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快来!”
他们沿着长长的通道走下去,再沿着斜坡上来,跟弗雷德·萨维奇第一次带他走的是同一套系统,只是他不晓得方向是否一样。“是什么啊?”他说。
“你会喜欢的。”她说。她在一个转角处停了一下。“让我找找……那里!”
她手指的地方是个开阔的空间:四条拱顶走廊在那儿交会。
“什么嘛?”他说。
“过来。”她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其中一个角落。带有棱纹的拱顶在这里延伸到地面上,形成一个状似狭缝或细长开口的东西,但其实只是接合在一起的砖块而已。她让他面向这个交会口。“站在那里别动。”她说着走开去。他乖乖面对那个角落站着。
接着她的声音突然从他面前传来,清晰又空洞,仿若鬼魅,把他吓了一大跳:“喂。”
“什么,”他说,“哪里……”
“嘘,”她的声音传来,“别转头。小声说话:耳语就好。”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低语。
“我也不知道,”她说,“但我只要站在这个角落低语,你在那里就能听见我说话。别问我为什么。”
太怪了!西尔维仿佛是在这个角落里透过一道窄得不能再窄的门缝跟他说话的。耳语廊:《乡间建筑》里不是探讨到了耳语廊吗?八成有。那本书几乎什么都探讨。
“现在,”她说,“告诉我一个秘密吧。”
他迟疑了一下。那角落、那只闻人声不见人影的耳语确实让人有告解的冲动。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他却觉得自己被暴露了,或者是可暴露的:恰恰是偷窥的相反。他说:“我爱你。”
“哎哟,”她说,深受感动,“但那又不是秘密。”
他突然有了个想法,不禁背脊一阵燥热、毛发直竖。“好吧。”他说,然后把一个自己从前一直不敢表达的秘密欲望告诉了她。
“噢,嘿,哇,”她说,“你这恶魔。”
他又说了一次,这回又添了一些细节。仿佛他是在最黑暗隐密的床上对着她耳语,但又更抽象、更私密:是直接对着她心里面的耳朵说。有人从他俩中间走过,奥伯龙听见了脚步声。但那个人听不到他说的话,因此他一阵狂喜。他又说了更多。
“嗯哼。”她说,仿佛非常舒服甚或满意无比,这小小的声音让他禁不住响应。“嘿,你在那里干什么,”她的声音狐媚地传过来,“你这坏蛋。”
“西尔维,”他低语,“我们回家吧。”
“好。”
他们从各自的角落转开(经过这黑暗的亲密低语后,两人在对方眼里都显得微小、明亮而遥远),然后笑着在中央碰头,隔着厚重的大衣紧紧相拥。他们回家时总算搭对了车,一路上交换了许多微笑和眼神(老天爷,他心想,她的眼睛是这么明亮、闪耀、深邃、满载着承诺,这种眼睛简直只有书中才有,现实生活里根本找不到,而她竟是他的人)。车上各怀心事的陌生人都没注意到他俩,而就算他们注意到,他们对他知道的事也毫无概念(奥伯龙这么相信)。
正面朝上
他发现性真的是很棒的一件事。美妙透顶。至少西尔维做起来是如此。他向来觉得封锁在他内心的深沉欲望,跟成人世界所需的冷静周全之间存在着一道断层(他有时会认为自己进入成人世界是场错误)。强烈欲望对他来讲是幼稚的;童年充满了黑暗的火焰、满载着沉重的激情(至少他自己记得的童年是如此,而他也知道其他一些人的童年故事)。至于成年人则早已超越了这些,激情已转变成温情,进入了互相陪伴的平和境界,如孩童般纯真。他知道这根本就是逆向发展,但他就是这么觉得。如同其余的一切,始终没有人告诉他有这种迫切又巨大的成人欲望存在。但他不多加揣测,甚至懒得去生气自己被骗了这么久,因为跟西尔维在一起,他已经学会了用不同的方式去响应,打破规则,把东西内外翻转,使之正面朝上,起火燃烧。
他认识她时已不算处子之身,但其实也相去不远,因为他从未跟任何人分享过这份强烈、迫切、孩童般的贪婪,也不曾有人对他有过同样的贪婪,或如此从容而津津有味地把他吃干抹净。这份欲望无穷无尽,但他不管要多少都能获得满足(他发现自己内心压缩已久的惊人欲望已被唤醒)。与此同时,他也同样热切地渴望给予,而她则同样热切地接受。一切都这么简单!并不是毫无规则,噢,规则当然是有的,但这就像孩子随性的游戏规则,必须严格遵守,但通常都是孩子突然想改变游戏来迎合自己才当场拟定的。他还记得自己的儿时玩伴彻丽·莱克,她是个有深色眉毛、喜欢发号施令的小女孩:她不像别人总是说“我们来假装”,而是使用另一句话:“我们必须”。我们必须当坏人。我必须被抓到、绑在这棵树上,你必须来救我。现在我必须当皇后,而你必须当我的仆人。必须!是的……
西尔维似乎一直都很清楚,这一切她似乎向来都知道。她描述自己小时候做过哪些可耻的事、犯过哪些禁忌(都是他没做过的),因为她知道那一切(亲嘴、和男孩互相脱衣服、兴奋)其实都是大人的事,她自己必须等到再大一点,有了胸部、高跟鞋和化妆品之后才能真正体会。因此她内心没有他那种断层。虽然有人告诉他爸爸和妈妈因为太爱对方所以会玩这种在他眼里算是幼稚的游戏来制造宝宝,他却无法把这些传说中(且让人半信半疑)的行为跟彻丽·莱克、某些照片或某些光着身子玩的疯狂游戏在他心里引起的汹涌波涛连上关系。反之,西尔维一直都知道真相。不管她的人生遭遇了多少可怕的问题,她至少解决了这一项,或者应该说她从来不曾感受到这层问题。爱情就跟肉体一样真实,当中的性与爱甚至不是交织的经线与纬线,而是无法分割的一体,就像她芬芳而一体成形的棕色皮肤。
因此尽管她的经验值没比他多到哪里去,却只有他一个人感到如此惊奇:这种贪婪儿童似的放纵竟然就是大人做的事、竟然就是所谓的成年期,那充满力量的肃穆快感和那孩童般疯狂的自我陶醉都无边无际。这就是男子气概和女人味,一次又一次鲜活地获得验证。她狂喜时都叫他“爹爹”。Ay Papi yo vengo(噢,爹爹我快高潮了)。爹爹!他在白天是“宝贝”,但在夜里就是强健的父亲,跟一棵树一样大,各种欢愉皆由他而生。一想到这点他就几乎乐得手舞足蹈。她紧紧依偎着他,身高只到他的肩膀,但他还是稳定成熟地大步前进。当他俩一起走在街上时,男人们是不是都能感受到他的力量、对他心生敬畏?女人是不是都以欣赏的眼光偷瞄他?不是应该每个路人、每个砖块和白茫茫的天空都祝福他们吗?
结果它就发生了:那一刻,正当他们转上通往老秩序农场的街道时,发生了一件事。他一开始以为是发生在自己体内,中风或心脏病发作之类的,但接着就变成四处都能感应到:一种巨大的东西,很像是种声音但又不是,类似有人在拆房子(一整栋用肮脏砖块盖成、里面贴着壁纸的大楼被炸成灰烬),不然就是打雷(把天空劈成两半,但头顶上的冬日天空依然白茫茫一片),再不然就是两者同时发生。
他们停下脚步,紧紧抱在一起。
“天杀的那是什么?”西尔维说。
“我不知道。”他说。他们等待了片刻,但周围的建筑物都没有冒出灾难的黑烟,也没有警笛大作。购物者、闲晃的人和罪犯都气定神闲、无动于衷地继续各自的事,脸上只写着自己的不满。
他们戒慎恐惧地抱着彼此返回老秩序农场,两人都觉得那阵突然的震波是要拆散他俩(为什么?怎么会?),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而且随时可能再来。
一团乱
“明天,”泰西说着把她的绣花框翻转过来,“再不然就是后天或大后天。”
“噢。”莉莉说。她和露西正在制作一条疯狂拼布棉被,在上面绣满各式各样的花朵、十字、蝴蝶、物件。“星期六或星期天。”露西说。
就在这一刻,火柴被放进了点火孔(也许是不小心的,这会在日后招来麻烦),于是西尔维和奥伯龙在大城里听见或感受到的那声巨响也隆隆传遍了艾基伍德,让窗户摇晃一阵、柜子上的小饰物咯咯作响,还震裂了瓦奥莱特房里一尊陶瓷小雕像,三姊妹慌忙蹲低身子、缩起肩膀保护自己。
“搞什么鬼?”泰西说。她们面面相觑。
“打雷,”莉莉说,“仲冬之雷,也可能不是。”
“喷气式飞机,”泰西说,“产生了音爆。也可能不是。”
“炸药,”露西说,“在州际公路上。也可能不是。”
她们继续工作,安静了一会儿。
“真猜不透。”泰西抬起头,刺绣框转到一半。“算了。”她说,挑了另一条线。
“不要吧,”露西说,“那样看起来很怪。”她批评地看着莉莉正在绣的一样东西。
“反正这是一条疯狂拼布棉被。”莉莉说。露西看着她,然后搔搔头,还是没有被说服。“疯狂不等于奇怪。”她说。
“既疯狂又奇怪,”莉莉并未停手,“这是个大大的Z字。”
“彻丽·莱克觉得有两个男孩爱上了她,”泰西在窗口黯淡的光线下举起了她的针,窗户已经不再摇晃,“那天……”
“是哪个沃尔夫家的男孩吗?”莉莉问。
“那天呢,”泰西继续说(一边把一条绿得如同嫉妒的丝线穿过针孔,但第一次并未成功),“那个沃尔夫家的男孩跟人狠狠干了一架,跟……”
“那个情敌。”
“是第三个家伙。彻丽甚至不知道还有第三个。在树林里。她……”
“三个。”露西唱道,而唱到第二个“三”时莉莉也用低八度的声音加入了:“三个、三个,情敌;两个、两个,白皙的男孩,全都一身绿衣,哟!”
“她是我们的一个表妹。”泰西说,“算是吧。”
“一个就是一个。”她的妹妹们唱道。
“她三个都会失去。”泰西说。
“……然后形单影只,从此终老。”
“你应该用剪刀。”泰西看见露西低下头去咬线。
“你不要多管……”
“闲事。”莉莉说。
“咸死。”露西说。
她们又唱了起来:四代表创造福音的人。
“三个都会跑掉。”泰西说。
“永远不再回来。”
“至少短期内不会回来。跟永远也没什么两样了。”
“奥伯龙……”
“外曾祖父奥古斯特。”
“莱拉克。”
“莱拉克。”
每当她们把线拉直,绣线就闪闪发光。她们每引线一次,线就变短了些,直到全部织进了布料里,这时就必须把线剪断,然后重新穿针。她们的声音低沉无比,倘若有人听见,一定无从分辨哪句话是谁说的,也不知道她们是真的在对话,还是只是发出无意义的呢喃。
“若是再看见他们大家一定很好玩。”莉莉说。
“全部回到家。”
“全部一身绿衣,哟。”
“我们也会在吗?我们全部?会在哪里、多久以后、在树林的哪个地方、哪个季节?”
“我们会的。”
“几乎大家都会在。”
“在那里,很快了,不必等一辈子,树林中的每一处,夏至。”
“全打结了。”泰西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大团被小孩或猫咪玩过的东西给她们看:有鲜艳如血的丝线、黑色的棉线、一团乳白色的毛线、一两根针,下面还悬着一块缀有亮片的布料,如一面蜘蛛网般挂在线尾荡来荡去。
Ⅲ
她听见艾尔蒙的树林里传来乐音,
恨不得自己也在那里。
——巴肯,《海因德·艾汀》
霍克斯奎尔一开始还无法确定自己施展技艺时究竟是坠入了地心、海底、火焰里还是空气中。日后罗素·艾根布里克将会告诉她,说他睡觉时也常经历相同的困惑,也许这四个地方、世界的四个角落都是他的藏身处。当然了,古老的传言都说他在山上,但威特堡的戈弗雷'1'却说不,他在海里。西西里岛人认为他隐居埃特纳火山内,而但丁则说他在天堂一带,但(倘若恨意未消)他也可能会把他跟自己的孙子一起归到地狱里。
阶梯顶端
自从接下这个任务后,霍克斯奎尔就发现了很多事,但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她已开始对罗素·艾根布里克有了一些猜测,但却几乎无法把她的心得化成某种能让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理解的形式。现在他们几乎天天催促她针对这位讲师的事做出决定。艾根布里克的力量和号召力已经大幅增长,再过一阵子恐怕就甭想不着痕迹地铲除他了(倘若必须铲除他的话)。再过不了多久,恐怕连铲除他都会变成不可能的事。他们提高了霍克斯奎尔的薪水,并且拐弯抹角地表示也许会另请高明。霍克斯奎尔完全不予理会。她又不是在偷懒,她现在几乎所有清醒的时刻和很多睡眠中的时间都在追踪每一个自称是罗素·艾根布里克的人或物,像个不得安息的鬼魂般在她自己的记忆之屋里到处游荡,追着一片片飘忽不定的证据愈陷愈深,有时甚至会动用到一些她不大想使用的力量,结果发现自己置身一些完全陌生的地点。
此刻她发现自己置身一道楼梯的顶端。
她究竟是刚爬上去还是正要下来,她后来也记不得了,但那段楼梯很长。顶端是一个房间。镶有铜钉的宽阔门板敞开着。门前原本挡着一块巨石,而从地上尘埃的痕迹判断,石头应该不久前才被搬开。她在房里隐约看见一张长长的宴会桌,翻倒的杯子和凌乱的椅子上都覆盖着一层岁月悠久的尘埃,房里飘出一股脏乱卧室的气味,但里头空无一人。
她正要步入那扇破败的门进行调查,却发现石头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身影,娇小美丽,头上罩着一张金色的发网,正用一把小刀修剪指甲。由于不知道该跟这人说哪一种语言,霍克斯奎尔扬起眉毛,指了指房间内部。
“他不在,”那人说,“他起来了。”
霍克斯奎尔考虑问对方一两个问题,但还没说出口就已经明白了这人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因为他(或她)只是那句话的象征而已:他不在,他起来了。她转过身继续前进(楼梯、门、那个讯息和那位信差都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