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有同情心的人。故我读《浮生六记》至芸的死、三白的相思,心情也是为之凄然的。
那沈复后来再未续娶。
但有当官的朋友赠了他一妾。
他以嫖妓为常事。这“嫖”字,用于文人身上,似大不敬,那么便说“狎妓”吧。
并且他善狎。每与妓“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饮,温存体恤”。故“每上其艇,(妓们)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至者”。
“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余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妓名)。余患其扰,遂图归计。”而“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于是大发“半年一觉扬州梦,赢得花船薄幸名”之文人佯叹……
妻子死了,父子亲和了,于是他结束了穷困,又有钱游山玩水狎妓地恬淡自适乐而不疲了。
通过《浮生六记》,我们比较清楚明白了,中国传统文人们理想的自在无为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的——一位人生务实的父亲或祖父,先很不能免俗地替他挣下一份家产,可供他终生无忧无虑,丰衣足食;可资助他自在无为地游山玩水,享受大自然的拥抱,以及享受诸多他所喜欢的女性的姿色。
中国传统文人理想的妻子应该是芸那样的女性——首先她须是丽人。其次她须有至少几分艺术细胞。因为这是使她有风韵、有情调的前提。她还须使他享受到姊姊或妹妹加情人加俊友加妻子的温柔细腻的性爱。她还须爱他所爱,比如与他谈诗论画、陪他游山玩水并且爱他所爱的另外的女人,半点儿妒意也没有地替他搭桥引线。最后,倘他们穷困了(这一般几乎总是要穷困下去的,连大观园都这么败落下去了,何况文人们的家),她须倍加温柔、倍加细腻、倍加体贴地呵护他、关怀他,与他相依为命,绝不弃他而去。
具有了以上美点和美德的妻子,当然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妻子。但,在这一种中国传统文人型男人们关于女性的文化的熏陶——不,流毒的影响之下,中国女性倘温柔地一代代地接受着,实践着,完善着,以身作则着,除了是男人心目中的尤物,还可能是别种典型的女性么?
芸固然是值得男人们终生爱恋的女性。《浮生六记》固然是对人生颇具参考和禅悟价值的一本书,沈三白对妻子生前的爱和死后的思,固然也足以令其他形形色色的文人型男人们唏嘘落泪,但是我们如果转而一想,中国大批地滋生着沈三白式的文人的时期,差不多正是法国思想启蒙运动的同期,纵观整个欧洲,许多男性知识分子受此运动激励,对社会进步、对女性的自由解放做出种种杰出贡献,不禁地就会心生一问:中国的传统文人们,可曾想到对社会、对中国女性的自由与解放做点儿什么?
答案是,他们头脑中几乎什么打算都不曾有过。
归根结底,芸那样的女性,几乎只适合生存在一个文明进步的时代。
而那个时代以前的中国传统文人们,又大抵总是攀结在封建王权的四周。而王权是仇视一个文明进步的时代的,是女性解放的最反动也最腐朽的堡垒。而中国传统文人们,最积极的也最令后代同类美化和吹嘘的,也不过就是“放浪的玩世哲学”、“伟大”的消极的遁世哲学、自适其乐的逃避现实的哲学。
沈复式的男人,是此种中国男人丛林中司空见惯的一株。他的“根”其实寄生于封建土壤中。那土壤一旦不供给他养分,他就只有落魄,只有穷困潦倒,当然也就谈不上维护他所爱的妻子的命运了。
而芸,却不过是恰巧被他的枝所挂住的一只美丽的风筝。她死了,他安慰自己和缅怀她的方式,却只不过是去狎他以为有些像她的妓。
第四种是特别理想主义的态度。代表文人理想的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祝英台宁可一死,也绝不入马家的门。由于她视富贵如粪土的立场坚定不移,极受“梁山伯”们欣赏,于是幻想与她双双化蝶。代表市民理想的如《白蛇传》。富家子弟、豪门子弟中也是不乏翩翩美少年的,但貌如神女的白娘子死心塌地爱清贫的许仙,虽被镇于塔下而此情不渝不移,于是成为后世“许仙”们心目中最美的爱神。代表农民理想的如《天仙配》和《牛郎织女》。世上的美人不是与“牛郎”们、“董永”们无缘分么?“牛郎”们、“董永”们也不必伤心,更不必愤世嫉俗。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的某个女儿,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动了凡心下界来做他们的妻子。
由于事实上这个世界极少有专门嫌富爱贫的美女,所以这第四种文化源远流长。现实中得不到的,理想中拥有。
与中国数千年的文化相反,西方文化鼓励女性通过最容易的方式,亦即通过嫁给富贵男人的方式,改变自己的卑贱命运,使自己过上富贵的生活。西方文化中这一种鼓励的热忱,有时类乎男孩儿鼓励胆小的女孩儿爬树或登房顶。并且在女孩儿那么做了以后予以表扬,你看,多么简单!只要你敢想,没有什么达不到的目的!半个多世纪以来,好莱坞精心炮制了一部又一部“灰姑娘”题材的影片。
萧伯纳曾说:“穷人家的女儿是他们的原始股。”他是出于对穷人们的深切同情而这么说的。
但是好莱坞那些善于炮制“灰姑娘”题材的影片的编剧们、导演们、制片们另有说法。
他们说,如果你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你竟享受不到荣华富贵,那么太遗憾了!那么是你自己的过错,完全怨不得别人,也别怪社会的不公平。
他们说,如果谁家有一个漂亮的女儿而居然穷着,那么这一户人家的父母的头脑一定太痴呆了!赶快“抛股”哇!
他们不但承认穷人家的女儿是父母的原始股,而且进一步明确指出,穷人家的漂亮女儿是价值百万千万的原始股。对于这一种股资的白白浪费是令人心疼的!
因而,在好莱坞的老片中,尤其一些黑白老片中,每每出现一位漂亮的小女子,她可绝不像“灰姑娘”那么逆来顺受,她不但风情万种而且颇有心计。她到某一富家去做女仆,不久便产生了这样一种自然而然的念头:我为什么不可以让男主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并且爱上我、迷上我?我为什么不可以成为这一富家的女主人?于是影片结束时男主人坠入情网皆大欢喜。
好莱坞曾将许多此类内容的影片发行到世界各地,影片中那些漂亮的小女子们不但使世界各地的男人们爱得不行,也被世界各地漂亮然而命运卑贱的小女子们视为榜样。
好莱坞的匠心独具之处在于,它直指女性之人性的特点,顺应之而不是企图通过说教扭转之。它从来也没打算承担这样的道德义务。
美国文化对美国女性有影响么?
答案是肯定的:当然有。
全世界的女性中,美国女性的追求意识——不触犯法律前提之下的追求意识,是最公开、最大胆、最不受束缚的。
那么,受美国文化影响的美国女性,是否都非常嫌贫爱富,非常的傍富豪没商量、攀权贵没商量呢?答案也是肯定的:否。这又为什么呢?道理简单,因为90%以上的美国人处于生活水平比较高而又彼此差不太多的情况之下。贫富悬殊在西方许多国家并不像在中国呈现得这么咄咄逼人。一个嫁龄女性即使漂亮,她的选择范围无非辐射向两个方面:或者辐射向极少数的富者权者,或者辐射向大多数的男人群体。而她们要求达到的生活,倘不过分奢侈,又几乎是大多数男人都能和她共同奋斗达到的。这使她何必整天去做“灰姑娘”的神话梦不醒?又何必非要去傍富攀权?于是,她决定嫁不嫁给一个男人,考虑的因素,反而比较能够超越于物质之上。
在贫富悬殊的剪刀差越来越大、作为社会现象愈演愈烈的时代,女性的心最容易被物质所诱惑。而物质对她们的诱惑力,远远强于文化束缚对她们的影响。她们拥抱住物质而反叛文化时,她们以为她们拥抱住了女人的幸福。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中国某些女人以她们比男人敏感的神经,触觉到了时代的兴奋的中枢区。它反射给她们的信号是,欲望时代的集贸商场即将大开张,你有什么可交易的?容貌即资本,青春即股票。它并且暗示她们,二者之和,远远大于一个女人头脑中所可能容纳的全部知识的价值,就像三角形的任意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一样。
那时,社会行业还没有发展到今天这么丰富多彩的程度。即使有才干的知识女性,倘要凭其才干和知识获得比普遍的女性多的收入,仍几乎是痴心妄想之事。
于是她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由国内转向国外。在国外,对才干和知识的尊重毫不含糊地体现为金钱的结算方式,并且是以美元兑换价值的。而那时在中国,通过金钱对才干和知识进行结算的方式,仍是一种扭捏的、暧昧的、遮遮掩掩甚至偷偷摸摸进行的方式,仿佛有悖于全体中国人对才干和知识的常规思想观念。谁若获得了数千元的奖金,肯定引起嫉妒;几万元的奖金,会成为轰动性的新闻。那时在中国,只有“走穴”的歌星例外。
有才干、有知识的女性尚活得这么憋屈,企图潇洒也潇洒不起来;那些没才干、没知识甚至一无所长,却有容貌资本、有一大把青春股票的女性,又怎会自甘资本闲置、股票贬值呢?而在中国,她们历来对于物质生活质量的向往是最强烈的。这是人类社会中一个关于女性的公开的秘密。
于是,以上两种截然不同的中国女性,那时都渴望着同一种男人出现在她们的生命里——能带她们离开中国大陆的男人。不管他是香港人还是台湾人,不管他是哪一国家的,不管他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不管要求她以妻的身份妾的身份情人的身份女儿的身份或秘书或雇员的身份,包括女佣的身份。总之什么身份都不计较,只要能带她出去,她便如愿以偿。
于是形形色色的境外男人成了“超度”她们的命中贵人。
今天,我们回顾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似乎从中期开始,整个八十年代对折为两页。而你不能说它是两页,因为它并未从中线那儿被裁剪开;你也不能说它是一页,因为两个半页上所记载的内容竟是那么的不同。
常规的历史进程中,一般不会产生这样的时代现象。
此时代现象说明,历史的进程一旦加快,几乎每五年便有大的区别。而普遍的人们,也仿佛每差五岁便如隔代了。所谓道即变,人亦即变。道变速,人亦变速。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前期,某些中国女性求知若渴的自强不息使中国男人们为之肃然。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后期,某些中国女性交易自身的迫不及待使中国男人们为之愕然。
尽管,这两类中国女性加起来,在数量上仍是少数。
但经由她们所体现的中国女性的时代意识的特征,毕竟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后着上了极为浓重的色彩,以至于使其他的色彩显得淡化了,难以成为特征了。
最后值得总结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交易自身之目的达到了的女性,如今朝她们扫视过去,其实真正获得幸福的相当有限,她们中不少人结果甚至相当不幸。有些女性甚至无国、无家、无夫、无子、无业、无产,除了跌价的容貌资本和贬值的青春股票,实际上几乎一无所获,证明她们当年的交易自身并不能算是成功之举。
女人通过嫁给某类男人的古老方式达到改变命运过另外一种生活之目的,虽比较符合女性的人性特点,虽不必加以苛求的批判,但也不值得格外地予以肯定。
那方式所符合的,乃是女性的人性中太古老的特点。无论以多么“现代”的盒子包装了,仍是古老的。它在女性的意识里越强烈,女性越现代不起来。
无论那目标表面看起来多么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多么能引起别人的羡慕,本质上仍是初级的——是以依附于男人为目标前提的。
五、她们如野生植物一般活
某些中国女性“外销”自己的“新洋务运动”,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始,直至一九九三年后才势微渐止。她们的年龄普遍在三十五岁以下,年龄最小者十六七岁。因年龄小,想方设法更改年龄以达到合法移民年龄的事屡闻不鲜;因年龄大,想方设法更改年龄以求接近于更容易“外销”岁数的事也屡闻不鲜。那些年内,由中国女性推波助澜的“新移民潮”,冲击着亚洲、欧洲、澳洲的许多国家。既使那些国家的华人移民数量剧增,也使国内许多城市的家庭夫妻离异、子女双亲残缺。有知识的凭学历去闯,有才能的凭才能去闯,有技长的凭技长去闯;无知识、无才能、无技长可言的,则仅凭容貌和青春资本去闯;连容貌和青春两项也够不上资本的,凭一往无前的盲目的勇气去闯。
“洋插队”一词便是概括这一现象而产生的。“洋”字与“插队”二字相结合,包含了一切的苦辣酸甜。当然,她们当中也确有不少人,在异国真的尝到了爱情的甜,事业有成的甜,家庭美满的甜,人生幸福的甜。这些甜,也当然地原本就不该被国界和国籍隔着。在一方国土内获得不到,去别国寻找亦确是天经地义之事。欧洲国家彼此邻近,欧洲的男人们早就这样了,后来欧洲的女人们也开始这样了。其动因和目的与中国女性们十分一致。中国女性仿佛企图用她们的行动证明——世界并不算太大,国与国都离得很近。
一九九三年以后,中国经济迅猛腾飞,令世界“拍案惊奇”,刮目相看。但“腾飞”之中,今天看来,泡沫的成分极其显明。
但是经济的泡沫现象,在短期内向有头脑的人提供的发达之机反而尤其的多。许多人其实只需抓住一次机遇便可永久地改变命运,不管那机遇是否在泡沫里。泡沫经济的游戏之所以对一个国家有危害,甚至有危险,是针对大多数人的长久利益而言的。当泡沫灭落,大多数人不但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