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夫复何求?
大家似乎一心想破坏他的计划。他告诉老爹(他只有独处或跟埃米在一起时才称他老爹,从来不曾当着约翰的面这么叫)说这地区需要的是一家加油站,帮人加油、维修、贩卖福特汽车,还摊开他从福特公司弄来的印刷物,说明成立一个经销处需要多少资本(他没提议自己担任代理商,他知道自己只有十六岁,还太年轻,但他只要能加加油、修修车就非常开心了)。结果他父亲只是笑笑,连五分钟都没考虑。他坐在那儿点着头听奥古斯特解释,纯粹只是因为他疼爱儿子,喜欢宠爱他。接着他说:“你想不想要有自己的车?”
哦,当然想。可是奥古斯特知道自己做出这项提议的态度虽然跟大人一样严谨,但他还是被当成了孩子。他父亲尽对些幼稚得古怪的东西感兴趣,但此刻他却露出微笑,仿佛奥古斯特的提议只是孩子的疯狂愿望,因此只打算买部车来安抚他。
但他并未受到安抚。老爹根本不懂。战前的状况不一样,那时大家都很无知。只要你想,就可以去树林里散步、编故事、说你看到了东西。但现在可没借口了。现在知识就在那儿等着你,真正的知识,知道世界如何运作、该如何操作它。没错,就是操作。“福特T型车的操作者会发现发动车子既简单又方便。操作方式是这样的……”于是奥古斯特吸收了这些既合理又合宜的知识,借此遮盖他那疯狂混乱的童年,就像在衣服外面套上防尘衣,然后把扣子全部扣上。
好主意
“你需要的是新鲜空气,”那天下午他这么告诉母亲,“我载你出去兜兜风。来吧。”他牵起她的手,想把她从躺椅上拉起。尽管她伸出了手,他俩却都明白她不会起身,而且铁定不会去兜风,因为同样的事之前就上演过好几次。
“你可以穿暖一点,况且以这附近的路况,时速不可能超过十五英里……”
“噢,奥古斯特。”
“别跟我‘噢,奥古斯特’了。”他说,允许母亲拉自己坐在她身旁,但拒绝让她亲吻脸颊,“你也知道你身体根本没问题,我的意思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你只是在耍忧郁。”明明就还有兄姊,但竟然得由他这个幼子来板着脸孔对母亲说话,仿佛劝导一个闷闷不乐的孩子。这点令他很恼怒,但她倒是不以为意。
“告诉我锯木头的事吧,”她说,“小埃米也在吗?”
“她不小了。”
“是啊,是啊,的确不小了。她真漂亮。”
他猜自己的脸应该红了,而且她应该也看到了。他觉得很尴尬,觉得自己很下流:竟然让母亲发现他对女孩子动了心。其实少有女孩子是他不心动的,而大家都知道真相:当他随口提到自己晚上可能会到梅多斯家或弗劳尔家坐坐时,连他姊姊们都会露出会心的微笑,帮他扯掉领子上松脱的线头、把他那头跟母亲一样浓密蓬乱的头发梳好。“听着,妈,”他有点独断地说,“仔细听我说。在爸爸……你知道……去世之前,我们讨论过加油站,还有经销商的事。他不是很赞同,但那是四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年纪还小。我们可以再谈谈吗?奥伯龙认为这是个很棒的主意。”
“真的?”
奥伯龙没有反对,但话说回来,奥古斯特跟他讨论这件事情时,他是躲在他那亮着红光的隐蔽暗房里,隔着门板说话。“当然。你知道的,不必多久就人人有车了。每个人都有。”
“噢,老天爷。”
“你不能逃避未来。”
“是是,确实不可能。”她望向窗外沉睡中的午后,“没错。”她领悟了某种意义,但却不是他想表达的意义。他取出表看了看,想把她拉回现实。
“那么,好吧。”他说。
“我不知道。”她说。她看着他的脸,但却不是为了理解或沟通,而是仿佛把他的脸当成了一面镜子:那般空白、那般梦幻。“我不知道,亲爱的。我想如果约翰不赞同……”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妈。”
“是吗,是四……”她努力回想,再次握起他的手,“他最疼你了,奥古斯特,你知道吗?我的意思是你们每个他都爱,但……噢,你不觉得他最清楚状况吗?他一定全想过了,一切他全都考虑过了。噢,不,亲爱的,他若不赞同,那我也不该改变他的决定,真的。”
他突然站起来,把手用力插进口袋。“好啦,好啦。只是别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就这样。你根本不喜欢这主意,你对汽车这种简单的东西有恐惧,而且你反正从来都不希望让我拥有什么。”
“噢,奥古斯特。”她开口,随即用手捂住嘴巴。
“好啦,”他说,“那么我就告诉你吧,我打算离开。”他突然一阵哽咽,这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自己只会感受到叛逆与胜利。“可能会去大城。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意思?”她声音微弱,就像一个孩子开始领悟一件可怕的大事,“你是什么意思?”
“噢,说真的。”他在她身旁绕圈子,“我是个成年人了。你觉得呢?你以为我会一辈子在这屋里晃来晃去吗?噢,我不会的。”
任何二十岁的年轻人都有可能说出这番话,任何正常人都会有这种不满。因此他看见她脸上那震惊又无助的痛苦表情时,顿觉困惑、理智受挫,这种感觉如岩浆般翻腾不已。他冲向她的椅子,在她面前蹲下。“妈,妈,”他说,“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他吻了吻她的手,却像是愤怒地咬了她一口。
“我只是很害怕……”
“不不,你尽管告诉我这哪里可怕了。想更上一层楼、想变得……变得正常,这哪里可怕了?究竟有什么不对——”岩浆已经喷发,此时他已经不想克制了,也无法克制,“——提米威莉到大城去究竟有什么不对?她丈夫住在大城里,而她爱他。这房子好到任何人都不能希望离开吗?就算结了婚也不行?”
“房子这么大。大城又这么远……”
“好吧,那奥伯龙想从军又是哪里不对了?战争爆发,大家都去当兵了。你难道要我们大家都永远当你的小宝宝?”
瓦奥莱特没说话,但她睫毛上却颤巍巍地挂着豆大的泪珠,像个孩子。她突然非常想念约翰。她可以对他倾吐所有难以言喻的看法和她感受到的各种知识与盲点,就算他无法真正领会,他还是会洗耳恭听。她可以从他身上得到建议、警告、概念,那些她自己永远做不出来的聪明抉择。她抚摸着奥古斯特那头纠结卷曲、任何梳子都梳不开的头发,说:“但你知道的啊,亲爱的,你知道的。你记得的,对吧?你记得吧?”
他哀嚎了一声,把脸靠在她膝上,她继续轻抚他的头发。“还有汽车,奥古斯特——他们会怎么想?那噪声,那臭气。那种——那份狂妄。他们会怎么想?你若逼走了他们怎么办?”
“不,妈,拜托别再说。”
“他们很勇敢,奥古斯特,你记得你小时候吧,出现胡蜂那次,你记得那个小家伙多勇敢吧。你也看见了。万一……万一这激怒了他们,难保他们不会做出什么,噢,什么可怕的计划……他们有这本事的,你知道他们有。”
“我那时只是个小孩。”
“你全忘了吗?”她说,却不像是在对他说,反而像是在问她自己,质疑她刚刚观察到的一件怪事,“你们大家真的都忘了?是这样吗?提米也忘了吗?你们大家都忘了?”她托起奥古斯特的脸细细审视。“奥古斯特?你是忘了吗,还是……你不能,你不能忘,你若忘了……”
“如果他们不介意呢?”奥古斯特挫败地说,“如果他们根本就不介意呢?你怎能如此确定他们会介意?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世界,不是吗?”
“我不知道。”
“外公说……”
“噢,天哪,奥古斯特,我不知道。”
“好吧,”他说着从她手中挣脱开来,“那我就去问吧。我去征求他们的同意。”他站起来。“我若取得了他们的同意,那么……”
“我不认为他们可以。”
“好吧,如果可以呢?”
“你怎能确定?噢,别去,奥古斯特。他们也许会撒谎。不,答应我你不会去。你要去哪里?”
“去钓鱼。”
“奥古斯特?”
注意事项
奥古斯特离去后,她眼眶里再次泛起泪水。她不耐烦地把滚烫的泪滴从脸颊上拭去。流泪是因为她无法解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无法说出口,找不出对的词汇,她一旦试着描述,说出口的话听起来就像谎言或蠢话。他们很勇敢,她这么告诉奥古斯特。他们也许会撒谎,她这么说。但这都不是事实。他们不勇敢,也无力撒谎。这种事只有对小孩说的时候才是真的,如同你告诉孩子“外公走了”,但事实上外公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什么外公来或走。而孩子说:外公去了哪里?这时你就会想出比第一个答案稍微不真实的答案,以此类推。但你对他说的话是很诚恳的,而他也懂了,至少跟你一样。
只是她的孩子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这么多年来,她不断尝试把自己知道的事化成约翰能懂的语言,一种成人的语言,就像一张捕风用的网子,捕捉一切的“意义”、 “意图”和“决心”。噢,多么伟大的好男人!在智慧、不厌其烦的专注、有条不紊的心智与对细节的注意能发挥作用的范围内,他几乎能够了解一切。
但其实并没有“意义”,也没有“意图”,也没有“决心”。用那种方式看待它们就仿佛试图看着镜子做事:不管怎么努力,你的手就是会做出相反的事,移远而不是靠近、向左而不是向右、前进而不是后退。她有时觉得去想它们其实就是这么回事:看着镜中的自己。但那又是什么意思?
她不希望子女永远是小孩。这个国家似乎充满了急着长大的人,而尽管她自己从来没有过长大的感觉,她倒也不想阻止别人长大。她只是害怕:她的孩子若忘了那些小时候知道的事,就会有危险。这点她很肯定。什么危险?她又能怎么警告他们?
没有答案,一个也没有。心灵和语言所能表达的一切,会根据提问方式变得更加明确。约翰曾问她:精灵真的存在吗?没有答案。因此他继续努力,问得更详细、更委婉,也更加明确精准,但还是没有答案,只有愈来愈完整的问题。奥伯龙曾说生命也是这样演化的,长出四肢、生出器官、发展出关节,以愈来愈复杂,但也愈来愈简洁独特的方式运作、存在,直到那个臻于完美的问题终于了解自己没有答案。一切就结束了。最终版本就是如此,约翰至死都没有等到答案。
然而她确实知道一些事。暗红色的桃花心木书桌上放着约翰的黑色打字机,像古老甲壳动物般,瘦骨嶙峋、披着硬壳。为了奥古斯特、为了他们大家,她应该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她走向打字机,坐下,像钢琴师一样,若有所思地把手指放在上面,仿佛准备弹奏一首轻柔、哀伤、几乎听不见的夜曲。接着她才发现打字机上没有纸。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纸,当便条纸被她卷上打字机的压纸卷轴时,它却显得渺小畏缩,仿佛无法承受字键的敲击。但她还是用两根手指打出了这些字:
瓦奥莱特的笔记
——然后在下面打上外公写在那些杂乱的笔记上的字:
禁忌话题
现在呢?她把纸往后卷,写下:
他们对我们没有好处
她思考了一下这句话,随即在正下方补上:
他们对我们也没有害处。
她的意思是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关心的事跟我们毫不相关。他们若送来礼物(他们确实送过)、若安排一场婚礼或意外(他们确实安排过)、若观望等待(他们确实常这么做),全都不是基于想帮助或伤害人类。他们的理由只跟他们自己有关——倘若他们有理由的话。她有时觉得他们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就像石头或季节。
他们是被创造出来的,不是生出来的
她托腮思考这一点,说了一声“不”,随即小心翼翼删掉“被创造”,在上方写下“生出来”,然后删掉了“生出来”,在上方写下“被创造”,却发现改来改去都一样。完全没用!每当她对他们有某种想法,就会发现相反的论述也是成立的。空一格,她叹了口气,写下:
通往他们世界的门没有两扇是一样的
她是这个意思吗?她想表达的是两个人不可能从同一扇门通过。她也想表达一扇门一旦有人走过就会永远消失,因此不可能从同一扇门回来。她的意思是两扇门不可能通往同一个地方。但她却在键盘最上排发现了一个星号(她不知道打字机还有星号),因此在她的最后一个句子后加了一个星号,变成这样:
通往他们世界的门没有两扇是一样的*
然后在下面写:
*但这房子是扇门
小便条纸已经满了,她把它抽出来读过一遍。她发现这很像最后一版《乡间建筑》里某几个章节的摘要,去除了长篇大论的解释和抽象概念,露骨而薄弱,却没增加什么帮助。她缓缓将纸揉成一团,心想自己虽然一无所知,却知道这件事:她自己和大家的命运都在这里等着他们,(但是为什么她说不出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因此他们必须紧守这个地方,不可远离。她猜自己是永远不会再离开了。这里就是门,是最大的一扇门,不论是刻意还是巧合,它就刚好坐落在“他方”的边境或交界处,最终将成为通往“他方”的最后一扇门。这扇门还会开很久,再过一段时间,就必须靠钥匙才能开启。但有朝一日,这扇门将会永远关闭,不再是一扇门,而她不希望到那时有任何她爱的人被关在外面。
最大的愿望
“垂钓者”说:南风会把苍蝇吹进鱼的嘴里,但奥古斯特牢牢绑在钓线上的诱饵却似乎怎么也吹不进鱼嘴里。埃兹拉·梅多斯很肯定快下雨时鱼都会上钩,老麦克唐纳则向来坚称不会;而奥古斯特发现两者皆是,也两者皆非。由于气压改变(约翰那矛盾的气压计说是“变化”),小虫和蚊子纷纷如灰尘般降落水面,此时鱼群会去吃它们,却不咬奥古斯特在它们头顶上晃来晃去的杰克·斯科特式和亚历山德拉式鱼钩。
也许他垂钓时不够专心。他正试图看见或注意到某种线索或讯息,但并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