,手上加了点劲,随即感受到姑娘坚实温热的奶模子在他胸前活跃起来。乐声也煽风点火般的鼓动得他血脉贲张,灵魂开始贪婪不安……越是这时候嘴越不能停,为了掩饰,也为了将姑娘引向自己熟悉的方向。他情绪高涨地开始卖弄他的金钱哲学:“金钱是富人表达感情和爱好的方式,而且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实际上追求赚钱,跟追求漂亮、浪漫没有本质的区别,有钱的男人跟想在男人身上赚钱的女人是天生一对儿。如果一个有钱的人,不在你身上花大钱,趁早离他远远的。”
俄罗斯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双眸闪烁着狐媚的光:“你很特别,我喜欢你!”
“小姑娘,要小心啦!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喜欢他的时候,这个男人通常是不会拒绝的,哪怕是出于好感、同情、善意,都会让两个人发生点事情。一旦拥抱接吻,就等于拿到了进入对方领地的护照。今天我们可是拥抱了,刚才你也吻我了……”
正当他沉浸于男人最古老的愉悦之中,林美棠却神色惊恐地来到身边,小声告诉他郭存勇死在办公室里了……郭存先身子一抖,立马松开了怀里的姑娘,却没忘了冲她努努嘴,然后抽身就向外走。
林美棠走过来,面对面认真打量着娜塔莎,右手伸进自己的小挎包里捻出一叠钱。她现在对钱的感觉极端灵敏,每次向外发钱根本不用数,不用看,只要用拇指和食指一捏,就能准确的知道是多少钱,想给两千,就绝对不会多一张或少一张。她淡淡一笑,友好地接受了俄罗斯姑娘的感谢,然后才急步去赶郭存先。
24郭存勇死也拉个垫背的
眼下在郭家店还敢跟郭存先谈意见提要求、曲里拐弯或直截了当说出自己想法的人,大概就数陈二熊了。你看他选择的这个时机,郭存勇还没有发丧,村上说什么话的都有,光是关于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就有好几种传说……估计郭存先这时候心里最乱,陈二熊却当面向他递交了一个报告,想将自己的化工公司升格为“四海化工集团”。
他知道这是个敏感问题,更清楚文字报告只是个形式,或许郭存先根本就不看。自己之所以要去当面呈交,就为了好亲口向他陈述利害,只要郭存先口头上一应允,他就可以办了。陈二熊见到郭存先后,果然详细地分析了目前郭家店化工系统管理上的弊端和局限,公司下面有一批小公司,小公司下面还有许多小单位,分布不合理,有的忙不过来,有的闲着没事,有的任务多得能撑死,有的吃不饱,有的小马拉大车,有的大马拉小车……根据国内外化工市场的情势,郭家店再不成立化工集团就要阻碍生产发展了。
到这个时候郭存先才发现,陈二熊已经实实在在地将原来的化工厂搞成了一个化工王国。而自己对这个王国却相当陌生,他有很长时间不管企业了,每天尽琢磨一些闲白了……如今占据郭家店化工王国里重要位置的人物,都是陈二熊这些年自己带出来的,或是他从外面聘请来的人。这就是说郭家店的化工系统实实在在地全都捏在陈二熊手里……将要成立的化工集团,其实就是专为陈二熊量身定做的,集团的总裁自然除去他再无第二人选。细想这倒也应该,谁打下的江山谁坐嘛。虽然最早的化工厂是在他郭存先指挥下干起来的,却是由陈二熊干大的……
可是,刘福根干什么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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