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整个世界都是色彩,好像糖果做的——不,好像彩虹做的。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全是七彩的,像光线一样柔美。你会想跑过去探索。但你一步也不敢踏出去,因为那一步有可能会是错的——所以你就只是一直看一直看。接着你会想:我终于来到了这里。”她已陷入沉思。“终于。”她又轻声重复了一次。
“那么,”他开口,然后吞了吞口水,再继续说,“我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呢?你刚才说有人告诉过你……”
“是斯帕克,”她说,“或某个像它那样的人。”
她细细盯着他看,因此他试图挤出一个愉快倾听的表情。“斯帕克是狗。”他说。
“没错。”她似乎不愿再说下去。她拿起汤匙,看着自己在凹面上上下颠倒的微小倒影,然后放下汤匙。“或者某个像它那样的人。好啦,这不重要。”
“等等。”他说。
“只维持了一分钟而已。我们站在那里的时候,我认为……”她小心翼翼,不去看他,“——我认为斯帕克说了……”她抬头望着他。“很难相信吗?”
“哦,是啊。确实很难相信。”
“我还以为不会呢。至少对你不会。”
“为什么对我不会?”
“因为,”她单手托腮,神情有些难过,甚至有点失望,令他完全说不出话,“因为你就是斯帕克提到的那个人。”
假 装
可能只是因为他已经完全词穷了,所以在那一刻(或者应该说,那一刻之后的下一刻)史墨基脱口说出了他苦思了一整天的困难问题(或敏感提议),措辞甚至没有修饰。
“好啊。”她说,依然托着腮,但脸上已浮现一个崭新的笑容,就像早晨出现在西边的彩虹。因此当他们借着大城灯火形成的假曙光看出外头干爽的雪已经堆得老高,甚至堆上他们的窗台时,他们就只是缩在干爽的床单下聊天(旅馆的暖气系统竟因突来的寒冷而出故障了)。他们还没合过眼。
“你在说什么?”他说。
她笑了,脚趾贴在他的身上。他有种古怪的感觉,有点晕眩,奇怪的是他打从青春期之后就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但它确实存在:感觉自己充盈无比,饱满得连手指尖和头皮都在发麻(检查一下可能甚至还在发光)。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只是在假装,对吧。”他说。她笑着翻过身,两人的身体紧紧交缠。
假装。小时候,每当有人发现埋在地下的东西(一个棕色瓶子的颈部,一把生锈的汤匙,甚至是一块留有古老钉痕的石头),他们就会说服自己此物年代久远。打从乔治·华盛顿还在世的时候就有了。甚至更早。它不仅神圣,而且价值连城。他们靠集体意志相信这是真的,但也心照不宣:像在假装,但又不同。
“你看吧?”她说,“一切都是注定的。而且我那时就知道了。”
“但是为什么?”他说,既狂喜又痛苦,“你怎能如此确定?”
“因为这是个‘故事’。而‘故事’是会成真的。”
“但我不知道这是故事。”
“置身故事里的人是不会知道的,没有例外。但故事就是存在。”
小时候的某个冬夜,他第一次见识到月晕现象。当时他寄住在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家,这位兄长是个半吊子信徒。他抬头盯着那个巨大、冰冷、几乎横过半个夜空的光环,渐渐确定这是世界末日的征兆。他在位于郊区的院子里兴奋地等待寂静的夜晚分崩离析,但心底却又明白不会发生这种事,知道这世界没有任何事情不对劲,也不会有任何像这样的惊奇。那天晚上他梦见了天堂:天堂是座黑暗的游乐场,狭小又沉闷,只有一座铁打的摩天轮永无休止地旋转,外加一排死气沉沉的摊位供信徒作乐。他醒来时松了一口气,从此以后再也不相信自己的祷告,反倒毫无怨怼地替哥哥念了祷词。只要她开口,他也愿意跟着她祷告,乐意之至,但据他所知她根本不祷告。反之,她要求他同意一件事,偏偏这件事是如此古怪、如此不见容于他熟知的这个普通世界、如此……他笑了出来,啧啧称奇。“这简直是童话故事。”他说。
“可能吧,”她困倦地说,把手伸到背后拉过他的手,让他环抱住自己,“可能吧,你要这么说的话。”
他知道他若想前往她去过的那个地方,他就必须相信;知道他若相信就必定到得了,即便它不存在,即便它是假的。他的手沿着她修长的身躯往下滑,结果她轻轻出了个声,往他身上紧紧贴过去。他努力唤起那份荒废已久的古老意志。倘若她真的去过那个地方,那么他绝对不想被抛下;他只想永远像现在这样跟她紧紧相依。
人生短暂,抑或漫长
艾基伍德的一个五月天,黛莉·艾丽斯来到树林深处。有一道瀑布从高耸的岩壁间倾泻而下,在底部凿出一座深潭,而她就坐在潭边一块滑亮的岩石上。水流毫不止息,从裂隙间冲进水塘里,喃喃说着话,内容不断重复,但总是充满乐趣。尽管全都听过了,但黛莉·艾丽斯还是侧耳倾听。她看起来就像汽水瓶上的女孩画像,只是没那么纤细,也没有翅膀。
“鳟鱼爷爷,”她对着水潭说,接着又说了一次,“鳟鱼爷爷。”她等了等,没有任何响应,因此她拿起两颗小石子丢进冰凉光滑的水里。石子互相撞击,在水中形成了一种宛如遥远枪响的声音,比在空气里缭绕得更久。此时有一条巨大的白色鳟鱼从岸边某个长满水草的洞里游了出来,是个白子,没有斑点也没有条纹,粉红色的大眼睛十分严肃。瀑布造成的阵阵涟漪让它的身影抖动不已,巨大的眼睛似乎不断眨动或泛着泪光(鱼会哭吗?她已不止一次这么问自己了)。
唤起它的注意后,她开始诉说自己秋天的大城之行:她在乔治·毛斯家认识了一位男子,并且立刻明白(或者说至少是很快决定)他就是多年前斯帕克的预言中她会“找到或创造出来”的那个人。“你冬眠的时候,”她害羞地说,一边用手轻抚石英岩的纹理,面带微笑却不直视它(因为谈论的是她的爱人),“我们,呃,我们又见了一次面,而且定了终身——你知道——”她看见它抖了一下鬼魅般的尾巴,知道这个话题令人痛苦。她在冰凉的岩石上伸展她修长的身躯,托着下巴、眼神明亮地用一些闪亮亮的模糊词汇描述了史墨基这个人,但这条鱼似乎还是缺乏兴致。她不予理会。那个真命天子必定是史墨基,不可能是别人。“你不觉得吗?你不同意吗?”接着更小心地问:“他们会满意吗?”
“不知道。”鳟鱼爷爷阴郁地说,“谁猜得透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呢?”
“但你说过……”
“我只是信差,女孩。别期望从我这里知道更多。”
“好吧。”她决定豁出去了,“ 我不会一直等下去。我爱他。生命短暂。”
“生命,”鳟鱼爷爷哽咽似的说,“ 很漫长。太漫长了。”它小心翼翼地转动鱼鳍,然后尾巴一摆,游回了它的藏身处。
“还是告诉他们我来过吧。”她对着它的背影大喊,声音几乎被瀑布声掩盖,“告诉他们我尽了本分。”
但它已经走了。
她写信给史墨基:“我要结婚了。”害他站在信箱旁一阵心寒,直到意识到她指的就是他。“克劳德姑婆已经用牌仔细算过了,每一部分都算过一次,日子必须是仲夏那天,而你必须照做。拜托拜托,务必非常小心地按照这些指示进行,否则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就是因为这样,史墨基才会用这种方式踏上前往艾基伍德的路:徒步而不搭车,用旧的而不是新的背包装他的结婚礼服,携带自制而不是买来的食物,且必须找到或求得一个过夜的地点,不得花钱住宿。
大牌既出
他不知道工业园区竟会突然转变成乡间。时值傍晚,他已经转向西方,脚下的道路也变得老旧磨损,像只旧鞋般补着颜色深浅不一的沥青。道路两侧都是田野和农场。他走在既不算道路也不算农场的树篱下,不时有层层阴影落在身上。路边常有的丛丛杂草在水沟边和篱笆旁摇曳,茂密而蓬乱,覆着尘土,是人类和车辆的朋友。他听见的车声愈来愈少。那些嗡嗡的引擎声总是随着上下坡忽大忽小,接着突然轰隆一声从旁狂飙而过,惊诧、强劲、迅速,让杂草狂乱地猛抖一阵,随即再次减弱成一阵遥远的嗡嗡声,终至消失。然后就只剩下唧唧虫鸣和他自己的脚步声。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爬坡,但此时他已来到顶端,看见一片辽阔的仲夏田野。他脚下这条路从中穿越,行经草原、牧野,绕过长着树木的丘陵,先是消失在一座山谷里(山谷旁有一座小镇,教堂尖塔刚好从一片绿意中冒出来),接着又再次出现,成一道纤细的灰色线条,朝青翠山峦蜿蜒而去。此时太阳刚好在圆滚滚的云朵伴随之下落入山坳。
就在这时候,有个女子在遥远的艾基伍德的门廊上翻出了一张名叫“旅途”的大牌。牌面上有个“旅者”,背着背包、手持坚实的拐杖;还有“太阳”,尽管它要起要落从来都不是自己决定。翻出来的一张张纸牌旁放着一个碟子,有一根咖啡色的香烟躺在里头冒着烟。她移开碟子,把“旅途”放进所属的位置,然后又翻了另一张牌。这回是“主人”。
当史墨基抵达第一座起伏平缓的山丘脚下时,道路开始向上攀升。他置身一片阴影之中,太阳已经下山。
朱尼珀家
整体而言,他宁愿找个地方睡觉也不想去求人借宿,因此他带了两条毯子。他甚至想过要找一座谷仓过夜,就像书里的旅人一样(他的书),但他路过的谷仓似乎不只是“私有财产”而已,还物尽其用,挤满了大型动物。事实上,随着暮色渐浓、田野朦胧,他已经开始有点寂寞,因此当他在山脚下看见一间小屋时,他朝篱笆走了过去,一边思忖该如何提出那个他认为铁定很奇怪的要求。
那是栋白色小屋,周围种满了一丛丛长青植物。绿色的两截门旁的花架上长着刚绽放的玫瑰。漆成白色的石头标示出门前小径。逐渐转暗的草坪上有一只小鹿吃惊地盯着他看,一动不动。有小矮人盘腿坐在蘑菇上,再不然就是抓起宝物溜走。大门上挂着一块粗糙的告示牌,上面烙着“朱尼珀寓”等字样。史墨基解下门闩、打开大门,寂静中于是响起一阵小小的铃铛声。两截门的上半截打开后,黄色灯光流泻而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是敌是友?”接着是一阵笑声。
“朋友。”他说着朝门走去。空气里有一股不可能错认的杜松子酒味道。门里的女子是那种中年可以维持很久的人,史墨基看不出她的确切年纪。她稀疏的头发可能是灰色也可能是棕色,戴着猫眼形状的眼镜,微笑着露出假牙。她交叉的双臂丰腴且长着雀斑。“噢,我可不认识你。”她说。
“我想知道,”史墨基说,“走这条路是不是可以前往一座名叫艾基伍德的城镇呢?”
“我没法告诉你,”她说,“杰夫?你可以告诉这位年轻人艾基伍德要怎么去吗?”里面的人说了一个他听不到的答案,接着她开了门。“进来吧,”她说,“待会儿就知道了。”
房子小巧整洁,塞满了东西。有一只垂垂老矣的长毛狗在他脚边嗅来嗅去,哈哈喘着气。他撞上一张竹编电话桌、碰到一个放装饰品的柜子、踩上一张小地毯,然后从一道狭窄的拱门跌进客厅,里面弥漫着玫瑰、桂油香水和去年冬天残余炉火的味道。杰夫放下报纸,把他穿着拖鞋的脚从垫子上抬起来。“艾基伍德?”他咬着烟斗问道。
“艾基伍德。有人告诉我要这样走。”
“你搭便车吗?”杰夫薄薄的嘴唇像一条鱼般张开,吐出一阵烟。他怀疑地端详着史墨基。
“不,我其实是走路来的。”壁炉上方挂着一个画框。里头写着:
我会住在路边的
一栋房子里,
与人类为友。
玛格丽特·朱尼珀,一九二七年
“我要去那里结婚。”
啊……他们似乎这么说。
“好吧。”杰夫站起来,“玛吉,把地图拿来。”
那是一张乡村地图之类的东西,比史墨基的精细得多。他知道的那些城镇如星座般排列在上面,轮廓清晰,但还是没有艾基伍德。“应该就在这些城镇附近。”杰夫取来一根粗短的铅笔,发出“嗯”的一声,然后说:“咱来瞧瞧。”接着就以那五座城镇的中心点勾勒出一颗五角星。他用铅笔敲了敲五角星中央那个五边形,然后对史墨基扬了扬浅棕色的眉毛。史墨基猜测这是种古老的读图技巧。他发现有条若隐若现的路横过那个五边形,跟他刚才走过的这条路相连,而这条路的终点就在田溪这边。“嗯哼……”他说。
“我大概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杰夫说着再次卷起地图。
“你打算走一整夜吗?”玛吉问。
“哦,我带了铺盖。”
玛吉看着他绑在背包上的那两条不甚舒适的毯子,噘起了嘴。“我猜你应该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吧。”
“哦,我有……你知道……三明治,还有一个苹果……”
厨房里堆满了一篮篮鲜艳得难以置信的水果,有蓝葡萄、红褐色的苹果和状似丰臀的水蜜桃。玛吉从火炉上端来一盘又一盘热腾腾的菜肴,全部吃完后,杰夫又在红宝石色的小酒杯里斟了香蕉烈酒。这就对了:他不再婉拒他们的招待,于是玛吉“整理好长沙发”,让史墨基裹着一条咖啡色的印第安毛毯睡在上头。
朱尼珀一家人离开后,他并没有立刻睡着,而是躺在沙发上环视房间。房里只有一盏直接插在插座上的夜灯亮着,形状是一幢长满玫瑰的小屋。他借着这光线看见杰夫的槭木椅子,他总觉得上面那种橘色的扶手垫看起来很好吃,像光滑的硬糖果。他看见波纹状的窗帘在带有玫瑰气息的微风中飘动。他听见那只长毛狗在睡梦中发出叹息。他又发现了另一个画框。虽然无法确定,但他觉得上面写着:
让我们快乐的事物
也会带来智慧。
他沉入梦乡。
Ⅱ
你也许注意到我不会把这两个词连起来。
我会写“乡间的住处”,?而非“乡间住处”。?这是故意的。
——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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