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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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世界-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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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大厅。”艾丽斯说着用手抚摸深色的护墙板。她一边走一边轻拍玻璃门把。“爸妈的房间。爸爸的书房——嘘……这是我房间——看到没有?”他向内窥探,结果多半只能看到立镜里的自己。“这是虚拟书房。从这段楼梯走上去就是旧的观星仪。左转,再左转。”门厅似乎是个同心圆,史墨基猜不透所有房间是怎么从中衍生出来的。“到了。”她说。

房间的形状很难界定,天花板在其中一个角落急转直下,让房间的一端比另一端低矮,而那里的窗户也比较小。房间看起来似乎比实际大,或者说实际上比看起来的小,他无法判定是哪种。艾丽斯把他的背包扔到床上,那是张窄床,铺着夏天的圆点被单。“浴室就在大厅那里。”她说,“索菲,去放点水吧。”

“有淋浴间吗?”他问,想象着清凉的水洒在身上的感觉。

“没有,”索菲说,“我们想把水管换新,但已经找不到……”

“索菲。”

索菲关上房门,留下他俩。

她先是想品尝他脖子上和锁骨上的汗水,接着换他解开她绑在胸部底下的衬衫衣角。接着两人就因为迫不及待而忘记要轮流,安静地抢着探索对方,像海盗分享着寻觅已久、想象已久、藏匿已久的宝藏。

有围墙的花园

中午时,他们单独坐在房子背正面的花园里吃花生酱苹果三明治。

“背正面?”

苍翠的树木从花园的灰色围墙上方探出头,像撑着手肘的平静观众。他们坐在角落里的一张石桌旁,就在一棵山毛榉的树荫下,桌上还残留着过去几个夏天被压扁的毛毛虫的痕迹。他们的纸餐盘放在厚实的石桌上,显得脆弱又不耐久。史墨基努力吞咽,他吃不惯花生酱。

“原本这里才是房子的正面。”黛莉·艾丽斯说,“但接着他们就建造了花园和围墙,所以背面就变成正面了。”她跨坐在长板凳上,拿起一根树枝,同时用小指头把一根被风吹进嘴里的闪亮发丝勾了出来。她在泥地上迅速画出一颗五角星。史墨基看了看它,接着又看看她勒紧的牛仔裤。“不是很准确,”她说着斜睨了那颗星星一眼,“但差不多就像这样。你看,这房子每一面都是正面。它是一间样品屋。记得我信中跟你提过我曾祖父吗?他把这栋房子盖成一种样本组合,这样人们就可以过来从每个不同的面看它,再决定自己想要的是哪一种房子。就是因为这样,内部才会这么疯狂。因为它实际上是很多栋房子互相交叠在一起,只有正面露在外头。”

“什么?”他一直在看着她说话,但却没在听。她看出这点,于是笑了出来。“你看。有没有?”她说。他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房屋的背正面。风格严峻的古典式外观,覆盖着常春藤;灰色的石头上仿佛溅着深色的泪痕,有着高耸的拱窗;他认出了古典柱式里的对称元素;粗面石工、柱列、柱脚。有个人带着忧郁的气息从其中一扇窗户向外眺望。“现在来吧。”她用大大的牙齿咬了一大口三明治,然后拉着他的手沿着建筑物的那一面走过去。它仿佛舞台布景般折叠了起来。原本看似平板的东西凸了出来,原本凸出来的东西凹了下去,柱子变成了半露柱后消失。如同小孩常玩的那种转一转就从哭脸变成笑脸的图案,房子的背正面也慢慢改变,因此当他们抵达对面的围墙回头张望时,房子已经变成愉快的仿都铎式,有着深邃弯曲的屋檐和紧挨在一起的帽状烟囱。二楼有一扇窗户是打开的(窗格里有一两块玻璃是彩绘玻璃),索菲站在那儿挥着手。“史墨基,”她大喊,“你吃完午餐得去书房里跟爸爸谈谈。”她留在窗口,双手抱胸靠在窗台上,微笑地看着他,仿佛很高兴带来这个消息。

“噢,啊哈。”史墨基心不在焉地回应。他走回石桌旁,房子也变回了罗马式。黛莉·艾丽斯正在吃他的三明治。“我要跟他说什么?”她耸耸肩,嘴里塞满东西。“万一他问我有什么前途怎么办?”她掩嘴而笑,就像她在乔治·毛斯书房里那时候一样。“噢,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在校对电话簿吧。”他面临的重大压力如鸟儿般栖上了他肩头,偏偏把这份压力加在他身上显然是德林克沃特医生的责任。他突然犹豫不决、心生疑虑。他看着他身材高大的爱人。他到底有什么前途呢?可不可以跟医生解释说他女儿一口气治愈了他的不存在感,这样就够了呢?可不可以说,婚礼一完成(不管他们要他立下什么样的宗教誓约),他就只想跟别人一样,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她取出折叠小刀,削着一只青苹果的皮,果皮形成了一条卷曲的缎带。她就有这种才华。他能带给她什么?

“你喜欢小孩吗?”她说,始终不曾将目光从苹果上移开。

房子与历史

书房里很暗。根据一种古老的哲学,炎炎夏日里就是要把房子封闭起来才能保持凉快。它确实很凉快。德林克沃特医生不在书房里。透过挂着窗帘的拱窗,他瞥见黛莉·艾丽斯和索菲在花园里的石桌旁聊天,因此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因为不乖或身体不好而被关在家里的男孩。他紧张地打了个哈欠,看看附近摆了哪些书;看来这些沉重的书柜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了。有一套套布道书,还有一册册乔治·麦克唐纳、安德鲁·杰克逊·戴维斯和斯韦登堡'6'等人的著作。有一套医生撰写的儿童故事书,排了好几码那么长,外观漂亮、装订粗糙,书名常常重复。还有一些装订精美的古典书籍堆在一尊头戴桂冠的无名胸像旁。他取下一本苏维托尼乌斯'7'的书,结果一本塞在书本之间的小册子也被他带了下来。它已年代久远,磨损严重且变了色,里头附有珍珠光泽的凹版印刷插图,书名叫《州北房屋及其历史》。他小心翼翼地翻动书页,不去损毁装订处的旧黏胶,看见开满黑色花朵的昏暗花园、一幢盖在河中小岛上的无顶城堡,还有一栋用啤酒桶建造的房子。

他抬起头,翻到下一页。黛莉·艾丽斯和索菲已经不见了,风把纸餐盘从桌面上吹起,餐盘以芭蕾舞姿旋转,直到落到地面。

这时出现了一张照片,是两个人坐在一张石桌前喝茶。男人看起来就像诗人叶芝,身穿浅色的夏季西装,系着圆点领带,头发浓密雪白,眼镜上有太阳的反光,所以看不清他的眼睛。女人较年轻,戴着一顶白色宽边帽,深邃的五官陷入帽檐的阴影里,可能因为突然动了而显得有些模糊。他们身后就是史墨基所在的这栋房子,而两人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大约只有一英尺高,头戴一顶尖尖的帽子,脚上一双尖尖的鞋子,正朝那女子伸出他小小的手。女子也许看见了他,正准备牵起他的手,但也可能不是这样(很难判断)。他不似人类的宽大五官似乎也因为突然动了而糊成一团,而且他似乎长着一对薄纱似的昆虫翅膀。照片标题这么写:“约翰·德林克沃特与德林克沃特夫人(瓦奥莱特·布兰波);精灵。艾基伍德,一九一二年。”照片底下的正文是:

“本世纪初的疯狂建筑物里,最怪异的莫过于约翰·德林克沃特的‘艾基伍德’,但它最初根本不是为了耍疯而设计的。其历史必须追溯到德林克沃特于一八八○年出版的《乡间宅邸建筑》。这本迷人且影响力十足的维多利亚式居家建筑概论让年轻的德林克沃特一举成名,他后来加入了知名的毛斯与石东景观建筑团队。一八九四年,德林克沃特设计了艾基伍德,算是他那本知名著作里所有插图的综合体,将很多栋不同风格与大小的房屋合而为一,简直笔墨难形。它还能呈现出逻辑与秩序的一面(或几面),就证明了德林克沃特的能力(虽然已经在走下坡)。一八九七年,德林克沃特娶了年轻的英国女子瓦奥莱特·布兰波为妻,婚后就受到妻子全面性的影响。他的妻子是神秘主义牧师西奥多·伯恩·布兰波之女,本身是个迷人的唯灵论者。她的思想也渗入了后来再版的《乡间宅邸建筑》,因为他在当中加入愈来愈多神智学与唯心论哲学,但却没有删除任何原本的内容。第六版,也就是最后一版(一九一○年)必须靠私人出资,因为商业出版社已不再愿意接手,里面依然保有一八八○年版本所有的插图。

“这些年来,德林克沃特一家人集结了一群思想相近的人,有艺术家、美学家、厌世的善感之人。这个秘教打从一开始就有种亲英派的味道,感兴趣的宾客包括诗人叶芝、J。M。巴里'8'、几个知名插画家,还有那些‘诗意’人物,他们在大战爆发前的美好氛围中得以生存,但在今日的严酷环境里已经消失无踪。

“有趣的一点是,该地区当时历经了一种全面性的人口流失,但这些人却从中获得了好处。艾基伍德周围那五座城镇里的贫穷自耕农纷纷出走,前往大城和西部,而那些逃避经济现实的温和派诗人刚好接收了他们的房子。残留的这一小群人会在国家最需要的时候成为‘拒服兵役者’也许不令人惊讶,而他们那些奇怪又无解的谜题会销声匿迹,也同样不令人意外。

“德林克沃特的后代至今依然住在那栋房子里。据说有一栋疯狂无比的避暑宅邸坐落在那片(非常广大的)土地上,但房子和土地都拒绝外人参观。”

精灵?

德林克沃特医生的建议

“我们该谈一谈,对吧?”德林克沃特医生说,“你想坐哪里?”史墨基选了一把钉有扣子的皮革扶手椅。德林克沃特医生在长沙发上坐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发,吸了吸牙齿,然后开场似的咳了咳。史墨基等他提出第一个问题。

“你喜欢动物吗?”他问。

“这个嘛,”史墨基说,“我认得的动物不多。我父亲很喜欢狗。”德林克沃特医生点了点头,仿佛有点失望。“我一直住在城市里,再不然就是郊区。我喜欢在早上听鸟叫。”他顿了一下。“我读过你的故事,我觉得它们……很写实。”他微笑了一下,随即意识到那是个可怕至极的谄媚微笑,但医生似乎没注意到。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想,”他说,“你应该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吧。”

此时换史墨基开场似的清了清喉咙。“噢,先生,我当然知道自己没办法让艾丽斯,呃,过那种她习惯的气派生活,或者至少还得再等一阵子。我在……做研究。我受过良好教育,不算很正式,但我正试着善用我的……我的知识。我可能会教书。”

“教书?”

“古典文学。”

医生这段时间一直仰头凝视着排满书籍的高耸书柜。“嗯。这房间总让我毛骨悚然。我妈常说:‘去跟书房里那男孩聊聊吧。’ 除非逼不得已,否则我绝不进这里来。你刚才说你教什么?”

“噢,我还没开始教。我……正要开始。”

“你会写字吗?我的意思是用手写字?那对教书很重要。”

“哦,会的。我写得一手好字。”沉默。“我有一点钱,一笔遗产……”

“哦,钱啊。别担心钱。我们很有钱。”他对史墨基咧嘴一笑。“跟克罗伊索斯'9'一样有钱。”他向后靠去,将他小得出奇的手按在穿着法兰绒长裤的膝盖上。“大部分是我祖父留下来的,他是个建筑师。此外还有我的钱,写故事赚来的。而且我们一直都能获得良好的建议。”他用一种几乎有点像怜悯的奇怪眼神看着史墨基。“什么没有,好建议肯定有。”接着他伸直双腿、拍拍膝盖、站起身,仿佛自己刚才也给了个良好的建议。“好吧,我该走了。晚餐时间见喽?很好。别累坏了,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呢。”由于太急着离开,说到最后这句话人已经走出了门外。

乡间宅邸建筑

他已经注意到它们了,就放在德林克沃特医生刚才坐的长沙发后面的玻璃柜里。他爬上沙发,转动插在锁里的钥匙打开了门。总共有六册,跟那本导览手册里写的一样,从薄到厚整齐地排列着。周围还横七竖八堆放着其他书籍或印刷品。他抽出最薄的那本,它大约只有一英寸厚。《乡间宅邸建筑》。凹版印刷的封面上斜斜印着“质朴”的维多利亚式字体,饰有树枝和叶子。是枯叶般的橄榄色。他迅速翻阅厚重的书页。有垂直式'10'建筑,全型或改良型都有。有意大利风格别墅,适合盖在开阔的田野或乡间。还有都铎风和改良式新古典风,简朴地分别印在两页。小屋、庄园,各自坐落在白杨或松树、喷泉或山峦之间,还有访客小小的黑色身影。(抑或是来宣示主权的骄傲屋主?)他觉得倘若所有的照片都印在玻璃上,那么他只要把它们全部叠在一起,对准射进窗口的那道满是尘埃的阳光,艾基伍德就会完整浮现。他稍微读了一下内文,里头仔细列出了尺寸、视觉设计、既完整又好笑的账目记录(周薪十元的石匠,非但作古已久,技巧与秘诀也跟着进了坟墓)。奇怪的是,书中还说明了哪种房子适合哪种个性、哪种行业的人。他把书放回去。

他抽出第二本,它几乎是第一本的两倍厚。上面写着“第四版,小布朗,波士顿,一八九八年”。里面有张卷首画,是悲伤的德林克沃特肖像,用软铅笔绘成。史墨基隐约认出了艺术家那个带有连字符的双名。写满了字的扉页上有一段题词:我起身,再将之拆除。雪莱。照片都是一样的,但多了一组图表,上面全是平面图,史墨基完全看不懂上面的标注。

第六版就是最后一版,是装订精美的厚重大书,运用新艺术风格的淡紫色。书名的字体仿佛要长出四肢似的延伸出卷曲的线条,整体而言仿佛映照在一座傍晚时分开满百合花、泛着涟漪的池塘上。这次的卷首画上不是德林克沃特本人,而是他妻子,是一张很像素描的照片,有炭笔画的烟熏感,五官模糊。也许这不是什么艺术效果;也许她就像史墨基一样并不总是完全存在,但她很美。书中还有题诗,书信,一大堆序言、前言和绪论,红字黑字都有。接着又是那些小屋,跟往常一样,只是这回看起来既落伍又突兀,就像被卷进现代潮流里的一座平凡小镇。瓦奥莱特的抄写员仿佛努力在那一页又一页大写的抽象概念上保持某种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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