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神情
医生也不再听他太太演说了,因此听众只剩下索菲(已经睡着)和克劳德姑婆(也已经睡着,但妈迪不知道)。医生和奥伯龙跟着一排辛勤搬运食物的蚂蚁前进,找到了它们那座又大又好的新蚁丘。
“存货、补给品、清单,”医生翻译,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倾听那座小城市里的声音,“小心脚下,小心后面。路径、工作量、指挥系统、高层、行政八卦,放手吧、别提了、废纸篓、推卸责任、跷班、让乔治来吧,归队归队、继续苦干、上工、进出、失物招领。指令、指导方针、消息途径、行程、打卡、歇工、病假。都一样。”他咯咯发笑。“都差不多。”
奥伯龙把手撑在膝盖上,看着那些微小的装甲车进进出出(驾驶和车辆合体,还配有无线天线)。他想象着里面的蚁群:在黑暗中忙个不停。接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仿佛眼角余光里出现了一个黑点或是亮点,逐渐扩大,直到引起他的注意。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他看见或注意到的不是某种东西的出现,而是某种东西的消失。莱拉克不见了。
“现在上去,还是下去,在蚁后那里,这很不一样。”医生说。
“是啊,我知道。”奥伯龙说着左顾右盼。在哪里?她在哪里?虽然他经常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她,但他向来能够感知她的存在,向来能感觉到她就在他身旁的某处。但现在她却不见了。
“这很有趣。”医生说。
奥伯龙看见她在山坡下,正要绕过一群树木进入后方的树林。她回头张望片刻,一发现他看见了她就匆匆离去。“是啊。”奥伯龙一边说一边溜走。
“在蚁后那里,”医生说,“怎么了?”
“是的。”奥伯龙一边说一边拔腿狂奔,惴惴不安地冲向莱拉克消失的地方。
进入树林时他没看见她。他完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跟进,因而一阵惊恐:她走进这片树林前投给他的那副表情是个逃跑的神情。他听见外公喊他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这片山毛榉树林的地面平整无比,整齐得仿佛一座有列柱的大厅,她可能的逃离路径至少有十几条……
接着他就看见了她。她平静地从一棵树后面站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把像是赤莲的东西,似乎正四下张望想找到更多。她没回头看他,因此他困惑地站在那儿,深知她已经逃离了他,但她现在却一副没那回事的样子。接着她就又消失了,她用那束花诱骗他停下脚步,这一停就停了太久。他冲向她消失的地方,却已明白这次她是真的走了。但他还是大喊:“别走,莱拉克!”
那片树林杂乱、茂密、满是荆棘,像教堂一样黑暗,看不到远景。他盲目地一头冲进去,踉踉跄跄、不断被刮伤。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跑到了之前从没去过的树林深处,仿佛撞进一扇门,却不知门后就是通往地窖的楼梯,一进去就是倒栽葱地一路跌下去。“别走。”他迷惘地大喊,“别走。”语带命令,他从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就如同她不可能会拒绝。但没有人回答。“别走。”他又说了一次,这回已不是命令。他在树林的阴影中感到害怕,年幼的心灵没料到自己会这么突然就感到如此失落。“别走。拜托,莱拉克。别走,你是我唯一的秘密!”
年老的巨人如树木般超然地俯视着这个突然猛冲进来的小家伙,没受到什么打扰,但倒是颇感兴趣。他们把手放在巨大的膝盖上,仔细端详着这个微小无比的人物。其中一个把手指放在唇上,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在他们的脚趾间跌跌撞撞。他们把巨大的手掌放在耳朵后,带着窃听者的微笑听见了他的呼喊与悲伤,但莱拉克却听不到。
美丽姊妹花
“亲爱的父母,”奥伯龙用两根手指,在折叠式卧房里发现的一台古老打字机上敏捷地敲着字,“噢!在大城度过冬天将是一段不寻常的经验!我很高兴冬天不是没完没了。但今天气温二十五度,昨天又下了一场雪。你们那儿一定更惨,哈哈!”他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给这句愉快的话加上单引号和句点。“我已经到律师事务所见过佩蒂先生两次了,他们是外公的律师,你们也知道吧。他们人很好,预支了我一笔钱,比授予额度还多了一点点,但并不多,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这该死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全部处理好。但我确定一切都会很好。”他根本不确定。他曾大发雷霆;他曾对着佩蒂先生那个机器人似的秘书大吼大叫,差点把那张寒酸的支票揉成一团丢到她脸上。但打出这封信的那个人就算咬着舌头、绷着手指,都不会承认这种事。艾基伍德一切都很好,这里也是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换到下一段。“我穿来这里的那双鞋已经快要坏了。大城街道真难走!你们也知道,这里的物价已经变得很高,但质量却不好。不知道你们可不可以帮我把衣柜里那双高筒靴寄过来。它们不是很正式,但我反正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农场这儿工作。冬天来了就有一大堆事要做,要清理东西、把动物关进马房等等。乔治穿橡皮靴看起来很好笑。但他对我很好,我就算长水泡也还是很感谢他。这儿也住了一些很好的人。”他仿佛即将从悬崖摔落似的戛然止步,手指停在S这个按键上方。打字机的色带已经老旧发黄了,浅浅的字样上上下下、没有对齐网格线。但奥伯龙不想对史墨基展示他的手写字。他的书法已经退步了,而且他最近还染上了使用圆珠笔之类的恶习。现在西尔维怎么样了呢?“这些人包括——”他在心里列出一份老秩序农场的住客清单。他后悔提及这件事。“一对姊妹,是波多黎各人,非常漂亮。”天杀的他写这干吗?他那像特务一样扰人视听的老毛病又犯了。什么也别告诉他们。他往后一靠,不愿再写下去。而就在这一刻,有人敲了敲折叠式卧房的门。他抽出那张纸,打算晚点再完成(但后来就再也没完成了)。他用力跨了两大步来到门前,准备迎接那对美丽的波多黎各姊妹花,两人包在同一张毯子里,两个都是他的,都是他的。
但站在门前的却是乔治·毛斯。(奥伯龙不久就学会了如何不把别人错当成西尔维,因为西尔维从来不敲门,她总是用指甲轻刮或轻叩门板,像只想进门的小动物。)乔治手臂上挂着一件老旧的毛皮外套,头上是一顶双面绫缎的黑色古董仕女帽,手里提着两只购物袋。“西尔维不在这儿?”他说。
“不,现在不在。”靠着他那孤僻个性练就的一身技巧,奥伯龙成功地在乔治·毛斯的农场上躲了他一个礼拜,进出时都像老鼠一样瞻前顾后、动作迅速。但现在乔治却出现在这里。奥伯龙从来不曾这么尴尬、从来没有过这种被逮个正着的可怕感觉。他认为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一定会给对方带来满满的创伤与被排斥感,且不管摆出什么姿态,不论是严肃、是玩笑、是随便,都没办法缓和这点。而乔治还是他的主人!他的表舅!老到可以当他父亲了!奥伯龙通常不大能够强烈体会别人的存在和感受,但此刻他却仿佛被乔治附了身似的,感应到他的感觉。“她出去了。我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吗?好吧,这些是她的。”他放下购物袋,把帽子从头上摘下,露出直直竖起的灰色头发。“还有一些,她可以自己过来拿。好啦,了结了一桩心事。”他把那件毛皮外套扔到天鹅绒椅上。“嘿,放轻松。别揍我,老兄。这跟我无关。”
奥伯龙这才意识到自己僵硬地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板着脸孔,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来配合这个情境。他想做的是跟乔治说他很抱歉,但他还够聪明,知道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侮辱人了。况且他也不是真心感到抱歉。
“噢,她这女孩真不简单,”乔治环顾四周(西尔维的内裤就挂在厨房的椅子上,各种软膏和牙刷则放在水槽边),“不简单的女孩。希望你们很开心。”他在奥伯龙肩上捶了一下、捏了捏他的脸颊,很用力。“你这小杂种。”他在微笑,但眼里却闪烁着一股疯狂的光芒。
“她认为你是个很棒的人。”奥伯龙说。
“那是事实。”
“她说要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让她待在这里,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啊。她也这样对我说过。”
“她把你当父亲看待。只是你比父亲更好。”
“当父亲看,是吧?”乔治用灼灼的眼神盯着他看,接着笑了起来,但还是持续盯着他。“当父亲看。”他笑得更大声了,笑声疯狂而短促。
“你在笑什么?”奥伯龙问,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一起笑,还是说他其实是被笑的对象?
“笑什么?”乔治笑得更厉害,“笑什么?不然你是要我怎样?哭吗?”他仰头大笑,露出白色的牙齿,笑得屋顶都要掀了。这时奥伯龙才忍不住加入,但还不敢太忘情,而当乔治发现奥伯龙也在笑时,他自己的笑声就减弱了。他继续咯咯笑,就像撞上防波堤之后的小小余波。“当父亲看,是吧。真奢侈。”他来到窗前,瞪着外面铁灰色的天空。他发出最后一声轻笑,把两手交握在背后,叹了一口气。“噢,她这女孩真不简单。我这种老骨头哪跟得上她的脚步。”他回过头看了看奥伯龙,“你知道她有个天命吗?”
“她说过。”
“是啊。”他的手在背后不断张开又握紧,“噢,看来她的天命里是没有我了。我没差。因为天命里还有个哥哥,还拿着一把刀,还有一个祖母和一个神经病妈妈……还有一些宝宝。”他沉默了一会儿。奥伯龙简直要为他流下眼泪。“老乔治,”乔治说,“大家都把宝宝丢给我。来啊,乔治,做点什么吧。把它炸了,把它送走。”他又笑了。“而有人感激我吗?天杀的当然有。你这狗娘养的,乔治,你毁了我的宝宝。”
他在说什么?他是不是因为悲伤过度而发疯了?失去西尔维就会变成这样吗,会这么可怕吗?一星期前他一定不会这么认为。他突然心头一凛,想起上次克劳德姑婆为他算命时曾预言他会遇上一位皮肤黝黑的女孩。这位黝黑的女孩会爱上他,但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优点;接着她会离开他,但也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那时他没把这当一回事,因为他只想抛开艾基伍德的一切、抛开所有的预言和秘密。此时他战栗地再次把它抛开。
“好啦,你知道状况吧,”乔治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笔记本,翻开来看了一下,“这个礼拜该你挤羊奶,对吧?”
“没错。”
“没错。”他收起笔记本,“嘿,听着。要不要给你一点建议?”
他不要,就如同他也不想要任何预言。但他还是站在那儿准备接受。乔治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看看房间。“把这地方整修整修吧,”他对奥伯龙眨了眨眼睛,“她喜欢舒适的房子。你知道吧?舒适漂亮。”他再次爆出一阵狂笑,笑声在他喉咙里咕咕作响。他从一个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珠宝首饰,交给奥伯龙,再从另一个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零钱,同样交给了奥伯龙。“还有要保持整洁,”他说,“她认为我们白人大半时候都有点太脏乱。”他朝门口走去。“我点到为止。”他说,咯咯笑着离去。奥伯龙一手拿着珠宝、一手抓着零钱站在那儿,听见西尔维跟乔治在走廊上相遇,两人互相招呼亲吻、交换了一堆俏皮话。
Ⅳ
人们常遇上一种状况:一时想不起来,
但绞尽脑汁之后就会想到……
正因如此,有些人会利用地名来回忆事物。
原因是人类很快就会从一步跳到下一步:
例如从牛奶到白色、从白色到空气、从空气到潮湿,
然后就会想起秋天,假设你试图想起的是秋天这个季节的话。
——亚里士多德,《灵魂论》
爱丽尔·霍克斯奎尔是当代最伟大的魔法师,而她也毫不谦虚地认为自己跟许多所谓的伟大古代魔法师旗鼓相当(她不时会跟他们对话)。她没有水晶球,而尽管她会使用古老的星空图,她却知道惯用的占星术是骗人把戏。除非逼不得已,否则她不屑使用各种咒语和占卜,她也不去发掘睡眠中的死者和他们的秘密。她只懂一门伟大艺术,除此之外她别无所需。她这项技艺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不需动用任何庸俗的道具,没有魔法书、没有魔杖、没有咒语。就算是跷着脚坐在火炉前、手里拿着热茶和吐司都可以进行(例如奥伯龙来到老秩序农场的那个阴雨的冬日午后,她就是这么进行的)。她只要有她的脑袋就够了:脑袋加上专注,还有一份连圣人和棋艺大师都会肃然起敬的能力——可以接受各种不可能性。
古代作家将之描述成“记忆之术”,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将与生俱来的自然记忆扩充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古人同意,排列严谨的鲜明图像最容易记忆。因此,为了建构一套强大的人工记忆,第一步就是选择一个“地点”(虽然在其他地方意见有分歧,但昆体良'5'等权威人士都同意这点):例如一座神殿,或一条有很多商家店面的街道,再不然就是一栋房子内部——只要有规律的分隔就行。这个“地方”被牢牢记在心里,因此记忆者可以在里头顺着走、逆着走,怎么走都行。下一步就是为自己想记住的东西创造一个鲜明的符号或图像——根据专家的说法,愈耸动、颜色愈鲜艳愈好:例如用一个被强暴的修女代表“亵渎”这概念,或用一个穿着披风、手持炸弹的人形代表“革命”。接着这些符号被放进记忆之屋的不同地点,门上、壁龛里、前庭、窗户上、衣柜里等地方,接着记忆者只需在他的记忆殿堂里随心所欲地走动,看他想记得的“概念”是什么,就把象征它的那个符号拿出来。当然了,想记得的东西愈多,所需的记忆之屋就愈大,通常到后来就不再是个真实的地点了,因为真实地点通常都太平凡且空间不够。最后它会变成一个想象的空间,记忆者想要它多大、多有变化都行。可以任意添加厢房(只要够熟练);建筑风格也可以随着记忆主题变化。这套系统甚至可以变得更精密,不仅记住概念,还透过复杂的符号来记住实质的字词,最后甚至是字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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