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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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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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尼索夫的伙伴又在他周围聚集起来,罗斯托夫一面叙述他所知道的情形,一面倾听旁人的叙述,在他们之中度过了这天剩下的时光。杰尼索夫整个晚上心情忧悒,不吭一声。

罗斯托夫深夜想启程,问了问杰尼索夫,有没有委托他办的事情?

“是啊,请你等一下。”杰尼索夫朝着军官们瞥了一眼,说道,他从自己枕头下面拿出公文来,走到那摆着他的墨水瓶的窗前,坐下来写呈文。

“看来,鞭子是打不断斧头背的。”他从窗前走开,把一个大信封交给罗斯托夫时说道。这是检察官拟就的送呈国王的禀帖,杰尼索夫在其禀帖中只字未提及军粮管理处的过失,只是请求予以赦免。

“请你转交吧,看来……”他没有把话说完,病态地虚伪地微微一笑。

 19

罗斯托夫回到自己的兵团,向指挥官转告杰尼索夫的案情之后,便携带禀帖前往蒂尔西特觐见国王。

六月十三日,法国皇帝和俄国皇帝在蒂尔西特聚会。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向他所依附的要人请求将他编入驻扎于蒂尔西特的随员之列。

“Je voudrail voir le grand homme。”①他说到拿破仑,直到目前,他像大伙儿一样,总把拿破仑称为波拿巴。

“Vous parlez de Buonaparte?”②那位将军面露微笑地对他说。

鲍里斯疑惑地望望自己的将军,他立刻明白,这是一种幽默的刺探。

“Mon prince,je parle de l’empeneur 

Napoléon.”③他回答。将军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

①法语:我希望会见一位伟人。

②法语:您说的是波拿巴吗?

③法语:公爵,我是说拿破仑皇帝。

“你大有作为。”他对他说,并且把他带在身边了。

在觐见二位皇帝的那天,为数不多的人员到了涅曼,其中包括鲍里斯。他看见带花字头的一排排木筏,看见拿破仑在河对岸从法国近卫军近旁驶过,当亚历山大皇帝在涅曼河岸上的一家酒肆中等候拿破仑驾临的时候,他看见亚历山大皇帝陷入沉思的面容;他看见两位皇帝上了小船,拿破仑首先靠拢木筏,他迈着飞快的脚步前去迎接亚历山大,向他伸出手来,他们二人在幔帐中消失不见了。鲍里斯自从进入上层社会的活动范围以来,他就使他自己养成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并且一一记录的习惯。他在蒂尔西特觐见二位皇帝的时候,详细地打听那些随同拿破仑抵达的人员的名字,打听他们所穿的制服,留心地听取要人的讲话。当二位皇帝走进幔帐的时候,他看看怀表,当亚历山大走出幔帐的时候,他没有忘记再看一次怀表。会见延续一小时零五十三分,当天晚上他把这件事记载在他认为具有历史意义的其他事实中。因为皇帝的侍从寥寥无几,所以对一个珍视事业成就的人来说,二位皇帝见面时能在蒂尔西特逗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鲍里斯来到蒂尔西特后感觉到,从这个时候起他的地位完全确立了。人人不仅认识他,而且看惯了他。他曾有两回奉命觐见国王,因此国王认识他的面貌,国王的亲信们不仅不像从前那样认为他是个新来的人而怕和他见面,而且,假如他不在场,他们反而会感到惊奇的。

鲍里斯和另一名副官、波兰伯爵日林斯基住在一起。日林斯基是在巴黎受过教育的波兰人,很有钱,热爱法国人,法国近卫军和司令部的军官在蒂尔西特逗留期间,几乎每天都在日林斯基和鲍里斯那里集合,共进早餐和午餐。

六月二十四日晚上,日林斯基伯爵,和鲍里斯住在一起的人,为他自己的法国熟人举办了一次晚宴。一名贵宾——拿破仑的副官、几名法国近卫军军官、法国老贵族出身的少年,拿破仑的少年侍从出席了这次晚宴。就在这一天,罗斯托夫趁黑夜不被人认出的机会,穿着一身便服,驶至蒂尔西特,走进了日林斯基和鲍里斯的住所。

罗斯托夫如同整个军队(他是从军队中来的),在对待由敌人转变成朋友的拿破仑和法国人的态度上,还远未发生大本营和鲍里斯身上所发生的这种巨大变化。军队中仍能体验到仇视、轻蔑和畏惧波拿巴与法国人的掺杂在一起的情绪。还在不久前,罗斯托夫和普拉托夫师的一名哥萨克军官谈话时,这样争论:如果拿破仑被俘,他们不会把他看作国王,而会把他看作罪人。不久以前罗斯托夫在途中遇见一名负伤的法国上校,罗斯托夫急躁起来,他向这名上校证明,在合法的国王和罪犯波拿巴之间不可能有媾和之事。罗斯托夫习惯用迥异的眼光从侧翼防御散兵线上观看法国军官的军装,因此鲍里斯住宅中的法国军官们的外貌竟使罗斯托夫感到惊讶。他一看见从门内探出身子的法国军官,那种看见敌人时经常体验到的战斗的敌对情绪忽然把他控制住了。他在门坎上停步,用俄国话问他,德鲁别茨科伊是不是住在这里。鲍里斯在接待室听见陌生人的嗓音,就走出去迎接他。当他乍见罗斯托夫时,他脸上流露出懊恼的神情。

“啊,是你,看见你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他说,不过面露微笑,移动脚步,向他走去。但是罗斯托夫发现了他最初的内心活动。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他说道,“我原想不来,可是我有桩事情。”他冷淡地说……

“不,我感到惊讶的只是,你怎么从兵团走到这里来了,Dans un moment je suis à vous①。”他听见喊他的声音就转过头来回答。

“我知道,我来得不是时候。”罗斯托夫重复地说。

鲍里斯脸上懊恼的表情已经消失了,显然,经过考虑后决定他该怎么办,他特别沉着地握住他的两只手,把他领到隔壁房里。鲍里斯的眼睛平静而坚定地望着罗斯托夫,它仿佛被什么东西蒙着,仿佛被日常生活所必需的蓝色眼镜遮住了。罗斯托夫好像有这种感觉。

“噢,真的,得啦,你哪里会来得不是时候。”鲍里斯说道。鲍里斯把他领进房里来,这里摆好了桌子开晚饭,他喊了一声罗斯托夫的姓名并说明他不是文官,而是骠骑兵军官,是他的老友。“这位是日林斯基伯爵。le te N.N.,le Capitaine S.S.②。”他说出客人们的姓名。罗斯托夫皱起眉头望着几个法国人,不乐意地鞠躬行礼,一直沉默着。

①法语:我愿意马上为您效劳。

②法语:这位是N.N.伯爵,这位是S.S.上尉。

日林斯基看来不乐于接受新来的俄国人加入他的小团体,他没有对罗斯托夫说句什么话。鲍里斯好像没有去注意由于新来的人而造成的窘态,他仍旧带着平静的喜悦的神色,他的眼睛中还像他遇见罗斯托夫时那样蒙着什么东西,他力图使这次谈话变得热闹起来。一个法国人流露出法国人常有的毕恭毕敬的样子,把脸转向保持沉默的罗斯托夫,同他搭话,说他来到蒂尔西特大概是要觐见皇帝的。

“不,我有我自己的事。”罗斯托夫简短地回答。

罗斯托夫在发现鲍里斯面露不满的神色后,他立刻显得心情不舒畅,他好像觉得,大家恶意地望着他,他正在妨碍大家,这是心绪不佳的人们常有的情形。他确乎妨碍大家。虽然大家又交谈起来,惟独他一人置身于局外。“他干嘛坐在这儿呢?”客人们向他投射的目光仿佛这样说。他站了起来,走到鲍里斯面前。

“不过,我使你觉得不自在,”他对他轻声地说,“我们同去谈谈一件事儿,谈完之后我就要走了。”

“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鲍里斯说道,“如果疲倦了,就到我房里去吧,躺下来休息休息。”

“果然是……”

他们走进鲍里斯睡觉的一个小房间。罗斯托夫还没有坐下来,就感到非常忿恨,好像鲍里斯对不起他似的,他立刻向他谈起杰尼索夫的事,他问到,他是否愿意,是否能够通过自己的将军替杰尼索夫向国王求情,并且通过将军转交一封信。当他们二人留下的时候,罗斯托夫第一次证实,他不好意思去望鲍里斯的眼睛。鲍里斯跷起二郎腿,一面用左手抚摸右手的纤细的指头,一面细听罗斯托夫讲话,如同将军细听手下人汇报一般,他时而向一旁观看,时而他的目光中也像蒙着一层什么东西,而眼直勾勾地盯着罗斯托夫的眼睛,每当鲍里斯这样注视罗斯托夫的时候,他总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就垂下眼帘。

“我听过这种案件,并且知道,国王严厉地对待这种案件。我想莫如不让他陛下知道。依我看,最好干脆向军长求情……

但一般说来,我想……”

“那么你什么也不愿意办.你就照直说!”罗斯托夫不望鲍里斯的眼睛,差不多叫喊起来。

鲍里斯微微一笑。

“我倒是要尽力去办,不过我想到……”

这时门内传来了日林斯基呼喊鲍里斯的声音。

“喂,走吧,走吧,走吧……”罗斯托夫说,他拒绝了晚饭,独自一人留在小房间里,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踱了很久,倾听隔壁房里法国人的快活的谈话声。

 20

罗斯托夫在替杰尼索夫求情感到棘手的那天来到蒂尔西特。因为他穿着一身燕尾服,未经上级允准擅自来到蒂尔西特,所以他本人不能去见执勤的将军;鲍里斯即使愿意,也不能在罗斯托夫抵达后次日办妥这件事,六月二十七日之天,签订了最初的和约条款。二位皇帝互换了勋章:亚历山大获得荣誉团勋章,拿破仑获得圣安德烈一级勋章,是日法国近卫营为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举办了一次宴会。两位国王均须出席这次盛大的宴会。

罗斯托夫和鲍里斯在一起时,觉得不好意思,很不舒服,晚餐之后鲍里斯顺便来看他,他假装睡着了,第二天清早,他尽力设法不和他见面,离开了住宅。尼古拉穿着燕尾服,戴着礼帽,在城里徘徊游荡,仔细地观看法国人和他们穿的制服,仔细地观察街道和俄皇、法皇居住的楼房。他在广场上看见摆好的餐桌,正准备饮宴。在街上他看见悬挂的帷幕和不同色彩的俄法两国国旗以及A(亚历山大的第一个字母)N(拿破仑的第一个字母)大型花字头。家家户户的窗子上也悬挂着两面国旗和花字。

“鲍里斯不愿帮助我,我也不愿和他打交道。这个案子判决了,”尼古拉想道,“我们之间一切都已完结,不过在没有办妥我能替杰尼索夫办到的事情之前,主要是,当我没有把呈文转交国王,国王之前,我万万不能从这儿走开!……他就在这儿!”正当罗斯托夫情不自禁地又向亚历山大占用的楼房走去时,想道。

有几匹用以乘骑的马停在这栋楼房门口,侍从们正在集合,显然是为国王出巡作准备。

“我随时有可能看见他,”罗斯托夫想道,“我只要能把呈文直接转交给他,说出全部情况就行了……难道仅为燕尾服一事就会把我逮捕吗?这没有可能!他会明白,正义在谁一边。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晓。究竟有谁比他更公允,更宽宏大量呢?倘若因为我待在这里而把我逮捕起来,那不算倒霉!”他一面想着,一面望着那个走进国王占用的楼房的军官。“岂不是可以进去。哎,全是废话。我走去把这份呈文亲自交给国王,这样对德鲁别茨科伊更糟,不过是他把我弄到这个地步的。”忽然罗斯托夫摸了摸口袋中的呈文,出乎意料地毅然启步,径直地向国王占用的楼房走过去。

“不,我现在不能像在奥斯特科茨战役后那样放过这个好机会,”他想道,时刻期待着遇见国王,一出现这个念头,他就觉得热血涌上心头。“我跪倒在国王脚下,恳求他施恩,他扶起我来,听我直言,还要感激我。”“当我能够行善的时候,我感到幸福,能够纠正不公平的事情才是最大的幸福。”罗斯托夫脑海中想象到国王将要对他说出这番话。他于是从那些好奇地观望他的人身旁走过去,登上国王临时占用的住宅的台阶。

宽大的楼梯从门廊一直通到楼上,右边可以看见一扇关上的门,楼梯下面有一扇门,通往楼房的底层。

“您要找谁?”有人问。

“将呈文、禀帖递给他陛下。”尼古拉带着颤抖的嗓音说。

“禀帖——请交到值日这里来(有人向他指了指楼下的门),不过他们不会接受的。”

罗斯托夫听见了这种冷淡的嗓音之后,心里害怕他所作的事情,每一瞬间都可能遇见国王的念头具有强烈的诱惑力,因此他感到非常可怕,以致于打算逃走,但是那个遇见他的宫廷侍仆给他打开了通往值日室的门,于是罗斯托夫走进去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身材不高的长得肥胖的人穿的是一条白色的衬裤,一双高筒皮靴和一件看来是刚刚穿在身上的细麻纱布衬衫,他站在这个房间里;侍仆在他背后给他扣上非常漂亮的用丝线刺绣的新背带,罗斯托夫不知怎的注意到了他的新背带。这个人正和另一间房里的某人说话。

“Bien faite et la beauté du diable.”①这个人说,他看见罗斯托夫之后,停止说话,蹙起了额角。

①法语:姿色娇嫩,体态迷人。

“您有什么事?交呈文?……”

“Qu’est ce que c’est?”①另一间房里的某人发问。

“Encore un petitionnaire”②.那个系背带的人回答。

①法语:什么事情?

②法语:又是一个请愿的人。

“请您告诉他,以后来好了。他马上出门,要动身了。”

“以后,以后,明天吧。太晚了……”

罗斯托夫转过身子,正想走出去,可是那个系背带的人把他拦住了。

“您是从谁那里来的?您是谁?”

“我是从杰尼索夫少校那里来的,”罗斯托夫回答。

“军官,您是谁?”

“中尉,罗斯托夫伯爵。”

“好大的胆子!要经由上级递来。您走吧,走吧……”他开始穿上侍仆递给他的制服。

罗斯托夫又走到外屋并且发现,有许多军官和将军穿着整套阅兵服站在台阶下,罗斯托夫应当从他们身边走去。

罗斯托夫责骂自己鲁莽,当他想到随时有可能遇见国王,在他面前丢脸,还要给人逮捕起来的时候,他就紧张得几乎要屏住气息,他十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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