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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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世界-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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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你跑掉了吗?”

“跑了,算跑了吧。”

“结果?”

“噢,我其实没跑多远。而且家里总是会寄钱来。我取得了医师资格,但我从来都没怎么在执业。算是见识了大世界。但我回来了。”他害羞地微笑,“我猜他们知道我会回来。索菲·岱尔知道我会,至少她现在是这么说的。”

“始终没找到你父亲。”史墨基说。

“这个嘛,”医生说,“可以说找到了,也可以说没有。”他凝视着田里那堆废铁。不久它就会成为一团说不出形状也长不出草的小山丘,接着什么也不剩。“我猜真的是这样,你知道,外出历险,最后发现要找的东西就在自家后院。”

他们身旁的低处,有只田鼠一动不动地躲在它石墙上的藏身处观察他们。它闻到了他们猎物的腥味,他们的嘴仿佛大快朵颐似的动个不停,但却不是在吃东西。它蹲在一片它和它祖先不知蹲了多久的粗糙地衣上,百思不解。它一思考鼻子就会动个不停,还朝他们出声的地方竖起半透明的耳朵。

“追问太多是不行的,”医生说,“不要去追问那些既定的事。那些无可改变的事。”

“对啊。”史墨基说,但却没那么肯定。

“我们。”医生说,而史墨基认为自己明白这“我们”包含哪些人、不包含哪些人。“我们有我们的责任。不能就这样跑去追逐某种东西,完全不理会其他人想要或需要什么。我们必须想想他们。”

田鼠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但当这两个庞然大物站起来收拾好他们那些古怪的东西时,它又蓦地惊醒。

“有时我们就是无法完全了解。”医生说,仿佛这是他付出某些代价才学到的智慧,“但我们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

史墨基喝了口酒,把酒壶盖上。难道他真的意图抛弃责任、甩开角色,做出这么可怕、这么不像他、这么绝望的事?你寻寻觅觅的东西就在自家后院里:以他的个案而言,还真是个阴郁的笑话。好吧,他无从分辨,也求助无门,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厌倦挣扎了。

况且,他心想,这反正不会是史上第一遭。

收 获

每年享用狩猎大餐的这一天都堪称年度大事。一整个礼拜都有人来访,跟克劳德姑婆密会一下、缴付租金或解释他们为何付不出租金(由于对地产和地产价值毫无概念,史墨基并不惊奇德林克沃特家的土地有多广大、管理方式有多奇特——但这场年度盛会在他眼里倒是很有封建社会的味道)。访客大多也会带份小礼,例如一加仑苹果酒、一篮苹果,或一些包在紫色包装纸里的西红柿。

弗勒德一家人、汉娜和桑尼·努恩就任何角度而言都算是他们最大的佃户,他们留下来吃晚餐。鲁迪自己也带了只鸭子来加菜,桌上铺着散发薰衣草香气的花边桌巾。克劳德姑婆打开了她那盒打过蜡的结婚银器(她是德林克沃特家唯一收过这种礼物的新娘,因为克劳德家人很注重这种事),烛光照得它们亮晶晶的,也照耀着水晶杯的琢面,只是今年打破了一只杯子,让人很心痛。

他们拿出很多喝了令人昏昏欲睡的深色葡萄酒,是沃尔特·欧西恩每年酿造、来年再倒出装瓶的,那是他带来的礼物。大家举起酒杯,在油亮亮的禽鸟肉和一碗碗秋收的食物上方互相祝酒。鲁迪站起来,啤酒肚有点越过了桌子边缘,说道:

祝福一家之主

也祝福女主人

还有这张餐桌旁的所有小孩。

那一年,小孩包括了他自己的孙子罗宾、桑尼·努恩刚出生的双胞胎,还有史墨基的女儿泰西。

妈妈也高举酒杯说了:

愿你们有遮风避雨之所

有火炉温暖你们

但最重要的,当雪花纷飞时

我愿你们有爱。

史墨基开始一段拉丁文的贺词,但黛莉·艾丽斯和索菲发出哀嚎,因此他只好重新来过:

鹅、烟草、古龙水:

慷慨的心定会获得

三只翅膀、足蹬黄金的天堂预言,使之发酵

再透过铃声和人声传播,

弥补我们受到征召的骨灰逐渐消退的影子。

“‘逐渐消退的影子’很不错,”医生说,“还有‘受到征召的骨灰’。”

“我倒是不知道你抽烟。”鲁迪说。

“而我也不知道你有一颗慷慨的心,鲁迪。”史墨基开朗地说,闻到了鲁迪的旧香料牌古龙水。他又为自己倒了些酒。

“我就念一段我小时候学过的吧,”汉娜·努恩说,“然后就别啰唆了。”

天父、圣子和圣灵

吃得最快,得到的就最多。

支?配

晚餐过后,鲁迪从餐具柜里翻出一堆堆沉重的旧唱片,已经多年没使用了,积着一道道圆弧状的灰尘。他挖到了一些宝藏,不时因为找到暌违已久的老朋友而发出欢呼。他们把唱片放上唱盘,随之起舞。

黛莉·艾丽斯跳完一轮就无法再跳了,因此她用手按着自己巨大的腹部,看别人跳舞。身材高大的鲁迪把他娇小的老婆像个娃娃般甩来甩去,艾丽斯猜想他一定花了很多年才学会如何跟她一起生活而不弄碎她。她想象他沉重的身躯压在她身上。不,她八成会爬到他身上,就像爬一座山。

丹金甜甜圈,呦吧呦吧

丹金甜甜圈,呦吧呦吧

丹金甜甜圈——哗啦!丢进咖啡里!

史墨基眼神明亮、手脚灵活,开朗的模样令她发笑,就像个太阳。所谓“个性阳光”就是这个意思吗?他这个跟世俗脱节的人又怎会知道这些疯狂歌曲的歌词?他跟索菲共舞,身高勉强可以带舞,勇敢但不熟练地踩着舞步。

苍白的月亮爬上青山

太阳落入蓝色的海洋

像个太阳,却是她内心的小太阳,由内而外温暖她。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自己正从远方或从高处看着他、看着他们大家。她曾经觉得自己很渺小,舒适又安全地住在史墨基这栋大屋里,有空间可以活动,但又永远不会跑出去。现在她却更常有相反的感觉:随着时光过去,似乎换他变成了小老鼠,住在她这栋大屋里。她确实感觉自己愈来愈庞大。她的外围不断扩张,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把艾基伍德塞满,变得跟它一样大、一样老、一样稳健地踏在地面上、一样有空间。而她忽然想到,随着她的体型愈来愈庞大,她爱的人一定也相对变小了,从她身旁离去、把她留在这儿。

“我没乱来,”史墨基用一种梦幻又贫弱的假音唱道,“全部的爱都留给了你。”

她周围的谜团似乎愈来愈多。她笨重地起身,史墨基朝她走来,但她说:不,不,你留下吧,然后吃力地爬上楼梯,仿佛抱着一颗巨大脆弱且即将孵出来的蛋(这也是事实)。她认为自己也许该去寻求一点建议,否则等到冬天就没机会了。

她在床边坐下,隐约听得见下方传来的音乐,他们似乎不断重复唱着“铁皮杯”和“高帽子”。她已经明白去寻求建议时会得到什么建议:她只是需要把她已经知道的事再清楚地听一遍,因为它已被日常生活、无谓的希望和同样无谓的绝望磨得黯淡模糊。倘若这真是个“故事”,而她是故事中的一角,那么她和其他人的任何动作(不论是起身跳舞、坐下吃喝、祝福、诅咒、喜悦、渴望、犯错)都必是故事的一部分。就算他们想逃离或抗拒这个故事,那也是故事的一部分。他们为她挑选了史墨基,接着她自己也选择了他;或者说是她先选择了他,然后他们才为她选择了他。不管怎样,故事就是这样。倘若他一英寸一英寸悄悄远离了她,经由日常生活里一些她偶尔才能明确察觉的小动作与她渐行渐远,那么失去他、失落的程度、造成“失落”的每一种动作(眼神、逃避的眼神、缺席、愤怒、安抚、欲望)也全都是故事的一部分,隔绝了他俩,如同层层亮光漆隔绝了漆器上的彩绘鸟、层层雨水隔绝了冻结在池塘里的树叶。就算出现新的转折,就算眼前的幽暗巷道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甚至引领他们来到十字路口,有路标谨慎地指出各种可能性,也都是故事的一部分。还有黛莉·艾丽斯眼中所有的智者、那些她认为会把这个故事不断转述下去的人也一样。故事的叙述跟德林克沃特和巴纳柏家族的人生是同步的,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而那些说故事的人不必为故事情节负责,因为故事其实不是他们编的,也并非真正由他们说出,他们只是透过某种她不懂的方法得知故事会如何发展而已。这点对她而言应该就够了。

“不,”她大声说,“我不相信。他们有力量。只是我们有时不大懂他们打算如何保护我们。而你就算知道,你也不会说。”

“对啦,”鳟鱼爷爷似乎阴郁地这么回答,“驳斥长辈,以为你比较懂。”

她平躺在床上,交握双手支撑腹中的孩子。她不觉得自己比较懂,只是任何建议她恐怕都听不进去。“我会怀抱希望,”她说,“我会快乐。有些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例如他们的礼物,时机到了就会送来,而且会在最后一刻出现。故事都是这样写的。”她知道鳟鱼爷爷一定会讥讽地响应,但她不愿倾听。当史墨基吹着口哨开门进来、身上散发着酒气和索菲的香水味时,她内心那份不断扩大的东西(那道浪潮)终于冲上浪峰,于是她开始哭泣。

看见一个从不哭泣、向来平静理智的人流出眼泪是很吓人的事。她似乎被眼泪的力量给撕裂了,使劲闭着眼睛、咬着拳头想把泪水逼退。害怕又惊恐的史墨基慌忙赶来,仿佛要抢救身陷火堆的孩子:不假思索、也没想过自己究竟要怎么做。他试着握起她的手、柔声对她说话,但她只是抖得更厉害,烙在她脸上的红色十字变得更加显眼。因此他环抱住她,试着扑灭火焰。他不顾她的反抗,尽可能将她抱紧,隐约知道自己可以借着温柔攻势全力击溃她的悲伤(不论这悲伤是什么)。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就是罪魁祸首,不确定她会抱紧他寻求慰藉还是愤怒地将他撕碎。但他反正没有选择的余地,拯救也好,牺牲也好,只要能让她停止受苦就好。

虽然一开始并不愿意,但她软化了,用力拉扯他的衬衫,仿佛想撕碎他的衣服。“跟我说,”他说,“跟我说。”仿佛说了就没事似的。但他无力阻止她的痛苦,如同此刻他已无力阻止她在临盆之际浑身冒汗、大叫出声。况且她也不可能告诉他自己哭泣是因为心头浮现这样一个画面:森林里的一汪黑潭,不断有金色落叶如流星般落下,每片叶子落水前都在水面上方盘旋一会儿,仿佛精心挑选自己的溺水地点。还有水里那条被诅咒的大鱼,冷得无法说话或思考:虽然她还是她自己,但那条鱼却被故事牺牲了。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来吧,让我看着你沉入满是宁静思绪的梦境,

缓缓拖延,直到你的双眸平静如水,

风已消失,吹往无人知晓的他方。

——华兹华斯

“乔治·毛斯。”史墨基说。莉莉紧紧抓着父亲的长裤,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乔治穿过雾气而来,靴子在水坑里踩出水花,但莉莉吸着手指,一双睫毛纤长的眼睛对他无动于衷。他穿着他那件黑色大斗篷,斯文加利帽因淋雨显得松垮垮的,一边走上来,一边对他们挥手。“嘿,”他嘎吱嘎吱地爬上楼梯,“嘿——”他拥抱了一下史墨基。帽檐底下,他的牙齿闪闪发光,带有黑眼圈的眼睛炯炯有神。“这位叫什么来着,泰西吗?”

“是莉莉。”史墨基说。莉莉躲到了父亲背后。“泰西是大姑娘了,六岁了。”

“噢,老天爷。”

“是啊。”

“时光飞逝。”

“噢,进来吧。最近怎么样?你该先写封信的。”

“我今天早上才决定来的。”

“有原因吗?”

时光飞逝

“我发神经了。”他决定不告诉史墨基自己吃了五百毫克的佩露希达,此时药效已经发作,正冷冷地吹拂他的神经系统,就像第一个冬日。今天刚好是史墨基结婚以来的第七个冬至。一大颗佩露希达胶囊搞得乔治蠢蠢欲动,因此他把奔驰开出来(那是毛斯家族仅存的实质财富之一),然后一路往北开,直到路上只剩已经倒闭的加油站。他把车停在一间空屋的车库内,深深吸着那带有霉味的浓稠空气,然后徒步上路。

前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黄铜零件和椭圆形的玻璃发出一阵浑厚的咔啦声。乔治·毛斯用夸张的姿态脱下斗篷,逗得莉莉哈哈大笑,而冲下大厅看是谁来了的泰西则戛然止步。黛莉·艾丽斯跟在她身后,穿着一件长长的羊毛衫,双手插在口袋里。她跑过去亲吻乔治,两人贴近时,他突然产生一种令人晕眩且不合礼教的化学欲望,不禁笑出声来。

他们全部朝亮着黄色灯光的客厅走去,结果在大厅长长的窗间镜里看见了自己。乔治在镜前拉住他们,两手分别搭着他俩的肩膀,端详着镜中倒影:他自己、他表妹、史墨基,还有突然从母亲两腿间钻出来的莉莉。变了吗?好吧,史墨基又开始蓄胡子了,他以前就试着留过,但刚认识乔治时把它刮了。他的脸变得较为枯瘦,乔治只知道用更“属灵”来形容(这个词就这样强硬地浮现在脑海)。属灵。小心了。这人很能自我掌控。艾丽斯,两个孩子的妈了,多惊人!他突然觉得看见一个女人的孩子就像看见一个女人的裸体,因为你会觉得她的脸看起来不一样,脸不再是全部。而他自己呢?他可以看见自己胡子里的斑白,看见微微驼背的瘦长躯干,但那没什么,打从他开始照镜子以来他就一直是这张脸。

“时光飞逝。”他说。

肯定的危险

客厅里的人正在准备一份长长的购物清单。“花生酱,”妈妈说,“邮票、碘酒、苏打水——这几个要买很多,还有含皂清洁布、葡萄干、洁牙粉、酸辣酱、口香糖、蜡烛……乔治!”她拥抱了他一下,在写清单的德林克沃特医生抬起头。

“你好,乔治,”克劳德姑婆坐在火炉边的角落里说,“别忘了香烟。”

“纸尿裤,便宜的那种,”黛莉·艾丽斯说,“火柴、卫生棉条、三合一油。”

“燕麦片,”妈妈说,“你家人都好吗,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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