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快哭了,仿佛真的再也不会见到她似的(但他现在已经明白自己终究必须,也会继续跟她见面)。在窸窣作响的落叶上,他跟她一起进入了爱情悲伤甜蜜的新领域,治愈了他在她身上造成的可怕伤害。
爱情的地形似乎无边无际。
“下星期天?奥古斯特?”她还很害羞,但已经有了信心。
“不。下星期天不行。但……明天吧。或者今晚。你可不可以……”
“可以的,我会想办法。噢,奥古斯特。好甜蜜。”
她跑过田野,一边擦拭着脸蛋,将头发夹好。她已经出来太久,身处险境,但她快乐无比。这就是我最后的下场,他内心的最后一丝反抗意志这么想:连爱情的结束都只是刺激了爱情而已。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来到他停车的地方。车上挂着一条装饰用的松鼠尾,如今吸饱了水汽,垮垮地挂在那儿。他发动车子,试图不去思考。
天杀的,他到底该怎么办?
取得那个礼物后,他本以为自己见到埃米·梅多斯时之所以会浑身震颤,只是因为确定自己的欲望终于要获得满足了。但不论确不确定,他为了她还是搞得自己像个白痴:他冒险找上她父亲,撒了危险的谎,差点被拆穿,他在她家附近寒冷的地方等了好几个小时,只为等她抽身(他苦涩地意识到自己只是得到驾驭女人的力量,却没办法控制她们的处境)。而尽管埃米答应他提出的每一个计划,配合他夜间的幽会、他的密谋、顺应他每一项要求,但就连她这些毫不羞耻的行为都未能解除他的无力感:他根本没有掌控全局,反之,他受到一种比以往更强烈的欲望支配,根本不像是自发的,反而像是被恶魔附了身。
几个月下来,他驾着福特往返于五座城镇之间,感觉愈来愈肯定:他虽然驾着福特,但受到驾驭的人却是他自己,受制、被改变,完全无力反抗。
瓦奥莱特没问他为什么放弃了在田溪盖加油站的想法。他不时对她抱怨说到最近的加油站一趟,就几乎耗光了他加的油,听起来却不像一种暗示或辩论,事实上他似乎整个人都变得不好辩了。她认为他这种仿佛另有烦恼的憔悴气息可能暗示着他正在进行某种更不可思议的计划,但又觉得不是这样。每当他静静在家休息时,神情跟声音里总会透露罪恶似的疲倦感,她希望他不是在偷偷干什么坏事。铁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纸牌应该能告诉她答案,但纸牌已经不见了。他八成只是恋爱了,她心想。
是这样没错。倘若瓦奥莱特没选择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间里,就会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受到多少女孩青睐,艾基伍德周围的五座城镇无一幸免。女孩们的父母略有耳闻;女孩们自己私下也会谈论。只要瞥见奥古斯特的T型车,挡风玻璃上插着一根有弹性的杆子、顶端那条鲜艳时髦的松鼠尾在风中飘扬,就表示她们要坐立难安一整天、翻来覆去一整夜了,早上醒来枕头上还泪迹斑斑。她们不知道其实奥古斯特的日子没比她们好过到哪里去。她们怎猜得到呢?她们的心都给他了。
他没料到会这样。他听说过大情圣卡萨诺瓦,但没读过他的事迹。他把状况想象成后宫那样,苏丹只须专横地拍个手,他看上的佳丽就会温顺地上前接受临幸,就像在杂货店,丢下一枚一角硬币就会得到一杯巧克力苏打。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对埃米疯狂的欲望虽然丝毫未减,却也深深爱上了弗劳尔家的大女儿。爱欲色欲熏心之下,他只要不是跟埃米在一起、只要不是想着尚不满十四岁的小玛格丽特·朱尼珀(怎会这样?),他就想她想个不停。他慢慢学到了所有为情所困的恋人都会学到的事:爱情必然能够迫使爱情发生,也许除了蛮力以外,只有爱情能办到这点,前提是恋人必须像奥古斯特这样,坚信爱情只要够强烈,必能获得回报(这就是他得到的可怕礼物)。而奥古斯特的爱情确实也够强烈。
当初,他带着满心的羞愧用颤抖的手把纸牌放在池塘岸边的岩石上,试图对自己否认这是他母亲最珍贵的东西。接着拿起了放在那儿的礼物,只是一条松鼠尾,八成不是什么礼物,可能只是猫头鹰或狐狸吃剩的早餐。他那时简直疯了。他完全是基于一份浓厚而纯真的希望将松鼠尾绑在他的福特汽车上,不寄予任何期待。但他们信守了诺言。噢,是的,他即将成为一本爱情大全,还附有注脚(他座位底下有一件女用内衣,他甚至想不起是谁脱下的)。但当他把那撮飞舞的松鼠毛挂在挡风玻璃上,从杂货店开往教堂、从一座城镇开往另一座城镇时,他终于明白自己对女人的魅力从来都不是得自于它:他之所以能够控制女人,实则是因为女人控制了他。
黎明前的黑暗
弗劳尔一家人通常会在周三来访,为瓦奥莱特带来大捧大捧的鲜花,让她插在房里。尽管瓦奥莱特面对这么多被攀折下来缓缓凋零的鲜花,总觉得有些羞愧和罪恶,她还是试着对弗劳尔太太的绿拇指表达欣赏崇拜之情。但他们这回却是周二前来,而且并未带花。
“请进,请进。”瓦奥莱特说。他们一反常态,害羞地站在她卧室门口。“要来点茶吗?”
“噢,不用了,”弗劳尔太太说,“只要说几句话。”
但他们坐下后,却是一段漫长又尴尬的沉默,只是互相交换眼色,似乎无法直视瓦奥莱特。
弗劳尔一家人是战后过来的,接收了麦格雷戈先生的老房子,弗劳尔太太说是为了“逃离”大城。弗劳尔先生在大城里曾经有钱有势,但究竟是什么地位却不清楚,钱是怎么赚来的就更神秘了。这不是因为他们刻意隐瞒,而是他们似乎觉得这种日常俗事很难聊得清楚。他们曾跟约翰一起加入神智学学会,两人都爱煞了瓦奥莱特。跟约翰一样,他们的生活里也充满了无声的戏剧、充满了模糊但令人兴奋的征兆,显示人生其实跟一般人想的不一样。他们把人生视为一张巨大乏味的帘幕(令瓦奥莱特讶异的是这种人竟然还不少,而且很多都朝艾基伍德而来),他们很肯定这张帘幕随时会升起,揭露一番精致绝美的景象。而尽管帘幕始终未曾升起,他们还是很有耐心,在演员就位时兴奋地注意着每一个小动作,拉长耳朵倾听那无法想象的场景变换。
他们跟约翰一样认为瓦奥莱特是演员之一,或至少在幕后工作。但她却完全不当自己是这么回事,结果他们反而愈发觉得她神秘又令人着迷。周三来看过她后,他们就可以静静聊上一个晚上,然后抱着恭敬机警的态度展开一整个礼拜的生活。
但这天却不是周三。
“这跟幸福有关。”弗劳尔太太说。瓦奥莱特困惑地瞪着她看了一会儿,之后才重新理解这句话:“这跟‘幸福’有关。”幸福是他们大女儿的名字。老二和老三分别叫“喜乐”和“精神”。他们的名字出现时也会有同样的困扰:我们的喜乐今天不在;我们的精神回来时一身泥泞。弗劳尔太太交握着双手,抬起眼睛(此时瓦奥莱特才发现她已经哭红了眼):“幸福怀孕了。”
“噢,天啊。”
弗劳尔先生蓄着少年般细细的胡子,宽大敏感的额头总让瓦奥莱特联想起莎士比亚。他开口说话,但声音很小、很不直接,因此瓦奥莱特得倾身向前才能听到。她听出了重点:幸福说她怀孕了,孩子的爹是瓦奥莱特的儿子奥古斯特。
“她哭了一整夜。”弗劳尔太太说,自己的眼眶也泛起泪水。弗劳尔先生解释了,或者他试图解释。他们并非相信世俗的耻辱或名节那套东西,毕竟他们自己的婚约也是在立下誓言或举行典礼之前就已经完成了,精力的绽放总是好事一桩。不:重点是奥古斯特……呃……似乎跟他们有不同的理解,也可能他比较懂,但不管怎样,说白了就是他们认为奥古斯特伤透了这女孩的心,虽然她说他说过爱她。他们不知道瓦奥莱特是否了解奥古斯特的想法,或者——或者她是否知道这男孩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这句话满载着粗俗误谬的意义,但终究说出了口,当的一声,就像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那块马蹄铁)。
瓦奥莱特动了动嘴巴,仿佛试着回答,但却说不出答案。她镇定下来。“他若爱她,”她说,“那么……”
“他有可能是爱她没错,”弗劳尔先生说,“但他说——她说这是他说的——他还另有其人,一个……呃,比她有优先权的人,一个……”
“他跟别人有婚约了,”弗劳尔太太说,“而那女孩也……呃。”
“埃米·梅多斯?”
“不不,不是这个名字。叫什么名字来着?”
弗劳尔先生咳了咳。“幸福也不是很确定。可能有……不止一个。”
瓦奥莱特只能说:“噢,天哪,噢,天哪。”她深深感受到他们的惊骇,知道他们勇敢地克制自己不去谴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满怀希望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出一句话,让这一切也能符合他们观察到的那出戏。但她终究只能挤出一个绝望的微笑,小声说道:“呃,我猜这也不是史上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
“我是说,不是第一次。”
他们一阵惊喜。所以她确实知道了:她知道这有先例可循。会是什么呢?黑天'3'吹着笛子散播精子、让灵魂化为肉身,降凡。什么?一种他们完全没概念的东西?是的,比他们所能想象的更加闪亮奇异。
“不是第一次,”弗劳尔先生说,扬起了眉毛,“是啊。”
“这个,”弗劳尔太太几乎是在耳语,“是不是‘故事’的一部分?”
“是什么?噢,是的。”瓦奥莱特说着陷入深思。埃米怎么了?奥古斯特在搞什么鬼?他哪来的狗胆,竟敢伤女孩子的心?她一阵惊恐。“只是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从没料到……噢,奥古斯特。”她说着低下头。这是他们造成的吗?她怎么知道?可以问他吗?她可以从他的答案里得知真相吗?
看她这么手足无措,弗劳尔先生倾身向前。“我们绝对、绝对、绝对无意增加你的负担,”他说,“我们并非……并非认为……并非无法确定这没事。幸福并不怪他,我的意思是事情不是那样。”
“不,”弗劳尔太太说,轻轻按住瓦奥莱特的手臂,“我们什么也不要。不是那么回事。一个新灵魂总是一份喜悦。我们会照顾她。”
“也许,”瓦奥莱特说,“以后会清楚些。”
“肯定会的,”弗劳尔太太说,“毕竟这是……这是故事的一部分。”
但瓦奥莱特已经明白以后并不会更清楚。故事。是啊,这是故事的一部分。但她突然有所领悟,就像傍晚时分独自在房里看书或工作的人一样,只觉得眼前的东西愈来愈模糊、愈来愈难看懂,结果一抬头就发现黄昏已至,那就是眼前愈来愈模糊的原因。但距离下一次天亮还很久,此时只会愈来愈暗。
“拜托,”她说,“喝点茶。我们点灯吧,你们再坐一会儿。”
她听见——他们听见——外头有一辆车稳定地朝房子哒哒驶来。接近车道时,它放慢了速度(声音就像蟋蟀一样清楚而规律),仿佛改变心意似的换了挡,随即继续哒哒前进。
故事有多长?她曾问过。而昂德希尔太太说了:必须等到你、你的孩子和孙子全都长眠地下,故事才会说完。
她握住台灯线,但没立刻将灯点亮。她做了什么?这是她的错吗?因为她不相信故事能有这么长?是的。她打算改变。如果时间够,她会尽可能修正一切。时间一定够的。她拉下台灯线,让窗户变成黑夜、让房间变成房间。
八月的最后一日
奥古斯特带玛格丽特·朱尼珀去看的那个巨大月亮已经升起了,但他们却没看它的攀升过程。奥古斯特坚称这是收获之月,还在路上对玛吉唱了一首关于这月亮的歌,但尽管它呈琥珀色,巨大无比、看似丰硕,这却不是收获之月(下个月的才是),现在只是八月的最后一天而已。
月光照在他们身上。现在他们可以好好欣赏了,但奥古斯特已经晕眩满足得什么事也做不了,甚至无力去安抚在他身旁静静哭泣的玛吉,说不定她是喜极而泣呢,谁知道。他说不出话。他猜想自己是不是除了邀请和提议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也许他若一直不说话……但他知道他会开口的。
玛吉在月光下举起一只手,轻抚他刚开始留的胡子,又哭又笑。“真帅。”她说。他被她摸得皱起鼻子,像只兔子。她们为什么老爱乱搓他的胡子、弄得上下颠倒?他是不是该干脆把胡子刮了,让她们没办法再乱玩?她嘴唇红润,周围的肌肤因为亲吻和哭泣而发红。她贴在他身上的皮肤跟他想象的一样柔软,只是他没料到会缀满粉红色的雀斑,但纤细白皙的大腿上倒是没有,赤裸裸地搁在沾满汗水的皮椅上。敞开的衬衫里,她的胸部小巧、看起来很新,有着尚未定型的大大乳头,似乎刚刚发育成形。私处的毛发是金黄色,僵硬而细小,像一个点。老天爷,他见识过多少私密之处。他强烈感受到解放后的肉体有多么怪异。这些东西应该要藏起来的,这些弱点、这些怪东西、这些跟蜗牛的身体或触角一样柔软的器官,暴露在外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想把那些如彩带般挂在车子周围的漂亮白色贴身衣物再穿回她身上,但这样想的同时再次硬了起来。
“噢。”她说。由于匆匆忙忙就被开了苞、该想的事情太多,她八成没注意到他是多么饥渴。“你总是一结束就马上再来吗?”
他没回答,因为这跟他无关。不如去问问在鱼钩上挣扎的鳟鱼想要继续挣扎还是停止。交易就是交易。但他确实猜不透为什么第二次似乎通常比第一次困难:虽然男人已经更熟悉女人、女人多少也学会了基本技巧,但两人却比较无法契合,膝盖跟手肘尴尬地碰来碰去。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他在交欢的同时更加爱她,但他本就不预期如此。她们是如此各异其趣:身体、乳房、气味各不相同,他不知道她们竟然这么有个人色彩,如此充满个性、各有不同的面孔与声音。他领教过太多种个性。他知道太多了。他爱欲和性知识交加,大声呻吟,紧紧抱着她。
很晚了,爬上天空的月亮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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