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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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1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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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香四溢,香气袭人,皮埃尔整个身心被这种芳香所包围,被完全吞没。当她莞尔一笑时,已经不再有什么怀疑了。这正是娜塔莎,而他爱着她。

在刚刚开头的一瞬间,皮埃尔不由自主地对她——玛丽亚公爵小姐,主要还是对他自己,诉说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的那个秘密。他由于高兴和一种异乎寻常的痛楚把脸涨得通红。他想掩饰住自己的激动。然而他越是想掩饰它,就越是更明显——比最明确的语言更为明确地对他自己、对她——玛丽亚公爵小姐诉说了,他爱着她。

“不对,这太出乎意料之外。”皮埃尔想到了。然而,在他刚刚想继续跟玛丽亚公爵小姐谈刚才已谈开了头的话题时,他又向娜塔莎看了一眼,他的脸更加被涨红了,他的心情既万分激动,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说的话已经语无伦次,话还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

皮埃尔开头没有注意到娜塔莎,那是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她,但是他随后之所以没有认出她来,那是因为自从他上一次见到她之后,她的变化确实太大了。她消瘦了,面容变得苍白了,但是这还不能完全解释他没有认出她来的原由:当他刚进屋子时认不出她来,是因为先前,从她的这张脸上,从她的眼睛里,总可以看到那隐露出对人生的欢乐的微笑,而现在,当他刚进屋第一眼看见她时,连这种微笑的一点影子也没有;只有一对专注的、善良的和哀伤的探询的眼睛。

皮埃尔的窘态并没有使娜塔莎惶惑不安,她脸上只显露出一丝不容易被人觉察的愉快神情。

 16

“她是来这里做客的,”玛利亚公爵小姐说,“伯爵和伯爵夫人近几天内就要到来,伯爵夫人的健康状况很不好。而娜塔莎本人也需要延医诊治,他们强迫她和我一起来的。”

“是啊,难道有哪一个家庭能免遭不幸的吗?”皮埃尔转过脸对着娜塔莎说。“您要知道,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得救的那一天,我看到他了,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

娜塔莎望着他,她把眼睛睁得更大更亮,以比作为她的回答。

“还能说出什么可以安慰的话和还能想出什么值得安慰的事呢?”皮埃尔说。“什么也没有。为什么非要让那么可爱、生命力那么旺盛的孩子死去呢?”

“是的,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果没有信仰的话,就很难活下去……”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是的,是的。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皮埃尔赶忙接过去说。

“为什么?”娜塔莎聚精会神地盯着皮埃尔问道。

“怎么——为什么?”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只要想到那等着我们的……”

娜塔莎不等听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话,又用试探的目光望了一眼皮埃尔。

“那是因为,”皮埃尔继续说道,“只要你相信有一个能主宰我们的上帝,才能忍受像她的……您的这样的损失。”皮埃尔说。

娜塔莎刚刚张嘴想说话,但是突然停住了口。皮埃尔赶忙掉转身子,又一次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询问起他的朋友在他的生命的最后的那一段时光的情况。皮埃尔的窘困和局促不安现在已几乎完全消失了;但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他先前的完全自由的感觉也消失了。他感到,现在有一位法官监督着他的一言一行,而这位法官的裁决对于他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人的裁决都更加珍贵。他现在一说话,就立刻会考虑到他的话会给她造成什么印象。他并不说一些故意使她欢喜的话;

但是,他无论说什么话,他都要以她的观点来评判自己。

这种情形像以往那样,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太乐意地讲述她见到安得烈公爵时的情形。但是,对皮埃尔所提出的一些问题,他那异常不安的眼神和他那激动得发抖的面孔,渐渐地迫使她说起那些对她自己来说连想都不敢想的详情细节。

“是啊,是啊,是这样,是这样……”皮埃尔边说边向玛丽亚公爵小姐俯过身去,全神贯注地倾听她的讲述。“是啊,是啊,那么,他平静了吗?变得温和了吗?他就是这样全心全意地经常寻找一件东西: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一个不怕死的人。他身上存在的缺点,如果说他有缺点的话,那也不是出于他自身的原因,那么说,他变得温和了吗?”皮埃尔说。“他见到了您是多么幸福啊!”他突然转向娜塔莎,满含着眼泪望着她,对她说道。

娜塔莎的脸抽搐了一下。她皱起眉头,低垂了一下眼睑,一下子拿不定主见:是说呢,还是不说。

“是的,这是幸福的。”她用低沉的胸音说,“对我来说,这大概是幸福的,”她顿了一顿,“而他……他……他说,他正期待着这个呢,在我刚一进门见到他时,他这样说……“娜塔莎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她双手紧按在膝盖上,脸涨得通红,突然,她明显是在尽力克制住自己,她抬起头,急急忙忙地说道:

“我们从莫斯科出来时,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敢问及他的情况。索尼娅突然对我说,他要和我们一道走。我什么都没有想,我不能想象他当时所处的情况,我只想见到他,同他在一起,”她声音颤抖,喘着气说。接着,她不让别人打断她的话,她讲述了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的事情:讲述了她们在旅途中和在雅罗斯拉夫尔三个星期生活中的所有事情。

皮埃尔张着嘴听她讲话,他那满含眼泪的眼睛注视着她。他在听她讲述的时候,既没有想到安德烈公爵,也没有想到死亡,也没有想及她所讲述的事情。在听她讲述的时候,他只有对她在现时讲述这些情况时所表现出来的痛苦的同情。

公爵小姐由于强忍住盈眶的热泪而皱紧眉头,她靠近娜塔莎身旁坐着,第一次听到他哥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和娜塔莎的爱情故事。

这个既苦涩又甜蜜的故事,虽然对娜塔莎来说是她所需要的。

她在讲述这段往事时把一些最详细的情节和内心深处的秘密交织在一起,好像是永远都讲不完的故事。有许多次她把已经讲过的又重复一遍。

门外传来德萨尔的声音,他问,可不可以让尼古卢什卡进来道晚安。

“就这些了,就这些了……”娜塔莎说。在尼古卢什卡进来的时候,她迅速站起身,几乎是朝门口跑过去,她的头碰在挂有门帘的门上,不知道是由于疼痛还是由于悲哀,她呻吟着跑出房去。

皮埃尔望着她跑出去的那扇门,他弄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他从恍惚的精神状态中唤醒,让他看一下进来的小侄子。

尼古卢什卡那张脸酷似他的父亲,皮埃尔的心肠变软了,深受感动,他吻了一下尼古卢什卡,就连忙站起身,掏出手帕,走向窗口。他想向玛丽亚公爵小姐告辞,但是她留住了他。

“不,我和娜塔莎有时到凌晨三点钟都还没睡呢;再坐一会,我叫准备晚餐。请下楼吧;我就来。”

在皮埃尔走出房间之前,公爵小姐对他说道:

“这是她第一次讲起他。”

 17

她们请皮埃尔来到一间辉煌明亮的大厅;几分钟后,听见了脚步声,公爵小姐偕同娜塔莎走了进来。娜塔莎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现在又显露出严峻的表情,但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娜塔莎和皮埃尔都同样地感觉到,在进行了一场严肃的、推心置腹的交谈之后,都流露着常有的那种局促不安,要继续先前的谈话已经不可能了;谈一些琐屑的事情——又都不愿意,而沉默——又都不愉快,因为大家都还想说,而这种沉默显得有点装模作样。他们默默地走近餐桌,侍者们把椅子拉开又推向前。皮埃尔打开冰凉的餐巾并下决心打破这种沉默,抬起眼望着娜塔莎和公爵小姐。显然,她们俩也在同时作出了同样的决定:在她们俩人的眼睛里都显露出对生活已感到满足的神情,也认定了,除了爱恋,还应当有欢乐。

“您喝伏特加吗,伯爵?”玛利亚公爵小姐说,这句话突然驱散了原先的阴影。

“您也说说有关自己的事吧,”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大家都在谈论您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呢。”

“是的,”皮埃尔面带现在已习惯了的微笑,以温和的讥笑口吻回答道。“现在有许多人甚至当着我本人讲些连我自己做梦也没有梦见过的所谓的奇迹。玛丽亚·阿布拉莫夫娜请我去,她对我讲述了我所遇到的事情,或者是我应当遇到的事情。斯捷潘·斯捷潘内奇也指点我应当怎样对别人讲。总而言之。我发觉,做一个有趣的人是很舒适的(我现在是一个有趣的人);大家都请我,对我讲述我本人的故事。”

娜塔莎笑了笑,想说点什么。

“我们听说,”玛丽亚公爵小姐拦过去说,“您在莫斯科损失了两百万。这是真的吗?”

“而我比从前富了两倍。”皮埃尔说,尽管他决心偿还妻子欠下的债务和重建他的住宅,他因此家境已经改变,但他还坚持说他反而比从前富了两倍。

“我确实赢得的,”他说,“那就是自由……”他开始认真地说;但是,他觉察出这个话题太自私,他就不再往下说了。

“您要盖房子吗?”

“是的,萨韦利伊奇要这么办。”

“请告诉我们,当你还在莫斯科的时候,是不是还不知道伯爵夫人已经去世的消息?”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完后,立刻脸就涨红了,她发觉,在他说了他是自由的之后,她的话对于他没有任何意义。

“不知道,”皮埃尔回答道,他显然并不认为玛丽亚公爵小姐对他提到的自由的理解使他难堪。“我是在奥廖尔听到的,您难以想象,这一消息使我多么震惊。我们并不是一对模范夫妻,”他说得很快,说此话时向娜塔莎看了一眼,他从她的脸部表情发觉,她对他给予妻子的评价十分好奇。“但是她的死却使我非常震惊。两个人吵嘴时,往往双方都有错。而我的过错,在一个已故去的人的面前忽然变得更加严重。而且死得那么……没有朋友,没有安慰。我非常、非常难过。”他说完后,发觉娜塔莎的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他感到宽慰。

“是啊,您又是光棍一条了,可以另娶妻室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皮埃尔突然脸涨得通红,好一阵子不敢看娜塔莎一眼。当他鼓足勇气看她时,她的脸色冷冰冰的、严肃的,甚至是鄙视的。

“是不是像许多人对我们讲过的。你确实见过拿破仑,还和他讲过话呢?”玛丽亚公爵小姐问道。

皮埃尔哈哈大笑。

“没有,从来都没有过的事。人们总觉得,当了俘虏的人,就会成为拿破仑的客人。我非但没有见到过他,甚至没听见过有人谈及他。我和所有被俘的人在一起,我们的处境相当恶劣。

晚饭后,皮埃尔渐渐讲起了他当俘虏的那段经历,这段往事是他开始时极不愿意讲的。

“您留下来果真是为了要刺杀拿破仑吗?”娜塔莎微微一笑向他问道。“我们在苏哈列夫塔遇见你时,我就猜到了;您还记得吗?”

皮埃尔承认确有其事,于是从这个问题开始,在玛丽亚公爵小姐、特别是在娜塔莎所提问题的引导下,他逐渐详细地讲起了他的冒险故事。

他在开始讲述的时候,带有一种现在对人,特别是对自己常有的一种讥笑的、温和的眼神;但是讲到后来,当他讲到他所看见的恐怖和痛苦的情景时,他强忍住人们在回忆那些感受强烈印象时常有的激动心情,他忘掉了自我,讲得入了神。

玛丽亚公爵小姐面露出温和的微笑,时而看一眼皮埃尔,时而看一眼娜塔莎。她在这一整个故事中所看见的,只有皮埃尔和他的那付善良的心肠。娜塔莎用手支着头,脸上的表情随着故事情节的变化而变化着,她一刻也不停地注视着皮埃尔,显然,她同他一起感受着他所讲述的故事。不仅是她的眼神,而且还有她的感叹声和简短的提问,都向皮埃尔表明,她从他所讲述的故事,她已经明白了的事情正是他想要表达出来的。很明显,她不仅明白了他所讲述的事情,而且还明白了他想表达出来而又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在讲到他为了保护妇女和儿童而被捕的那个插曲时,皮埃尔是这样讲的:

“这是可怕的场面,孩子们被乱扔,有一些被扔进火堆里……我亲眼目睹一个孩子被从火里拖出来……妇女们的东西被抢走,耳环被扯下来……”

皮埃尔红着脸,犹豫了一下。

“这时来了巡逻队,他们把未遭抢劫的人,所有的农民都捉走了,我也被捉去了。”

“您大概没有把您的经历全告诉我们;您一定做了什么……”娜塔莎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做了好事。”

皮埃尔继续往下讲,当他讲到行刑的时候,他想避开那些可怕的细节;然而娜塔莎要求他不要把任何事情遗漏掉。

皮埃尔开始讲述卡拉搭耶夫的事(他已经从饭桌前站起身,在室内来回不停地走动着,娜塔莎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站住了。

“不,你们很难理解,我从这个目不识丁的,过于忠厚的人那里学到了多少东西。”

“不,不,您说,”娜塔莎说。“他现在在哪里?”

“他差不多是在我面前被打死了。”于是皮埃尔开始讲述他们撤退的最后一些时日的情况,讲述了卡拉塔耶夫的病和他被枪杀的情景(他的声音不停地颤抖着)。

皮埃尔在讲述那些历经危险的故事时,好像他从来还不曾回忆过这些事情。他现在仿佛看见,他所经历的事情有了新的意义。现在,当他把这一切讲给娜塔莎听的时候,他感受到女人在听男人讲话时给人一种少有的愉快,——愚笨的女人在听别人讲话时,做出好像是全讲贯注在倾听的样子,或者干脆把人家对她所讲的都死死记住,用这些来充填自己的头脑,一遇有机会就学舌一番,或者把人家对自己讲过的话和在她们那知识贫乏的头脑里想出来的自以为聪明的言辞,赶快告诉别人;而现在这种快乐,却是一位真正的女人所给予的,这种女人善于选择和吸收那种只有男人身上才具有的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娜塔莎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她是那样全神贯注;无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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