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即使王顺和金来喜还没敢叫,村里人已经把他们当集团了,于是就产生了权力过大的四个巨头。人的权力一大,面子、架子、眼眶子以及野心等等自然也都跟着一块儿大起来,要自作主张,要跟上面分庭抗礼……
郭存先非常恼火,自己却没有直接责问欧广明,而是让林美棠给欧广明打电话,想摸摸他的真实想法。林美棠就在郭存先眼前拨的电话,问他借出去三千万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跟书记汇报就私自做主了?不料欧广明竟满不在乎,振振有词:“这算什么大事?经过我手进进出出的钱多了,一笔几千万或几个亿都很正常,还能笔笔都向书记报告?这是我集团的钱,又不是总公司的,反正到年底我给村上的钱一分不会少就行了呗。”
这是我集团的钱……集团是他的,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你管不着。郭存先这才意识到,郭家店这块大蛋糕已经被一切四块,四大金刚一家一块,只给他剩下了一个空盘子。
郭存先这个后悔呀!如果下面的权力是分散的,哪怕有几十个乃至几百个单位,都要对他负责,由他来控制平衡。尽管看起来是下面千条线,上面一根针,对他来说反而更好领导。他上当了,是陈二熊划好道,哄着他或者说是牵着他的鼻子上了这条道儿。下边的人一个个真的都要反了?
郭存先正烦,听到外面又乱了起来,心想是又有女人找上门了,还是又死了人啦?
是蓝新的父亲蓝守义在郭存先的办公大楼前喊冤。昨天他的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而且家产被查封,又没收了存折和现金,这叫他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呢?曾因造反一直不得好的蓝新,已经被打了个半死,通身血肉模糊,再这样下去小命真就保不住了……蓝守义走投无路万般无奈只好来求郭存先,可他又进不了办公大楼的门,便在楼前大喊大叫:我要见郭书记,我儿子是冤枉的呀!
这就难免会引来看热闹的人,围观者中有郭家店的村民,也有外来的打工人员,陆陆续续地越围人越多。人一急了眼喊叫得就更凶了。喊冤喊冤嘛,有冤的人一定会喊,想叫有冤的人不喊都不行:郭书记,我们家冤枉呵!我拿这条老命担保,蓝新没有偷坟呐,他是前一天去他姨家,怕误了上班,那天才起个大早往回赶……郭书记,你得说句话呀,要出人命啦!
郭存先叫林美棠把治安员郭传良叫上来,他问:“蓝新的案子到底查得怎么样了?”
郭传良汇报说,这小子的嘴还挺硬,怎么打也不招供。
“你们拿到证据了吗?”
“他不承认往哪儿去找证据呀?”身为治安员的郭传良,似乎除去打蓝新想不出别的招儿。这些农民警察的兴趣本来就在奉命打便宜人找乐儿上,对破案找证据哪在行啊?
郭存先摇摇脑袋,郭存勇的棺材里有好多东西呀,电视机、收录机、大哥大,你找不到这些东西就定不上蓝新的罪,光是从他家里抄出存折、现金不管用,说明不了问题。实在不行就先把他放了吧。
“就这么把他给放了?那不太便宜他了,他老子出来一喊冤就放人,显得咱们太窝囊点了,以后这些人就更长脸了!”郭传良太年轻,又仗着论起辈分来怎么也算得上是郭存先的叔伯侄子,尽管远了一点,可一笔写不出两个郭字,因此不知天高地厚,说话没轻没重。
郭存先这时候竟有点怀念欧广明当治保主任的年代,那个时候郭家店最难最乱,村上却什么事都没出。现在要钱有钱,要名有名,百嘛不缺,乱子却一桩接一桩……此时楼下的喊叫声更厉害了,郭存先站到窗户边上往下看,不光是蓝守义自己在喊冤,还有几个村里的老人也一块帮着蓝守义说话……这骤然激怒了他,骂道:这些没良心,到了用他们的时候就掉链子,不帮着做工作倒火上浇油,跟党委不保持一致。他们想干嘛呢?想顶着门骂阵?这么乱哄哄的让我怎么出去?出去也没法说话,说轻了是显着怕他,说重了又怎么收场?纯粹就是激火,向我示威,要我的好看!
于是他吩咐还站在门口没有走的郭传良:“蓝守义这是在找难看,他还没完没了啦?既然他不嫌丢人,不嫌害臊,那就拉到街上拿唾沫啐他,寒碜寒碜他。你们要穿上警服,别忘了是派出所在办案。”
书记的指令正对郭传良的心思,他带着几个人服装整齐地冲出楼去,把蓝守义拖到大街上就开始“寒碜他”,先是冲着他啐唾沫、骂大街,一会儿就觉得光动嘴不过瘾了,开始拳脚相加。越打越觉得不过瘾,下手越来越重,下脚越来越狠……这些平时看上去还算端正的年轻人,一旦有机会可以打便宜人,觉着打了白打,不打白不打,越打心里越凶恶,胆气越膨胀,打来打去甚至忘记了为什么要打他?想把他打成什么样?
打到最后暴打本身变成了暴打的目的,打打打,眼睛红了,脑袋热了,顺手抓起什么就用什么打,有的用皮带,有的用棍子,更有狠毒的用角铁和带铁角的胶管……郭传良像疯了一样还在旁边加油喊号:“打死他,打死他我偿命!”
只消十几分钟,年近六十的蓝守义就被打得奄奄一息了。打手们却还没有尽兴,骂骂咧咧地抱怨说:这老东西,真不顶用。
这场暴行吸引了二百多人围观,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因为已经出嫁而躲避了被关押的蓝守义女儿闻讯赶来,央求过往的车辆送她父亲去医院。郭家店有数百辆汽车,却没有一个司机敢管这件事。没办法,她只借得一辆手推平板车,将老人送到村卫生院,卫生院的医生竟不肯认真抢救,草三了四地应付一下就将老人推进了停尸房。这或许就叫“淫威”,是一个人的“威”,让一村人都不敢接近发威者不喜欢的人,让无辜的人成了见死不救的帮凶。结果可想而知,本来还有一口气的蓝守义,在停尸房里又被冻了几个小时之后,就真的变成了一具尸体。
郭存先一听说蓝守义被打死了,“嗡”一下心里颤了,脑袋炸了,把自己关在里屋气得咬牙跺脚,这些小王八蛋,没有一个能给我搪事的,全是惹祸的精!我不是叫你们寒碜寒碜他吗?他有天大的错也不该死啊,就是该死也轮不到你们上手啊……但是,郭存先的性格是吃软不怕硬,不是出了事往下面推塞责任而自己不敢出头的人。他很快就想出了处理这件事情的办法,将错就错,采用高压办法处理此事。也就是利用自己在郭家店的绝对权威,把群众对蓝家盗墓掘坟的愤怒调动起来,以后真的能平息下去,甚至可以考虑给蓝家补偿……
当天下午郭家店就在打死蓝守义的大街上搭起一个台子,召开全村的现场批判大会。七八个打死人的凶犯,一字儿排开坐在台上,趾高气扬地喝着茶水。死者蓝守义的家人却被穿警服的青年农民押来低头站在台下。难得露面的郭存先站到前台,亲自主持这个阴森森的现场会。他上来就说:“蓝守义应该早死,他死得太晚了,死有余辜。接着便鼓动村民,有水平的可以上台揭发蓝守义,没水平的可以骂大街。”
这是典型的郭式说话风格,他开过无数现场会,很擅长长篇大论,也确实很会说话,如今却不讲理了,因为他讲不出多少理,只剩下气急败坏,动用手中的权力以势压人。现场会结束后他又组织了一场万人大游行,嫌村民不够数,又找来一部分外地民工,下令让学校停课,老师带着学生一块儿上街……想借此彻底把蓝家搞垮搞臭,压住他们想告状的打算……郭家店不过是一个村子,再大又能有多大地方,万人的队伍在村里穿来穿去,也称得上是浩浩荡荡了。真闹得尘土飞扬、鸡犬不宁。一路贴标语,喊口号:“蓝家横行霸道,罪有应得!“打死蓝守义不冤,打人的无罪!”
但,郭存先的算盘显然是打错了,你把人逼上绝境,人家自然要拼个鱼死网破。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年代?你权势再大,想一手遮天,也只能遮郭家店的天,连宽河县的天都遮不住,更别说大化市了。蓝家报案,真正的职业警察到了,凶手纷纷落网,个个判刑。
这件事极大地打击和刺激了郭存先,县市两级公安局不仅一点面子不给他,还当着郭家店里里外外数万人的面给了他一个大嘴巴,让他吃了个大窝脖。他把自己关在楼上近一个月不出屋,也不见任何人,甚至也不怎么吃饭。他反复追问自己这叫嘛事?他对蓝家又恨又不是没有一点歉意,对被判刑的郭传良和一干打手,既不是没有埋怨,又觉得对不住他们,自己若不发话他们也不至于闹到这一步,这不把人家一辈子都给毁了吗?更要命的是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他并不是什么事都能办到的,来几个正式的警察就可以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忙活了半天什么用都没有……
他一想到这些就气冲心头,一看见还有人穿警服就火冒三丈,他下令将县公安局发下来的警服全部烧毁。他原来很把自己的派出所当回事,真遇到事才知道全是假的,想用它的时候狗屁用不管,人家根本就不尿你。他不信他们自己办案就没打死过人?公安局里就没有屈死鬼?可哪个警察被判刑了?
闹了半天,咱还是后娘养的。还不如不穿那身皮,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们拿我不当人,我在郭家店看谁敢跟我拧着?他命令全村为被判刑的青年捐款,并具体分派任务下达指标,二百户村民负责养一个判刑者的家……
刘福根雄心勃勃地接手了郭存勇留下的东方商贸公司,上任后却发现公司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儿,不算欠银行的那两个多亿,内部还亏损七千多万。刘福根急坏了,原以为干爹给自己找了个好地方,谁知是这么大个烂摊子,他一贯是个坐享其成的主儿,怎么能收拾得了?便跑到楼上添油加醋地把东方公司的巨大漏洞学说了一遍。郭存先当即雷霆震怒,令他恼恨的不光是亏损这件事本身,更气人的是东方集团上上下下竟都欺瞒着他。
他总以为自己一跺脚郭家店就会乱颤,在郭家店不可能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可郭存勇竟在自己眼皮底下弄出了这么大的窟窿,却没有一个人给他通风报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欧广明向外一借几千万也不跟他讲一声,这又弄出个欠银行两个多亿、内部亏损七千万,加起来就是三个亿呀,败家子,败家子!
他一怒之下想起了当初别人整他的办法,便也破天荒地成立了郭家店的第一个调查组,自己任组长,刘福根任副组长,进驻东方公司查账。他总说平生最讨厌调查和被调查,这回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由过去的被调查,变成去调查别人。
杨祖省是东方公司的总会计师,首当其冲,已近中年,西装整洁,神情谦逊,走进总经理的大办公室接受郭存先的亲自询问。在他左边站着刘福根,右边是林美棠,后边是四个穿保安服的警卫。郭存先痛恨警察,却又无法不弄几个类似警察的角色围着自己,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
杨祖省被推到郭存先面前站好。却是刘福根先发问:“杨祖省,你是东方集团的总会计师,干什么吃的让集团亏了这么多?”
杨祖省镇静自若:“我应名是个总会计师,可什么权力都没有,上边的经营决策不听我的,连下边的会计都不听我的,领导要到澳门去赌钱,要多少会计就给多少,开销那么大,而经营决策又屡屡失误,焉有不亏损之理。”
“那你为什么不向上边报告?”
“我向郭存勇总经理不知报告过多少次,可他听不进去。”
“为什么不向村集团报告?”
“我不能越级,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尚且得不到信任,再越级反映问题就更不会有好结果。”
郭存先突然嗷的一声:“混蛋,你们都是一帮败家子,到我这里来不是干事的,是来糟蹋郭家店的。”
杨祖省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喟然一叹。沉了一会儿才辩解说:“郭书记,这样说不公平,我们受聘来到郭家店的时候,的确都想干一番事,渐渐地却被排挤到边上,有劲儿使不上。这其中的情由我不说您也清楚,在郭家店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从外地应聘来的人,只要没有和郭家店本村的人结婚生根,就不会得到真正的信任,更多的时候是当幌子,做商标……”
“别扯那么远,我看你也不干净,老实说你贪污了多少?”
“没有,一分钱都没有,郭书记你可以详细调查,调查后给我一个公道。”
“公道,你还要讨公道?好,我这就给你公道,从现在起撤掉你总会计师的职务,老老实实地接受审查。你刚来的时候就狗屁不值,现在又跟过去一样了,这最公道!”
杨祖省摇头苦笑:“这叫什么话呀,你郭书记也是大名鼎鼎的,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每个人的天性中都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如果将这种东西释放出来并受到鼓励,必然会冒犯别人,这时站在后面的一个保安猛然窜出来,左右开弓给了杨祖省两个大耳光,嘴里还骂骂咧咧:“反了你啦,敢跟书记这么说话!”
郭存先爽然大悦:“好小子,赏你五千块钱!”
林美棠立刻从包里一下抽出一叠百元大钞交给那个保安。
保安接过钱扑通一下冲着郭存先跪倒在地,纳头就拜:“谢谢书记,谢谢书记!”
刚被打愣了的杨祖省,此时缓过劲儿来,口中喃喃:“郭书记,咱这儿还打人啊?”
人的心里只要结了核儿,几乎可以肯定不是友善,而是丑恶和仇恨。郭存先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走到他跟前,扬手又是一记耳光,然后嬉笑着问:“这里有人打人吗?谁打你了?”
杨祖省傻了,他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郭存先鄙夷不屑:“你不是能说吗,说呀,怎么不说啦?”
权力是一种烈酒,长期享用不可能不酒精中毒,在飘飘忽忽中头脑发胀,自不量力。他见从大城市里来投奔他想赚大钱的知识分子杨祖省,这会儿被戏弄得像个傻子,完全没个人样儿了,便冲着押解杨祖省来的四个警卫一挥手:“把他带回去好好审!”
刘福根想实际掌控一个公司、将来也成为郭家店一个金刚的梦破灭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