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了地方,镜子和画框也取了下来。屋里摆着箱子,旁边零乱地放着干草、包装纸和绳索。农夫和家奴搬着东西,沉重地踩着镶木地板走动,院子里停满了农民的大车,一些已高高堆满东西并捆扎停当,一些还是空的。
屋里屋外,人声鼎沸,脚步杂沓,奴仆们和跟车来的农夫们各自忙活,此呼彼应。伯爵一早外出不知去向。伯爵夫人由于忙乱和嘈杂而头痛起来,头上缠着浸了醋的布,躺在新起居室里。彼佳不在家(他去找他的伙伴,打算同他一起由民团转为现役军人)。索尼娅在大厅看着包装玻璃器皿和瓷器。娜塔莎坐在搬得凌乱的她的房间地板上,周围乱堆着衣服,腰带和围巾,她手里拿着她初次参加彼得堡舞会穿过的旧舞衣(现已过时),呆呆地望着地板。
娜塔莎觉得惭愧,别人都那么忙,而她什么事都不做,于是,从早上起几次想找点事做;但她又没有心思做事,没有心思做事时,她便不能,也不善于做任何事情,因为不是全力以赴的缘故。她站着看蹲着包扎瓷器的索尼娅,想帮帮忙,但立刻又抛开这边的活儿,回自己房间去收拾衣物。起初,她把衣服和腰带分发给女仆,还满高兴的,但过了一会儿,还得收拾剩下的东西,她又觉得索然无味了。
“杜尼亚莎,你来收拾好不好,亲爱的?是不是?”
当杜尼亚莎乐意地把一切应承下来,娜塔莎坐到地板上,又捡起旧的舞衣陷入沉思,但绝不是在思索现在本应占据她脑子的事。隔壁女仆房里使女们的说话声和她们从房里向后门走去的匆忙的脚步声,把她从沉思中唤醒了。娜塔莎站起来往窗外看。街上停着一长串伤兵车辆。
男女仆人,管家和乳娘,厨师和马夫,前导驭手,打杂的厨役都站在大门口看伤兵。
娜塔莎用一条白手绢盖住头发,两手牵住手绢角走出了大门。
过去的管家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老太婆,离开聚在门口的人群,走近一辆有蒲席棚的大车,同躺在车上的年轻的苍白的军官谈话。娜塔莎挪动了几步,怯生地停下,两手仍牵住手绢,叫管家谈话。
“怎么您,这样说来,在莫斯科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您最好找一家安静些的住宅……比如到我们府上。老爷太太要走的。
“不知道准不准,”军官有气无力地说,“那是首长……请问问他去,”他指了指一位肥胖的少校,这个少校正沿着一溜大车往回走来。
娜塔莎惊吓地向受伤军官的面庞扫了一眼,即刻朝少校迎面走去。
“可不可以让您的伤兵住到我们家里?”她问。
少校面带微笑把手举向帽檐。
“您觉得谁住到你们家里好呢,小姐?”他眯起眼睛微笑着问。
娜塔莎平静地重说了一遍,虽然她的手依然牵着手绢角,但她的面庞,以及她全部举止都是严肃的,于是,少校收敛了笑容,先是考虑,像是同自己商量这样做的可能性,然后肯定地回答了她。
“哦,行,怎么不行,可以。”他说。
娜塔莎微微点了点头,快步回到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身边,她正站在躺着的军官旁边,疼爱地同他说着话。
“可以,他说了,可以!”娜塔莎低声说。
军官那辆篷车拐进了罗斯托夫家的院子,几十辆载有伤兵的大车应市民的邀请,开进了波瓦尔大街各家院落和门廊。娜塔莎显然很欣赏这种生活常规之外的,与陌生人的交往。她与玛夫拉·库兹未尼什娜一道努力使尽量多的伤兵开进自家院子。
“还是得向爸爸禀告一下。”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
“没事,没事,反正都一样!我们搬到客厅去住一天。腾一半给他们都行。”
“呶,小姐,瞧您想的!就是住厢房,下房和保姆的房间,也得问一声呀。”
“呶,我去问。”
娜塔莎跑回家,踮脚走进半掩着的起居室的房门,里面散发出醋味和霍夫曼药水味。
“您睡着了吗?妈妈。”
“唉,睡什么觉啊!”伯爵夫人被惊醒了说,她刚打了个盹儿。
“妈妈,亲爱的。”娜塔莎说,她跪了下来,把脸贴近母亲的脸。“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吵醒您了,以后决不会这样。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叫我来的,伤兵运到了,都是军官,您答应吗?他们没地方呆;我知道您会答应……”她一口气匆忙地说。
“什么军官?把谁运来了?一点也搞不明白。”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笑了,伯爵夫人也有气无力地笑了。
“我知道您会答应的……那么,我就去说啦。”娜塔莎吻了母亲,起身朝房门走去。
在大厅里,她遇上带回坏消息的父亲。
“我们倒稳坐不动!”伯爵不禁懊恼地说,“俱乐部可关门了,警察也走了。”
“爸爸,我把伤兵请到家里来了,行吗?”娜塔莎对他说。
“当然,行。”心慌意乱的伯爵随便应着。“问题不在这儿,我现在要求大家别管不重要的小事,而是帮忙收拾停当,明天就走,走……”接着,伯爵向管家和仆人发出同样的命令。
午饭时才回家来的彼佳讲开了自己的新闻。
他说,今天民众都在克里姆林宫领武器,虽然拉斯托普钦伯爵的通告里说,他两三天内要发出号令,但大概已经作出了安排,命令全体民众带上武器明天去三座山,那里将要打一场大仗。
彼佳讲话时,伯爵夫人胆怯地望着儿子愉快的神采飞扬的脸庞。她知道,如果她说出她求彼佳别去参加这场战役(她知道他为即将来临的战役感到高兴),那他就会讲出男子汉啦,荣誉啦,祖国啦等等话来,——讲出这些没有意义的,男人的固执的无法反对的事,事情就糟了,所以,她指望安排好在打仗之前就走,她作为一个保护者和庇护者,带上彼佳走,暂时什么也不对彼佳讲,而在饭后叫人请伯爵来,眼泪汪汪地求他尽快用车子送她走,就在当晚送她走,如果来得及的话。一直没露出丝毫畏惧的伯爵夫人,现在以女人的出于母爱的本能的狡黠对丈夫说,如果今晚他们不能乘车离开的话,她便会吓死。用不着假装,她现在的确什么都怕了。
14
肖斯太太去看女儿来着,她叙述在米亚斯尼茨街酒馆看到的景象,增加了伯爵夫人的恐惧。在回家的路上,她没法穿过酒馆闹事后喝醉了的人群。她雇了一辆马车兜圈子经小巷子才回到家;马车夫告诉她,人群砸开了酒馆的酒桶,说是吩咐过的。
午饭后,罗斯托夫全家人兴奋地忙着装放财物,为启程作准备。老伯爵突然管起事来,午饭后不停地从院子走到屋里,又再倒回院子,无缘无故地呵斥忙碌的家人,催促他们再加快。彼佳在院子里指挥。索尼娅不知道在伯爵前后矛盾的指派下到底该干什么,完全手足无措。人们又叫又吵又闹地在房间和院子里奔忙。娜塔莎以自己特有的爱管闲事的热情,突然也真干了起来。开头,她对清理装箱的干预没人买帐。大家等着看她闹笑话,都不听从她。但她坚持地热情不减地要求人家服从她,因为不听她的话她气得几乎哭了,最终取得了人们的信任。她付出巨大努力而赢得威望的第一件功绩,是收装地毯。伯爵家中有些gobelins①和波斯地毯。当娜塔莎开始干的时候,大厅里有两只敞开的大木箱:一只几乎装满了瓷器,另一只装了地毯。瓷器还有许多摆在桌上待装,从库房还不断搬出来。需要另装一箱,第三只箱子,于是人们去抬木箱子。
①戈贝兰地毯。
“索尼娅,穿一等,我们全都装得下的。”娜塔莎说。
“不成,小姐,我们试过了。”餐厅听差说。
“不,等一等,劳驾了。”娜塔莎开始从箱子里取出用纸包好的碟子和盘子。
“碟子应该放这儿,放到地毯里。”她说。
“还有些地毯,能装进三口箱子才好,愿上帝保佑。”听差说。
“可是,请等一下。”娜塔莎迅速而灵巧地重新挑选起来。
“这个不要装,”她说的是基辅盘子,“这个要,把这个放进地毯里。”她说的是萨克森碟子。
“你放下,娜塔莎;呶,够了,让我们装吧,”索尼娅责备地说。
“哎呀,小姐!”管家说。但娜塔莎毫不退让;她把全部东西腾出来,飞快地开始重新装箱,决定陈旧的家常地毯和多余的器皿不必全要。当所有这些不要的东西取出之后,再重新把要的东西放整齐。果然,取出来的多半是些便宜货,是些值不得带走的物品,全部有价值的物品装了两大箱。只有装地毯的木箱合不拢盖。可以再稍微取几件出来,可象娜塔莎想坚持己见。她放来放去,压紧,让听差和被她吸引也来收拾的彼佳一齐压紧盖子,她本人也作出最后的努力。
“行了嘛,娜塔莎,”索尼娅对她说,“我知道你是对的,就把面上的一个拿掉吧。”
“我不,”娜塔莎大叫,一只手拢拢披散在汗湿的脸上的头发,另一只手抻紧地毯。“快压,彼季卡,使劲压紧!瓦西里奇,压啊!”她又叫道。地毯压下去,箱盖关上了。娜塔莎拍拍手掌高兴得尖声叫喊,同时,眼里涌出了泪水,但这只过了一秒钟。她马上去干另一件事,现在她已获得了信任,连伯爵听人说娜塔莎娅·伊利尼什娜改变了他的命令时,也并不生气,家奴们有事也去请示娜塔莎;要不要装车,或者,如无车可装,便向那辆车装得够不够?多亏娜塔莎的指挥,事情进行得很顺当;不须要的东西留了下来,把最贵重的东西装得紧紧的,收装得稳妥牢靠。
但是,不管全家人如何忙碌,到深夜都还没有把一切收拾停当。伯爵夫人睡着了,伯爵把行期推延至早晨,也去睡了。
索尼娅、娜塔莎没脱衣服就在起居室睡了。
当晚,又一名伤员被车子拉着走过波瓦尔大街,站在大门口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把伤员让进罗斯托夫家。这一伤员,照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看来,是极有身份的人。载着他的是一辆轻便马车,车厢关得严严实实,车篷也放下了。同驭手一起坐在前座上的,还有一名可敬的老仆人。后边跟着一辆大车,由医生和两名士兵乘坐。
“请到我们家里来,请吧。老爷夫人都要走了,整个府上空了。”老太婆向着老仆人说。
“只好这样了,”老仆人叹口气说,“赶不回去啦!我们自个儿的家也在莫斯科,远着哩,也没人住着哩。”
“请赏光住我们这儿吧,我们老爷夫人的东西可多哩样样都齐全,请吧。”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怎么,不舒服?”
她再问了一句。
老仆人摆摆手。
“我们不指望送他到家啊!应该问医生。”老仆从前座下来到大车那儿去。
“好的。”医生说。
老仆回到四轮马车旁,朝里面望了一望,摇摇头,吩咐驭手把车马拐进院子,他则停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身旁。
“主耶稣基督!”她喃喃地说。
玛夫娜·库兹米尼什娜建议把伤员抬进屋里去。
“老爷夫人不会反对的……”她说。但应该避免上楼梯,因而把伤员抬进了厢房,安置在肖斯太太过去住的屋子里。这位伤员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
15
莫斯科的末日来临。时在秋天,天气晴和。那天是星期日。像往常的星期日一样,各教堂响起了作礼拜的钟声。看来,谁也不会明白,等待莫斯科的将是什么。
只有两项社会状况的标志说明了莫斯科的处境:下等人,即贫民阶层,和物价问题。工人,家奴和农夫的大队人马,其中也有些小官,中学生和贵族,这天一大早便涌向三座山。当他们到达那里不见拉斯托普钦,并证实莫斯科将要放弃后,于是就散了,回到莫斯科各处,涌进酒店和饭馆。这天的物价也显示着事态。武器、黄金和车辆马匹的价格不断上涨,纸币和城市生活用品价格不断下跌,以至中午出现这样的情况:名贵商品,如呢绒,要与搬运的车夫对半分,买一匹农夫的马要付五百卢布;家具,镜子和铜器则白送。
在罗斯托夫气派古老的府邸,生活的原貌略显衰败。人事方面,众多的奴仆中只有三人夜里逃亡,但没偷走任何东西;财宝方面呢,从庄园赶来的三十辆大车,倒成了一宗巨大的财富,很多人羡慕这些车辆,愿出巨款向罗斯托夫家洽购。不仅有人斥巨资想买车辆,而且从傍晚到九月一日清晨,不停地到罗斯托夫府邸院子来的有负伤军官派来的勤务兵和仆人,住在他府上和邻近住宅的伤员们则亲自挣扎着走来,向他的家人央求,分给他们车辆以便离开莫斯科。被央告的管家虽也怜悯伤员,仍坚决地拒绝,他说他去禀告伯爵的胆量都没有。无论怎样同情这些留在这里的负伤官兵,显然,给了一辆,就没理由不再给一辆,给完了——又还要给自家乘坐的轻便马车。三十辆大车救不了所有伤员,大家虽说受难,可也不能不替自己和自己家人着想。管家就是这样替老爷想的。
睡到凌晨,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悄悄走出卧室,以免惊醒到凌晨才入睡的伯爵夫人,他就穿着淡紫色的绸睡衣出现在室外的台阶上。收拾停当的大车停在院子里。阶下停的是载人马车。管家站在大门门廊里,同一位老勤务兵和一位手上裹着绷带的年轻的苍白的军官在交谈。一看到伯爵,管家向军官和勤务兵作了一个明显而严厉的手势,要他俩走开。
“呶,怎么样,都搞好了吗,瓦西里奇?”伯爵搔搔自己的秃顶说,和蔼地看看军官和勤务兵,向他们点头致意。(伯爵爱结识生人。)
“马上套车走都成,爵爷。”
“呶,那了不起,夫人这就醒来,上帝保佑!你们怎么呀,先生们?”他对军官说。“住在我家里的吧?”军官靠近了些。
苍白的脸刹那间有了血色。
“伯爵,借您的光,允许我……看在上帝份上……在您的大车上随便什么地方立个脚,我随身没带什么……让我上行李车都行……”军官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讲完,勤务兵替自己的老爷也向伯爵提出了同样的请求。
“噢,好,好,好,”伯爵连忙回答,“我非常非常高兴。瓦西里奇,这事归你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