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你永远也不会康复,”她说,气头上她忘了自己的痛苦,“如果你不听医生的话,不按时服药!要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会弄成肺炎的,”伯爵夫人说出这个不只是她一个人不明白的医学术语后,已经感到莫大的安慰了。假如索尼娅没有那种愉快的感觉:在头三个晚上她不曾脱衣裳,准备严格按照医生嘱咐行事,且现在她也经常熬夜,为的是不错过时机给病人服下那装在金包小盒里的有点毒性的药丸,那她会怎么样呢?甚至对娜塔莎自己,她虽然也说,没有什么药可以治好她的病,这一切都是胡闹,可看见大家为她做了如此多的牺牲,她必须按时服药也觉得高兴。她甚至为她不遵医嘱,以表示她不相信治疗,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行为而高兴。
医生每天都来,号脉、看舌苔、不顾她悲伤的表情,和她开玩笑。可是当他走到另一间屋子,伯爵夫人也赶紧跟他出去的时候,他就换上另一副严肃的面孔,若有所思地摇着头说,虽然有危险,他希望这最后一剂药能有效,必须等待和观察;多半是精神方面的病,但是……
伯爵夫人尽力不让自己和医生觉察,把一枚金币塞到医生手里,每次都怀着宽慰的心情回到病人那儿。
娜塔莎的病症特征是吃得少,睡得少,咳嗽,总是精神萎靡不振。医生们说病人离不开医疗帮助,所以还是让她呆在空气窒息的城里。一八一二年夏季罗斯托夫一家没有到乡下去。
虽然服了大量的药丸、药水、药粉,爱搜集小玩意的ma-dame Schoss收集了一大批装药的瓶“盒”,尽管缺少已习惯了的乡村生活,但是青春占了上风;娜塔莎的悲伤开始蒙上日常生活的印象,这种印象已不那么痛苦折磨她的心了,痛苦开始变成往事,娜塔莎身体开始渐渐好起来。
17
娜塔莎更平静了,但是却不快活。她不仅回避外界所有使人愉快的环境:舞会、滑冰、音乐会、剧院;而且没有哪一次笑星不含着泪水的。她不能唱歌。她刚一开始笑或者想独自一个人唱歌,泪水便呜咽了她:悔恨的眼泪,对那一去不复返的纯洁时光回忆的泪;恼恨的泪,恨自己白白地毁掉了那本来可以过得幸福的青春生活。她尤其觉得欢笑和歌唱对她的悲伤是一种亵渎。她不想搔首弄姿;她甚至不需要克制自己。她这样说,也感觉到:此时的男人对她来说完全与小丑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一样。内心的恐惧禁止她有任何欢乐。而且她已没有了往日所有的生活趣味,那无忧无虑、充满希望的少女生活情趣。最经常也是最使她痛心的是回忆起往日的秋季,狩猎,叔叔和Nicolas一起在奥特拉德诺耶度过的圣诞节。哪怕再过上一天这样的时光,她肯愿付出任何代价!但这一切都永远结束了。预感没有欺骗她,无拘无束、随时都拥有所有快乐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要活下去。
使她愉快的是想到她不像她以前想的那么好,而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坏,而且坏得多,不过这还不够。她知道这一点,并问自己:“以后怎么办呢?”而以后什么也没有。生活中没有任何欢乐,而生活存流逝。虽然,娜塔莎尽力不使任何人感到有负担,只有不妨碍任何人,可是自己什么也不需要。她避开所有家人,只有与弟弟彼佳在一起才感到轻松些。比起与别人在一起,她更愿和他在一起;有时他们的眼睛瞪着眼睛,大笑起来。她几乎是不出户,在常到她家里来的人中,使她高兴的只有一个人——皮埃尔。没有人能比别祖霍夫伯爵待她更温存、更小心、更严肃的了。娜塔莎不知不觉中感觉得到这种温柔体贴,因而与他在一起感到极大的欢愉。可是她并不感谢他的温存。她觉得皮埃尔做任何好事都不费力。好像皮埃尔是那样自然地善待所有的人,他的善良并没有任何功劳。有时娜塔莎看出皮埃尔在她面前局促不安、不自然,特别是当他害怕在谈话中可能有什么会引起娜塔莎难堪的回忆。她发现这点,并认为这是由于他禀性善良和腼腆,按照她的理解,他对包括她在内的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自从他在她极度激动的时刻,无意中说出如果他是自由的,他会跪下来向她求爱的话之后,皮埃尔再也未倾诉任何他对娜塔莎的感情;在她看来,那些话显然是安慰她的话,就像大人在安慰哭啼的孩子时随口说的话一样。不是由于皮埃尔是已婚的男人,而是由于娜塔莎觉得在她与皮埃尔之间有很高的精神障碍,她觉得与库拉金之间就没有那种障碍——她脑海中从未有过这类念头,在她和皮埃尔的关系中,不可能从她这方面,更不可能从他那方面产生爱情,甚至连那种她了解的几例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温柔多情、羞羞答答、诗意般的友谊也不可能在她头脑中浮现。
圣彼得斋戒日要结束时,罗斯托夫家在奥特拉德诺耶的女邻居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别洛娃来到莫斯科朝拜莫斯科圣徒。她建议娜塔莎斋戒祈祷,娜塔莎马上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主意。尽管医嘱禁止一大早外出,娜塔莎还是坚持要这样做,这种斋戒祈祷不像罗斯托夫家通常在家里作的那种也就只进行三次就完了的祈祷,而是要像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那样,整个星期都不错过晚祷、弥撒和晨祷。
伯爵夫人喜欢娜塔莎的这种诚心;在医疗无效之后,她在心里希望祷告比药物能更大地帮助她,虽然提心吊胆地瞒着医生,但却满足了娜塔莎的愿望,并把她托付给了别洛娃。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夜里三点钟来叫醒娜塔莎,大多数时候发现此时她已醒来了。娜塔莎怕错过晨祷的时间。娜塔莎匆匆忙忙地洗过脸,带着虔诚穿上自己最破的衣裳,披上斗篷,在清新空气中抖抖索索,走到朝霞通明、空旷无人的大街上。依照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的劝告,娜塔莎不在自己的教区祷告,而是在另外一所教堂祷告,据虔诚的别洛娃说,那儿有一位过着极端严肃和高尚生活的神父。教堂里的人总是很少;娜塔莎和别洛娃在嵌在唱诗班左后方的圣母像前面停下来,站在她们常站的地方。每当在这不寻常的早晨凝视着被烛光和窗外射进的晨光照亮的圣母暗黑的脸庞,听着那她紧跟着念并努力理解的祷文。在这伟大的不可知的事物面前,娜塔莎总有一种未曾体验的谦卑的感觉。当她理解了祷文时,她那带有个人色彩的感情与她的祷词融合起来;当她不懂时,更愉快地想到,想明白一切的愿望是值得骄傲的,人不可能理解所有事物,只要相信和皈依此刻在她的意识中支配她灵魂的上帝就行了。她划十字,鞠躬,当她对自己卑劣的行为感到恐惧和不明白时,只求上帝原谅她、宽恕她的一切,对她大发慈悲。最能使她全神贯注的是忏悔祷告。大清早回家时,只碰见去赶工的泥瓦匠,扫街的清道夫,回到家里,所有人都仍在酣睡。娜塔莎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觉得有可能纠正自己的错误,过一种纯洁、幸福的新生活。
在连续过这种生活的整个星期,这种感觉一天天增强。领圣体或者像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喜欢说的话“领圣餐”,娜塔莎觉得这种幸福是多么伟大,她甚至觉得她活不到这个极乐的礼拜日。
但是幸福日子终于来临,在这对她值得纪念的礼拜日,当娜塔莎身着雪白的细纱衣裳领过圣餐归来时,无数个月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心平气和不为眼前的生活所压抑。
这天,医生来看娜塔莎,吩咐她继续服他在两个星期前最后开的那些药粉。
“每天早晚一定要继续服药,”他说,显然,他对自己的成功由衷地满意。“不过,不能大意。伯爵夫人您放心吧。”医生一面开玩笑地说,一面麻利地接过一枚金币握在手心里,很快她就又唱又跳了。最后一剂药对她非常、非常有效。她大有起色了。
伯爵夫人看了看手指甲,吐了一点唾沫,喜形于色地回到客厅。
18
七月初,在莫斯科越来越多地流传着令人惊慌的关于战事的消息:谈论皇帝告民众书,议论皇帝从军队中回到莫斯科。因为直到七月十一日还未见到宣言和告民众书,所以关于宣言和告民众书以及俄罗斯局势的流言更被夸大了。据说,皇帝离开是因为军队陷于危险之中,还说,斯莫棱斯克已经失守,拿破仑有百万大军,只有出现奇迹才可拯救俄罗斯。
七月十一日,星期六,宣言出来了,但却未印刷好;在罗斯托夫家做客的皮埃尔答应第二天,星期日,来吃午饭,并把宣言和他会从拉斯托普钦伯爵那儿搞到的告民众书带来。
这个星期日,罗斯托夫一家照常去拉祖莫夫斯基家的家庭教堂做弥撒。正是七月的炎热天气。当罗斯托夫一家在教堂前从四轮轿式马车口下来时,已是十点钟了。炎热的空气中,在小贩的叫喊声中,在身着鲜艳明亮的夏装的人群中,在林荫道的树木落满尘土的叶子上,在一营前去换防的军队的军乐声中以及他们的白色的长裤上,在马路上辚辚的车轮声中,在炎热的太阳刺目的照耀下,一切都令人感到炎夏的疲倦。在城中晴朗炎热的日子里,对现状满意和不满意的感觉显得特别强烈。来拉祖莫夫斯基家庭教堂做礼拜的都是莫斯科的贵族,都是罗斯托夫家的熟人(许多富豪之家通常是去乡下过夏天的,今年却好似在等待什么,都留在城里)。娜塔莎陪伴着母亲,跟着一个穿制服的仆人穿过人群的时候,听见一个年轻人用过高的耳语声谈论她:
“这是罗斯托娃,就是……”
“瘦多了,可还那么漂亮!”她听见,或许是感觉到,人们提到库拉金和博尔孔斯基的名字。其实,她常有这种感觉。常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想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在人群中,娜塔莎内心总是很痛苦,心如死灰,穿一件镶黑色花边的藕合色连衣裙,尽量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穿过人群——她越保持平静,端庄,她内心就越痛苦和羞愧。她知道,她很美,事实上也如此。可是现在这并不能像以前那样使她高兴。相反,最近这最使她痛苦,特别是在这明朗炎热的城市之夏。“又是一个礼拜天,又过了一星期。”她自言自语地说,她一边回忆她在此处度过的那个礼拜日,“一切还是那种没有生活的生活,仍是从前那种可以轻松度日的环境。漂亮,年轻;我知道,现在我是善良的;从前我不好,而现在我是善良的,我知道。”她想着,“可是,就这样不为任何人白白虚度这最美好的最美好的年华。”她站在母亲身旁,与站在附近的熟人互相点头致意。娜塔莎按习惯打量女士们的装束,指责一位站在近处的女人的tenue①和她不合礼法地把十字划得太小,可她马上悔恨地想到人们也在评论她,她也评论人家。忽然,听到祈祷的声音,她为自己的卑鄙而心惊,又为自己失去以前的纯洁而恐惧。
①法语:举止。
一位仪表端庄,衣着整洁的小老头在念祷文,他的温文尔雅的神情是那样的庄严,感动了礼拜者的心灵,都肃然起敬。教堂的门关上了,帘幕缓缓地放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神秘的低语声,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胸中充满感动的泪水,一股既喜悦又苦恼的感情令她激动。
“教导我应该怎么办,应当如何生活,如何才能永远痛改前非,悔过自新!……”她想。
助祭走上布道台,宽宽地伸出大拇指,把自己的长发从法衣下捋出来,把十字架放在胸口,便高声地朗诵祷文:
“让我们向主祷告吧。”
“让我们全体在一起,不分等级,没有仇恨,以兄弟般的爱连结在一起——向主祷告吧。”娜塔莎想。
“为了升入天堂,为了拯救我的心灵而祷告吧!”
“为天使的世界和住在我们上方的全体神明。”娜塔莎祷告说。
当为战士们祷告时,她记起了哥哥和杰尼索夫。当为海上和陆上的旅行者祷告时,她记起了安德烈公爵,为他祝福,请求上帝宽恕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当为爱我们的人祈祷时,她为自己的家人为父亲、母亲,索尼娅而祈祷,第一次感觉到她对他们的过失是多么大。当为恨我们的人祈祷时,她边在心里想出自己的敌人和仇人也为他们祷告。她把所有债主和与父亲打交道的人都算作敌人,每次想到敌人和仇恨她的人时,她都想起带给她不幸的阿纳托利,虽然他不是仇恨她的人,她还是乐于把他当作敌人祷告。只有在祷告的时候,她才清晰而平静地想起安德烈公爵和阿纳托利,就像记起一般的人一样,因为,这与她对上帝的畏惧和崇敬的感情相比,对他们的感情也就无所谓了。当为皇室和东正教最会议祷告时,她特别深深地鞠躬,画着十字,对自己说,如果她不明白,她也不可以怀疑,仍然热爱那有至高无上权威的东正教会议,并为它而祈祷。
读完祷文,助祭在胸前的肩带上画了十字,说:
“把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生命交给我主基督。”
“把我们自己交给上帝,”娜塔莎在心里重复道,“上帝啊,我完全遵从你的意旨,”她想,“我无所求,无所希望;请教导我该如何做,怎样运用自己的意志!请你千万收留我,收留我吧!”娜塔莎垂下纤细的手臂,不划十字,怀着真诚的急切心情说。仿佛等待那未知的力量马上就接走她。把她从悔恨,期待,责难,希冀和罪过中拯救出来。
祷告时,伯爵夫人几次回首看着女儿那副深受感动而眼睛发亮的面孔,她祈求上帝帮助她的女儿。
突然,在礼拜进行中,助祭没有按照娜塔莎非常熟悉的礼拜程序,拿起小板凳,那张三一节跪在上面念祷文的小板凳,放在圣体的栅栏门前。一个戴着紫色丝绒法冠的神甫走出来,理理头发,吃力地跪下来。所有人都跪下来了,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这是刚从最高会议上送来的祷文,祈求把俄罗斯从敌人的入侵下拯救出来。
“全能的上帝,我们的救世主,”神甫开始用清晰、质朴和温和的声调朗读,只有斯拉夫教士在诵读经文时才有这样的声调,它是那样的不可抗拒地震撼着俄罗斯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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