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的破灭 一位现代的麦考利对于科学的成果会有不同的、更有说服力的看法。他可以指出现在人类已经有了一百年前根本无法想像的物质享受和力量、现在人类在征服疾病方面已经取得了真正伟大进展、现在人类已经有可能永远免受饥馑和瘟疫的威胁,但是他将不得不承认:如同古代道德学解决不了人人有道德的问题一样,现代物质科学在事实上也解决不了普遍富裕和幸福的问题。战争、金融混乱、千百万人所需要的产品被人甘心情愿地毁掉、普遍的营养不良现象、比历史上的任何战争都更可怕的未来战争的威胁等等,这些都是我们在描绘现代科学成果时必须指出的现象。所以无怪乎科学家们自己也越来越不相信科学发展本身会自然而然地使世界变好一点了。例如,艾尔弗雷德·尤因爵士1932年以主席身分向英国促进科学协会致词时就说过:“我们感到,当代思想家们对所谓机械的进步的态度已经有了变化。赞美之中兼有批评;满足的情绪已让位于怀疑的心理;怀疑又变成了惶恐。正如一个人走了一大段路之后才发现自己拐错了弯一样,大家都存在着徬徨失望的情绪。要回头走是不可能的:以后怎样继续走下去呢?如果沿着某一条路走下去,会走到什么地方呢?一位鼓吹应用机械的人士表达了幻想破灭以后的某些失望情绪还是情有可原的。他此刻正以这种情绪冷眼旁观着过去使自己感到无限喜悦的新发现和新发明的壮观行列。人们不可能不问:这个宏大的行列将走向何方?究竟它的目标是什么?它对人类的前途可能产生什么影响?这个壮观的行列本身就是现代的事物。一个世纪之前,它才初具规模,还没有取得今天使我们相当敬畏的势头。众所周知,工业革命是从英国开始的;英国在一个时期中,一直是世界工厂。但是不久新的习惯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了,现在所有的国家,甚至中国也多少有点机械化了。工程师的丰硕成果遍及全世界,把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也从来不敢想象的人才和力量赐给世界各地。这些礼物当中有不少无疑是有益于人类的,使生活内容更为充实,使生活面更为广阔,使生活更为健康,使生活享受其和乐趣更多,使生活中更加充满物质所能促进的一切幸福。但是我们深深地明白:工程师的才能已经被严重滥用而且以后还可能被滥用。就某些才能而论,既存在眼前的负担,也存在潜在的悲剧。人类在道德上,对这样巨大的恩赐是没有准备的。在道德缓慢演进的过程中,人类还不能适应这种恩赐所带来的巨大责任。在人类还不知道怎样来支配自己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授予支配大自然的力量了。
我没有必要详细论述现在迫切要求我们注意的各种后患。我们知道:在国与国的关系中,就象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一样,为了保持和睦,就得把自己的自由稍微牺牲一点。如果要使世界维持和平并且让文明存在下去,就得放弃对于国家主权的普遍偏爱。地质学家们告诉我们:他们能够从进化史中查出某些已经灭种的物种的痕迹。
这些物种正是由于拥有充足的和有效的防身器官和攻击器官才遭到灭亡的。这里包含着一个应该在日内瓦加以考虑的教训。不过,生活的机械化还有另一个方面,也许不那么为人所熟知,我愿冒昧地在这里最后谈一谈。
不但在工业生产中,而且在我们的一切工作中,甚至在耕地这种简单的工作中,机械都越来越代替了人力。
其结果,人类就发现:一方面他们有了原来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无数财产与机会,另一方面,他们在很大程度上也被剥夺了一个无法估计的福份,即劳动的必要性。我们发明了能进行大量生产的机器,并为了降低单位成本而大规模发展生产。机器几乎是自动地不断吐出产品,工人在创造这些产品时并不起什么作用。他们已经丧失了工匠的乐趣、丧失了过去在认真运用自己的技艺、仔仔细细创造产品的过程中所感到的快慰。他们还常常遇上失业,而失业比做苦工还要悲惨。虽然各国都力图建立关税堡垒以便至少保住国内市场,生产过剩的互相竞争的商品仍然充斥全世界。……有些人的确一片好意,诚心诚意地要帮助人类利用自然资源,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即使是他们的这种和平性质的活动也有其坏的一面。
补救之道何在?我是不知道的。有人可能设想出一个遥远的乌托邦。在那里,劳动和劳动果实都得到完善的调节,就业机会、工资收入和机器所生产的一切产品都实行公平分配。即使做到这一点,问题还照样存在。人类把差不多全部的劳动担子都推给不知疲倦的机器奴隶之后,如何去消磨自己得到的余暇?他们敢不敢希望自己在精神面貌上取得极大进步,以至学会妥善使用空闲时间呢?上帝是允许他们争取并达到这一目的的。他们只有通过探索才能找出办法来。我决不认为人类由于培育了工程师的创造才能就注定要衰亡。毕竟,这种才能是人类同上帝最相象的才能之一。”——《自然》杂志,第130、349,1932年版。
出路 有些人对挽救不可救药的人性感到完全绝望而放弃科学事业。另外一些人则更加潜心从事实际科学工作,根本不去考虑它对社会所产生的一切后果,因为他们已经事先知道这些后果可能是有害的。G。H。哈迪关于纯数学有一句名言,只有极少数幸运儿才能象他这样说:“这一科目毫无实用价值;这就是说:不能直接用它来毁灭人的生命或者用它来加剧目前财富分配不均的现象。”不少人接受了一种主观的而又有点玩世不恭的观点,认为从事科学就是象打桥牌或猜字谜,不过对热衷于此道的人来说,比打桥牌或猜字谜更有刺激性更有趣而已。从某种意义来说,这种观点肯定是有些道理的。任何一位从事实际工作的科学家,都必须真正能欣赏自己所从事的具体工作并感到乐在其中。这种欣赏本质上无殊于艺术家或运动员对自己的活动的欣赏。卢瑟福过去一直把科学区分为物理学和集邮两类,不过要是把这个类比贯彻到底的话,就要把它简化为“摆弄机器”和搜集邮票了。
科学对社会的重要性 上述这些主观的看法并不能向我们说明整个科学的社会功能是什么。我们不能指望仅仅通过考虑科学家怎样看待自己工作和他们希望别人怎样看待他们的工作而找到答案。他们可能对自己的工作感到乐在其中,可能感到这是一种高贵的职业,或者是一种有趣的消遣,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为什么科学在现代世界中得到巨大发展,也不能说明为什么它会成为今天世界上许多最能干最聪明的人们的主要职业。
科学显然已经取得了巨大的社会重要性。这种重要性决不单单是由于对智力活动的任何估价而产生的。科学现在肯定不是直接用于造福人类的。我们有必要去查明,科学实际上被用于什么目的。这项研究属于社会和经济性质而不属于哲学性质。
作为劳动者的科学家 我们必须认识到:科学之所以能够在它的现代规模上存在下来,一定是因为它对它的资助者有其积极的价值。科学家总得维持生活,而他的工作极少是可以立即产生出产起来的。科学家有独立生活资财或者可以依靠副业为生的时代早已过去了。用前一代的一位剑桥大学教授的话来说,科学研究工作已经不再是“供一位英国绅士消遣的适当工作”了。美国若干年以前进行的一次调查统计说明,在这个国家的二百名最著名的科学家当中,只有两个人是富有家财的,其余的人都担任有报酬的科学职位。今天的科学家几乎完全和普通的公务员或企业行政人员一样是拿工资的人员。即令他在大学里工作,他也要受到控制整个生产过程的权益集团的有效控制,即令不是在细节上受到控制,也是在研究的总方向上受到控制。科学研究和教学事实上成为工业生产的一个小小的但却是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们就是要在它对工业的贡献中来找寻科学当前的社会功能。
以盈利为目的的科学 包括特殊的政府军事工业和最古老的产业(农业)在内的工业的发展历史显示:朝着提高生产效率,因而也就是朝着提高利润的方向改变工业生产过程的重要工作,目前几乎完全是通过把科学加以应用来进行的。随着科学的应用而产生的三大技术上的变化是:生产自动化不断提高、由于杜绝浪费而使原料得到更好利用、由于周转加速而节约投资费用。不过自动化机器资本费用的不断增加大概可以抵销最后一个变化的效果而绰绰有余。一般说来,结果总是生产的经营成本降低。更常见的情况是,经营成本不变但却扩大了生产。因而科学就成为其他降低成本的办法——工业组织管理、提高工人劳动强度或降低工资等——的补充。利用科学的程度取决于科学同上述其他办法比较之下的相对优点。这些优点是实实在在的,但有其局限性,不过由于生产者的保守性,这些优点并没有得到充分利用。所以,不管科学在发展过程中受到多大的阻碍,要不是由于它对提高利润有贡献,它永远不可能取得目前的重要地位。假如工业界和政府的直接和间接补贴终止的话,科学的地位会立即变得起码和中古时代一样低。根据这个实事求是的考虑,人们根本没有可能象伯特兰·罗素等唯心主义哲学家们所希望的那样,一方面不断发展科学。另一方面又不同时发展工业。把工业在供应仪器设备和提出有待解决的问题方面对科学所作的巨大贡献撇开不谈,科学也不可能从任何其他来源获得充分经费。在社会主义经济中,这种联系会继续存在下去,因为在那里,随着科学为利润服务的弊病的消除,为了造福人类而最大限度地发展生产就变成头等必要的大事了。这样就有必要使科学同工业、农业和卫生事业空前紧密地结合起来。
科学机构 在前一个世纪中,由于工业和科学之间具有这种联系,科学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为一个可以同宗教或法律机构相提并论、甚至更为重要的机构了。它也同另两种机构一样,是依存于现存的社会制度的。它的人员主要也是从同一部分居民中来吸收的,它还浸透了统治阶级的思想。不过它也在很大程度上有了自己的组织系统,自己的历史和自己的观点。人们通常很容易把这种科学机构的继续存在视为理所当然的;由于科学同工业联系在一起,在过去取得了如此巨大的进展以后,人们就认为这种进展会自动地继续下去。
其实认为科学会继续发展不见得比认为工业会持续发展更有道理。过去短短几年的事态表明:根据自己对近年趋势的肤浅考察去预测经济发展前途是多么靠不住。应该有一个更为深刻而长远的观点。
科学能够存在下去吗? 我们已经看到各种机构在历史进程中产生、停滞不前和消灭的过程。我们怎么知道科学不会遇到同样的命运呢?事实上,在现时代以前,历史上也有过一次极其伟大的科学运动,那就是古希腊时代的科学,它也有过自己的机构,但是早在孕育它的那个社会本身毁灭之前,它就消失了。我们怎么知道现代科学不会遇上同一情况,而且的的确确在此刻还没有遇上同一情况呢?在回答这些问题时,只去分析目前科学的状况是不够的。要了解整个科学史才能作出完满的回答。不幸,还没有人写出或者还没有人准备写出一部科学史,来叙述科学作为一种与社会和经济情况有关的机构的历史。现有的科学史只不过是伟大人物及其成就的一种虔诚的记录,也许用来鼓舞青年科学工作者是适宜的,但是用它来了解科学作为一种机构的成长情况则不相宜。不过如果我们要了解象目前所存在的科学机构的意义和它同其他机构以及同一般社会活动的复杂关系,我们就必须设法写出这样一本历史。指明科学的前途的线索在于它的过去。不论多么草率,我们只有在考察了它的过去以后,才能够开始判断:科学现有的社会功能是什么和科学可以有的社会功能是什么。
第二章 科学的历史概况
科学、学术和手工艺
我们现在所说的科学是比较晚近的产物。它在十六世纪才具体形成,但是它的根源可以一直追溯到文明的萌芽时期,甚至可以进而追溯到人类社会的起源期。现代科学具有双重的起源。它既起源于巫师、僧侣或者哲学家的有条理的思辩,也起源于工匠的实际操作和传统知识。直到现在,人们重视科学的前一方面远远超过后一方面,结果,科学的整个发展就显得比实际情况更富于奇迹色彩。人类的理论活动和实践活动的交互作用是帮助我们理解科学史的一把钥匙。
原始的科学 毫无疑问,科学的这两方面曾经一度集中于同一个人身上,那时人人身兼巫师和工匠两职。原始生活的巫术方面和技术方面都有同一目标:要主宰外部世界,不管他们对这个外部世界是怎样设想的;要取得食物并且避免痛苦与死亡。我们现在所使用的技术,至少有三分之一肯定是旧石器时代人类的技术:打猎、设置陷阱、烹调、制革、皮毛加工、石料、木料和骨料的加工,绘画。这一切都比动物阶段有了巨大进步,而且是靠了社会和语言的发展才做到的。
可是人类同自然界最早的接触几乎谈不上有什么科学性质。
人类在最早同自然界接触的时候,一定是先接触到自然界中同他有最直接关系的事物,即他自己的那一群人,他需要用来作为食物和用来加工制成其他产品的动植物。我们现在知道:这些是自然界中最复杂的部分,我们至今在很大程度上还无法用纯科学技术加以控制。所以,太古人以大不相同的方法来应付它们是不足为奇的,而且事实上也是绝对必要的。
实际上,应付其他的人,动物和植物的办法就是依靠社会的生产性协作,逐渐改良人本身的动物行为机制。在另一方面,理论则是随着语言而开始产生的纯社会的产物。因此,最初人们不可避免地要从社会行为的角度来解释外部世界,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