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后来我们的小学校就被迫关闭,所有的孩子都到外面去上了几年的学……”
“他们说我们的‘标准’没办法让学生适应外面的真实世界。”妈妈说。
“外面的世界哪里真实了?”克劳德姑婆恼怒地说,“我最近看到的都没什么真实感。”
“我们说的是四十年前啊,诺拉。”
“从那时开始,也没变得更真实。”
“我上过一阵子公立学校,”妈妈说,“似乎没那么糟糕。只是你每天都得在固定时间到校,不分季节、不分天气。而且每天都得等到同一时间才能离开。”她语带惊奇,回想这段往事。
“至于像公民课那些课程怎么样呢?”黛莉·艾丽斯问,一边在桌下偷偷捏了捏史墨基的手,因为答案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重要论点。
“你知道吗?”妈妈对史墨基说,“公民课的事我一件都不记得。一件都不记得。”
史墨基眼里的“教育系统”正是这个样子。他认识的大部分孩子都是一离开那些(对他而言)很神秘的讲堂就把学过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天啊,”他常说,“你们该去跟我爸上课的。保证你每样东西都记得。”但另一方面,若被问起学校的活动,例如效忠誓言、植树节或航海家亨利王子,他就一无所知了。他们都觉得他很怪,倘若他们曾注意到他的话。
“所以克劳德·贝里的爸爸因为拒绝让他上公立学校而招来了麻烦,后来变成一件诉讼案,”克劳德姑婆说,“一路告到了州立最高法院。”
“让我们的银行账户大失血。”医生说。
“最后我们赢了。”妈妈说。
“因为,”克劳德姑婆说,“我们宣称那是基于宗教理由。就像门诺派中的严紧派,你知道他们吗?”她露出狡猾的微笑。“宗教理由。”
“那是个里程碑式的抉择。”妈妈说。
“但却没有人听说这件事,”医生擦擦嘴巴,“我想法院也被自己的判决吓了一跳,所以封锁了消息。不想招致揣测、引起公愤,可以这么说。但我们从那时起就没再遇上麻烦了。”
“我们有良好的建议。”克劳德姑婆说着垂下眼睑,他们全都默默同意。
因为不知情,史墨基又拿过一杯雪利酒,开始谈论“标准”里一个他知道的漏洞(就是他自己);就算没上学,他还是受到了更为优质的教育,而且无怨无悔。此时德林克沃特医生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就像法官在敲槌子,然后喜滋滋地看着史墨基,双眼因为灵光乍现而闪亮。
如 何
“怎么样呢?”当天晚上躺在床上时,黛莉·艾丽斯这么说。
“什么?”
“爸爸提议的事啊。”
由于闷热无比,他们身上只盖了条被单,过了午夜才开始有阵阵微风吹来。她修长白皙的身躯形成了山丘与溪谷,她每动一下就形成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致。“我不知道。”他觉得呆滞且无法思考,昏昏欲睡。他试着想出一个较清楚的答案,但却陷入了梦乡。她再次不安地换了姿势,他这才又醒来。
“怎么啦?”
“我在想奥伯龙。”她小声说道,用枕头擦了擦脸。他把她搂进怀里,因此她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小声啜泣。他轻触她的头发,安抚地拨弄她的发丝,直到她睡着,她最爱这样,跟猫一样。她入睡后,他反而躺在床上瞪着闪闪发光的天花板,讶异自己竟然无法入睡,因为他从没听说过夫妻之间的睡意是可以转移的(这项规则可没写在任何婚姻契约上)。
好吧,他觉得怎么样?
他在这里已经受到收留与领养,离开似乎已经不可能了。由于之前不曾讨论过他俩的未来,所以他自己也从没思考过:事实上他根本不习惯去想自己的未来,因为他向来连自己的现在都弄不清楚。
但他现在已经有了身份,他必须抉择。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枕在脑后,尽量不去惊动刚睡着的她。倘若他现在已经成为一个“人”,那么他是哪种人呢?从前他了无特征,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但他现在会发展出一些特质、一种个性,有所喜好也有所厌恶。那么他想不想住在这间房子里,在他们的学校教书呢?当一个……呃,有信仰的人(他猜他们会这样说)?这适合他的个性吗?
他望着身边的黛莉·艾丽斯模糊雪白的身影。他若有个性,也是拜她所赐。而他若是个角色,八成也只是个小角色:演的是别人故事(他卷入的这个荒唐故事)里面的小配角。上场、退场、念念台词。这角色究竟是满腹牢骚的教师还是什么人物似乎不怎么重要,时间到了自会决定。好吧。
他细细审视自己的思绪,看看是否有什么怨怼之情。他确实有些怀念自己消失的无特征性,怀念当中蕴含的无限可能,但他也感受到她在他身边的气息,还有周围一整栋房子的气息。最后他终究随着这个节奏进入梦乡,什么也没决定。
当艾基伍德的影子在月光下悄悄从这一头挪到另一头时,黛莉·艾丽斯梦见自己站在繁花盛开的田野中,小山丘上长着一棵橡树和一株荆棘,枝叶如手指般紧紧交缠。大厅另一端,索菲梦见自己的手肘上有一扇小门,开了一条缝,风从那儿吹进来,吹在她的心坎上。德林克沃特医生梦到自己坐在打字机前写下这段文字:“有一只很老很老的昆虫住在地下的一个洞里。某年六月,它戴上它的夏季草帽,用只剩下一半的手拿了它的烟斗、拐杖和灯笼,尾随蠕虫和树根爬上楼梯,进入了蓝色的夏季。”这对他似乎意义非凡,但他醒来后却一个字也记不得,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他身旁的妈妈梦到丈夫不在书房里,而是跟她一起在厨房里。她不断从烤箱里拉出一张张烤饼干用的锡箔纸,上面有一个个圆形的咖啡色糕饼,而当他问她这些是什么时,她说:“岁月。”
【注释】
'1' 好长的一饮(a long drink of water),俚语,意为“细高个儿”。“一饮”与黛莉·艾丽斯的姓氏“德林克沃特”(Drinkwater,意为“饮水”)接近,故众人发笑。本书中主要人名、地名多有特殊意义,书末附有中英文对照及解释,以供参考。
'2' 斯文加利(Svengali),英国小说《特丽尔比》(Trilby,1894)中的邪恶音乐家,具有强大的催眠力量。
'3' 软毡帽(trilby),一种窄边软帽,后檐向上翻起。根据《特丽尔比》改编的戏剧在伦敦首演时,演员戴了这种款式的帽子,该帽由此而得名并迅速流行,在20世纪60年代成为最受欢迎的男帽。
'4' 学院派(Beaux…Arts),一种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深刻地影响了19世纪80年代至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建筑。
'5' 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V。Sackville…West,1892——1962),英国小说家、诗人、园艺家,经常在作品中描写肯特郡的乡村景观。
'6' 乔治·麦克唐纳(George MacDonald,1824——1905),苏格兰作家、诗人、牧师,其童话故事和奇幻作品对J。R。R。托尔金、C。S。刘易斯、W。H。奥登等人产生过巨大影响;安德鲁·杰克逊·戴维斯(Andrew Jackson Davis,1826——1910),美国唯灵论者;斯韦登堡(Swedenborg,1688——1772),瑞典科学家、哲学家、神学家、基督教神秘主义者。
'7' 苏维托尼乌斯(Suetonius,约69——122),罗马帝国早期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十二帝王传》等。
'8' J。M。巴里(J。M。Barrie,1860——1937),苏格兰作家、剧作家,《彼得·潘》的作者。
'9' 克罗伊索斯(Croesus),公元前6世纪吕底亚国王,以富有而著称。
'10' 垂直式(Perpendicular),一种兴盛于14至16世纪的英国哥特式建筑风格,因强调垂直线条而得名。
'11' 帕拉切尔苏斯(Paracelsus,1493——1541),瑞士医师、炼金术士。
'12' 达那厄(Danae),希腊神话中阿耳戈斯国王阿克里西俄斯之女,宙斯曾化为金雨与她幽会,生子珀耳修斯。
'13' 珀切斯(Purchas,1577——1626),英国圣公会牧师,游记和探险作品编纂者。
'14' 德利乌斯(Delius,1862——1934),英国作曲家。
'15' 球镣在俚语里有“累赘娘们”的意思。
'16' 多雷(Doré,1832——1883),法国画家、插画师、雕刻师。
第二部 北风哥哥的秘密
Ⅰ
维吉尔笔下的牧羊人终于认识爱神,结果发现他心如铁石。
——约翰逊
约翰·德林克沃特于一九二○年去世后,瓦奥莱特始终无法接受,甚至无法相信纸牌为她指出的命运:她还会独活三十余年。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隐居在楼上的房间里。那年她突然对大部分食物都失去了胃口,精灵般的纤瘦身材因此变得更加瘦削,再加上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过早斑白,使她乍看之下显得苍老又脆弱。但她实际上并没有变老,往后数年之间,她的皮肤光滑如昔,一双水汪汪的深色眼睛也跟约翰·德林克沃特上个世纪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充满了幼兽般的纯真。
隐退与活动
那是个很棒的房间,面朝很多方向。其中一个角落里有个半圆顶的小空间(内侧只有半圆,但外侧的圆是完整的),有窗户,她在那儿放了一张钉有扣子的大躺椅。此外就是她的床,挂着薄纱帘子、盖着凫绒被、缀满象牙色的花边,她那素未谋面的母亲当年就是用这些东西装饰她自己那不幸福的新床。深红色的巨大桃花心木书桌上面堆满了约翰·德林克沃特的文件,她原本想整理一下,也许拿去出版(他很爱出版东西),但最后还是让它们在鹅颈状的黄铜台灯之下继续堆着。还有那只已经裂开的拱顶皮箱,那些文件当初就是装在这只箱子中带过来的,多年后又会被塞回皮箱里去。火炉边有几把脱了线的绒布扶手椅,绒毛已经磨损但依然舒适。此外还有些小东西——纯银和玳瑁制的梳子和刷子、彩绘八音盒、她那叠奇怪的纸牌。在她的儿孙和访客的记忆里,这些小东西就是房间里的主要家什。
除了奥古斯特,瓦奥莱特的子女对于母亲隐退一事都毫无怨言。反正她本来就常恍神,每天都心不在焉,所以这似乎只是恍神状态自然的延续。除了奥古斯特,他们全都毫不批判地深爱着她,争相帮她送上简单的食物(但她通常都没吃)、生火、读信给她听,也抢着告诉她新消息。
“奥古斯特帮他的福特车找了个新用途,”奥伯龙跟她一起浏览他拍的照片时说,“他拆下一个轮子,把埃兹拉·梅多斯的锯子绑在上面,发动引擎后,那把锯子就会转动,可以用来锯木头。”
“希望他们不要开太远。”瓦奥莱特说。
“什么?噢,不是啦。”他笑出来,想象她脑子里那个画面:一辆装有齿轮的福特T型车在树林里横冲直撞、一路砍倒树木。“不,那辆车架在一堆圆木上,所以只有轮子转动,车子不会跑。只是用来锯木头,不是拿来开的。”
“哦。”她伸出纤细的手摸摸茶壶,看看是不是还热着。“他很聪明。”她说,却仿佛另有所指。
那主意很聪明,却不是奥古斯特想出来的。他在一本有插图的机械杂志上读到这种做法,于是说服埃兹拉·梅多斯试试看。结果事实证明,操作起来比杂志上的描述还辛苦,因为得在驾驶座爬上爬下调整锯子的转速;引擎遇上树节转不动时,必须动用曲柄;还得在震天价响的噪声里扯开嗓门与埃兹拉互吼:什么?你说什么?况且奥古斯特对锯木头根本没什么兴趣。但他热爱他的福特,只要是这辆车办得到的事他都会让它做,例如目中无人地沿着铁路颠簸前进,或像装了四个轮子的尼金斯基'1'一样在冻结的湖面上滑行旋转。埃兹拉虽然一开始抱着怀疑,但他至少不像家人或弗劳尔家一样对亨利·福特的经典之作嗤之以鼻。他们在埃兹拉的院子里大兴土木,不止一次把正在做家事的女儿埃米从屋里引出来。有一次她手里拿着条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一个沾着白点的黑锡炒菜锅,一边瞪大眼睛看;还有一次则手上和围裙上都沾着面粉。锯子的传送带断了,疯狂地噼啪作响。奥古斯特熄掉引擎。
“好了,埃兹拉,你看看。瞧瞧那堆木材。”那堆新鲜的黄色木头切割得很粗糙,有些地方还被锯子磨出咖啡色的焦痕,散发着树脂与糕饼般的甜味。“你手锯的话,恐怕得要锯上一个礼拜才能锯这么多的分量。你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
“你觉得呢,埃米?不错吧?”她笑了,看起来有些害羞,仿佛他赞美的是她。
“全都还可以啦。”埃兹拉说,“快进去,饭桶。”这是对埃米说的,她的表情随即转变为受创之后的傲气,看在奥古斯特眼里跟刚才的微笑一样甜美。她甩头离去,故意慢慢走,这样看起来才不至于像是被赶走的。
埃兹拉不发一语地帮他把福特的轮子装回去。奥古斯特觉得是一种不领情的沉默,但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农夫怕自己一开口,就得谈到酬劳问题。他倒不必担心这点,因为奥古斯特跟所有古老故事里的小儿子不一样,知道自己不能因为完成了一项不可能的任务(一个下午就锯完好几百英尺长的木板)就要求他把美丽的女儿嫁给他。
奥古斯特沿着熟悉的道路开回去,一路上掀起熟悉的尘土,强烈感受到他的车和这深沉的夏天是多么相像(虽然旁人都觉得两者很矛盾)。他稍微调整一下油门,把草帽扔在旁边的座位上。傍晚若是天气好,他就打算到一些他知道的地方去钓鱼。他忽觉一阵开心,这阵子他常有这种感觉:第一次是在刚买车的时候,那时他打开了状似蝙蝠翼的引擎盖,看见了引擎和驱动系统,和他自己的器官一样质朴又实用。他觉得自己对世界的认知终于能够充分运用在生活上:真实世界和他对世界的认知是一体的。他把这种感觉称为“长大”。确实很像在成长,但在狂喜时刻,他却禁不住猜想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一辆福特,或者说变成了福特本人,因为奥古斯特认为世上没有任何工具或人物能够如此平静、果决而完美;这么有能力与自给自足。他若能变成福特,夫复何求?
大家似乎一心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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