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个人住一间,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叫郭家店给送来,随你开价,多少都没关系。”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规矩,也是对你负责。”
“对我负责?你不就是怕我寻死吗?告诉你,我郭存先是不会自杀的。”
“是啊是啊,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办那种蠢事?可你既然这么看得开想得透,为什么还怕跟其他人关在一起呢?”
“我睡觉择席,换个地方就失眠。在家里一个人一间屋,临睡前有医生按摩还常常睡不着呐,你要把我关在大监号里,不是要我的命吗?把我逼疯了你还审谁去?”
“对不起,这里不是你的家,是拘留所,没有特殊,你适应不适应都得这么办。对你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想想自己的问题,过去的现在的,认真挖挖根吧,你现在有的是时间了。”
伍烈终于有点耐不住了,冲着门口的两个警察像轰苍蝇一样摆摆手,他们进来架起郭存先就向外走,这显然是要送他去监号。
他心里有些嘀咕,刚才是不是跟伍烈顶得太厉害了?是不是应该在拘留证上签字?正像伍烈说的,签不签字还不是一样?他在琢磨着这第一次过堂的体验,自己哪儿赢了分儿,哪儿输了分?随后便晕头转向地被两个警察带着拐进了另一条走道,快到尽头时打开一个监号的铁门,他被送进去,紧跟着哐当一声铁门在身后又关上了。
他头一眼看到的是监号里排满双层的单人铁床和满屋子的眼睛。各种不怀好意的眼光从床上床下床前床后、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向他射过来,他就觉着自己的肉皮连带着血筋儿被一块块地撕下来、剜下来!
他心里一紧,不禁打个寒战,同时还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血腥气,这简直就是个兽笼子。他先不吭声,稳住了神,看清只有正对着门口的那张床上没有人,上下铺都空着,他走过去在下铺上坐下来。
同号的这些家伙们琢磨他也该琢磨得差不离了,现在该轮到他来研究他们了,便一个个地看过去:二三十岁的居多,嘴脸可憎的,眼神邪恶的,表情怪异的……真是应有尽有,长得一个气死一个,确实是一堆渣子!兴许人一被关进这种地方,无论以前长得多么顺溜,也会变成一脸社会渣滓相。想到这儿心里突然打个冷战,如今自己不也是这堆渣滓里的一个吗?
监号里仍旧没有人说话,但空气紧张,好像有个火星就能引爆。不清楚这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还是因为他来了号里的人有些反常?他正纳着闷,监号的铁门咣啷一声被拉开了,警察又送进来一个。
新号友长得很帅,由于愤怒或恐惧,白净净的一张脸扭歪了,紧咬着牙帮骨,透出内心的自负和刚硬。负责押送他的警察站在门口用眼睛把监号扫了一遍,然后关上铁门走了。监号里呼啦站起来六七个,一齐望着新来的人。哦,这是什么规矩?刚才自己进来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番欢迎仪式?看来他们犯的是同一个案子,刚进来的人可能是他们的头目……郭存先正瞎捉摸着呐,就看到这些人猛地扑向新来的人。还没等他看清楚,他们就把来人给掐巴住了,抱脑袋,抓胳膊,抬腿扳脚……这时有个小子打开了门后的马桶盖,里面已经积存了满满一桶屎尿,号子里立刻弥漫出一股恶臭。这显然是早就预谋好的,新来的人几乎没有来得及喊叫,头朝下就被塞进马桶里。一个面目狰狞的家伙放下马桶盖卡住他的脖子,随后还踩上一只脚。
那个新来的倒霉蛋拼命挣扎,全身扭动,可又怎么能挣脱得开?眼看着他的扭动越来越没劲,渐渐变成了抽搐,最后身子瘫软下来便一动不动了。狰狞的疤瘌脸冲着门口一努嘴,立刻有人去拍打铁门,并高声喊叫:“有人自杀啦,有人扎马桶自杀了!”
走道里随即响起脚步声,铁门也很快被打开,门一开警察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这时所有的犯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只剩下那个被屎尿呛死的人还趴在马桶沿儿上,他的肩膀以上成了一个屎蛋!
按理说警察一看都会明白,谁会用这种办法寻死呵?再说自己伸着脑袋往马桶里扎,能死得了吗?可警察除去厌恶以外却并不想多问,好像真的相信了这个人就是自杀,或者根本不相信这个人是自杀。他伸手点了几个人,让他们把死者抬到外面的院子里,放到一个自来水的龙头下面,拧开水龙头就不管了……
等警察一走,疤瘌脸则指使几个年轻犯人打开监号的窗户,冲洗马桶,看来他是这个号子里的头目。以前他肯定被破过相,脸上东一道疤瘌西一块岗子,真是惨绝人寰。但很提神,谁看他一眼都会打个激灵,立刻能醒过盹儿来。莫非所有刚一进监号的人都要经受方才这番洗礼?那他郭存先刚才为什么被放过了?他想不明白,不管怎么说把郭存先跟这帮畜生关在一间屋里,别说睡不了觉,就是能睡他也不敢睡啊!他暗暗地运气攥拳,准备着要拼一拼这条老命了。真像戏词儿里说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郭大斧子当年是经过大阵仗的,现在虽说胳膊腿老了,难道还怕你们这帮小王八蛋?
敢睡就能睡得着吗?伍烈刚才说的分量最重的一句话是:“这张拘留证在十几年前就应该送到你眼前。”这是什么意思?
27死去活来
他知道今天夜里是无论如何都甭想睡着了。睡觉都是先睡心,后睡眼。活这么大头一遭进监狱,心怎么也睡不着?心不睡,但也不能一宿不闭眼哪?只要一闭上眼想歇会儿,身体便立刻就不由自己,悬浮飘荡,被丢来扔去。周围尽是魑魅魍魉,狰狞恐怖,他吓得魂飞魄散,脑袋就要炸开了……猛地睁开眼,通身大汗淋漓……
院子里的探照灯把号里号外照耀得如同白昼。他并未受皮肉之伤,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受的地方,无处不疼,怎么摆放都疼,就觉着自己这副骨头架子快散了。或许因为老了,真的是老了?刚刚五十岁出头,按理说正是壮年。这都怪村里的那帮臭小子称他“老爷子”,虽然是高抬他,他自己听着也很舒服,却生生地被他们把自己喊老了……是这个监号让他实实在在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想不承认都不行。一是心里装不下事了,二是身子骨禁不起折腾了,这还不是老是嘛呀?
夜应该是黑的,是暗的,黑暗掩盖一切,便于隐藏和逃遁。而光,是现实的源泉。监狱里之所以装这么多大探照灯,就是要让他们这些人无处逃遁,甚至在夜里也无法把自己藏匿起来,包括意识。让你时时刻刻都要看得到这个世界的存在,正视被光明凸显出来的肮脏和现实。
看来今后就得学会睁着眼睡觉了。
他把自己鼓励了半天,却还是睡不着。心有不甘,定然失眠。心死了才能睡得踏实,人睡着了也是一种死。人们在嘴头上不是经常说“睡死、睡死”嘛。睡就是死,醒是又活转过来。郭存先不知道现在是什么钟点?不停地翻过来倒过去,倒过来又翻过去,真恨不得就在这时候一口气上不来,死了算啦。没有痛苦,也算是“善终”,至少要比这样熬着好受多了。现在不死,今后恐怕少受不了罪……如果自己就在今天晚上死了,那会怎么样?
进了监狱,再想修个“善终”可就势比登天了……这也难说,只要不判死刑,就有希望,说不定还照样能成全一个人修成“善终”?世界有许多伟大的人物就是靠坐监狱坐出了名的,所向无敌的大英雄岳飞就是在监狱里被打死的,后人才给他盖了庙,尊崇为神。孙猴子如果不在大山底下被压了五百年,也不会成为“大圣”!
这就是说,自己被送进监狱是福是祸目前还很难说。他是上三辈儿再加上自己的前半辈子积下了大德,才有后来郭家店的发迹,自己也成了国家级的名人。郭家店的发迹是惊动天下的大新闻,这个功德也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村子的事,是对全中国的贡献。即使把他抓进了监狱又能怎样?敢判他吗?怎么判法?他不信就没有人会出头管这件事……
如果不蹲监狱还真没法想象,监号里竟然会这么满登。人类从原始部落时代就创造了监狱,数千年下来,世界上许多东西都消逝了,连最庞大和最凶恶的恐龙也灭绝了,监狱却一直存在着,且越造越多,越造越好。监狱为什么成了人类社会所不能缺少的东西?有人说现代人类千分之一左右的人,是被关在监狱里的。有些西方国家的监狱已人满为患,越是富裕的国家监狱越不够用。这年头胆子大的人多起来了,有条件开一所监狱准能赚大钱……咳咳,你又想到哪儿去啦?要不是因为有了钱,你还至于被关到监狱来吗?躺在监号里愁得睡不着觉,竟然还想开监狱赚钱……这才叫屁股眼拔罐子——作死(嘬屎)!
睡在郭存先上铺的小伙子也老有动静,可想而知他应该更糟心。人有七窍,七窍都被灌满了屎尿,想想都恶心,活着脏,死了也脏。还是警察有经验,或许他们经常干这种事,不然下午明明看见人已经被屎尿呛死了,还叫扔到水龙头下面去冲……谁知冲着冲着,人就愣又缓过来了。这个人算是拣回了一条命,从马桶里。
这么一个体面的人,一辈子都干净不了啦!
刚才他被送回监号的时候,并没有马上躺到自己的铺上去歇着,而是定定地站在门口,挨个打量着号子里的人,好像在回忆和辨认下午把他摁到马桶里的人。他没有恼怒,也不恐惧,平静沉着,甚至不失优雅。然而却让人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危险,监号里骤然变得阴冷而充满凶险。人跟人只要眼睛一交锋,就知道了对方的分量,那些害过他的人一个个都掉转头,躲避着他的眼光,也没有人敢跟他搭讪。
等着吧,那几个害他的人可能要有麻烦了。
辱身过于杀身,他们用那么肮脏下流的手段,真该杀死他。一个死过一回的人,再回来可就不是人了,是厉鬼,是野兽!他镇定是因为他冷酷,他已经想好了怎样报复,而且稳操胜券。好,这个小伙子是个人才。
勇气的最高表现就是面对危险时的冷静和胆量。胆量是身处逆境时的光明,不管什么时候,有胆量就有希望。如果我能出去,要不惜代价把他请到郭家店去替我管一摊子。
床铺一阵轻轻摇动,上铺的小子下来方便了。也许下午为冲洗肠胃里的屎尿,往肚子里灌凉水灌的太多了?郭存先迷迷糊糊地等着听马桶里尿尿的声响,可好半天又没有动静了,他也慢慢迷糊着了。
忽然,叽里扑噜,监号里有一阵怪异的响动。
郭存先耳边有凉风扫过,床铺摇晃,上铺的小子似乎又爬了上去。
这个时候不要说官员们,就是一般老百姓都想躲郭家店远远的,免得沾上点腥。尤其是大化市的一些干部,以前没去过郭家店的人太少了,而凡是去过的人多多少总会捎点东西回来,说是事就真是个事,说不是事也实在不算个事,就像癞蛤蟆趴在脚面上,不咬人恶心人。对于大化市有点地位的干部来说,此时真恨不得地球上就从来没有过郭家店这么个地方,也从来没有出现过郭存先这么个人。谁知道在审理郭存先的案子过程中会牵涉到谁,谁会被咬上一口?
而市委副书记封厚,却在这个时候抓空来到郭家店。就因为他心里老是不踏实,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感觉。在郭存先小辫子栓秤砣——正打腰的时候,他有一种不踏实感,如今郭存先被抓了,是什么还让他不踏实呢?他一到村边,就知道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了,甚至比自己所担心的还要严重得多。曾经一天要接待几千名参观者的郭家店,如今一片死寂,看不见熙熙攘攘的人流,也没有进进出出的车辆,当街上晒着一尺多厚的秫秸秆、干豆秧子、麦秸,封厚的汽车根本无法进村,只好叫司机绕过村子去看郭家店的两个工业区。通往工业区有很好的柏油大道,但也冷冷清清,看不到工人,没有车辆,听不到动静,所有的工厂都大门紧闭。
他心里已经有数,还是先找到人再说吧。让汽车停在村西口,自己踩着地上厚厚的秫秸秆步行进村。路过“欢喜树”时吃了一惊,这两棵神奇的古树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枯枝败叶很多,即便还没有死的部分也缺少生气和灵性,枝干发锈,树叶蔫得打卷儿。还好,树底下坐着一个人。来到郭家店这半天总算看到个人了,他拐了过去。
天快晌午了,正暖和,那人背靠大树,耷拉着脑袋在打盹儿,其神情酷似当年的疯子二爷。只是头上缺少乱发,脸下没有长须。封厚近前搭讪:“好清闲呐,疯子二爷转世了!”
那人霍然睁开眼:“你怎么知道二爷不在世了?”
“噢……”封厚被问住了。他盯着那人细看,五十岁上下,有点像郭存先,便问道:“你是郭存志?”
郭存志说:“我也认出来了,你是封县长。当年我哥可是你看中的,现在怎么说抓就抓?”
封厚轻轻一叹:“物有本末,事有始终,说来话长,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郭存志从树底下站起来,请求道:“您一定要救救他!”
“能不能救他现在谁也不敢说,我倒是对你们村子有些建议,可对谁说呢?你们村里现在谁管事?”
“没有管事的,心气儿一散郭家店就算完了,连四大金刚也都趴架了。”
“你嫂子还好吗?”
“出了这种事能好得了吗?”
“听说存先有个儿子很好?”
“很争气,去美国留学了,解放以来宽河县的头一份。没承想他爹是全县倒霉数第一。”
“你几个孩子?”
“两个姑娘。封县长,二爷临走的时候就嘱咐过我一句话,叫我帮我哥。当时我听不懂,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或是二爷说错了。我哥比我强百倍,从小到大都是他帮我,我怎么帮得了他?从打他出事起我就坐在这大树底下犯愁,想二爷的话,说不定是今儿个应在您的身上,您一直是我哥的命中贵人,您不能不救他吧?要不您也不会在这时候到我们这儿来呀?”
“存志你能先帮我个忙吗?”
“您说。”
“把四个大金刚,你妹夫丘展堂……总之是在你们村里有头有脸有点影响的人,全都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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