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想。”西尔维说。
“当然想。”弗雷德说。
“我是在跟……我刚才不是在跟你说话。”奥伯龙说。
弗雷德轻轻圈住奥伯龙的肩膀。他向来小心善待他朋友身边的幽灵。“好吧,她当然想去。”他睁开黄色的眼睛凝视着奥伯龙,奥伯龙始终无法确定他这种眼神究竟是凶残还是善良。“况且,”他微笑着说,“她又不需要车票。”
不存在之地
奥伯龙混沌的记忆里有许多断层与空白,后来最令他困扰的一点就是他记不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去佛罗里达。根据记忆术,有几棵参差不齐的棕榈树、一些漆成粉红色或蓝绿色的灰泥或水泥砖建筑物,还有桉树的味道。但如果他记得的就只有这些,那么就算它们显得既真实又不动如山,也大有可能只是幻觉或他记得的照片而已。他对鹰老头的记忆也是这么鲜明:横扫辽阔的大道、蹲踞在公园守门人戴着手套的手腕上、嘴边的羽毛结着霜花、锐利的趾爪掐进你的五脏六腑。但奥伯龙并没有冻死,而他认为在大城街头熬过一个冬天无疑比棕榈树和百叶窗更加令人记忆深刻。好吧:他那时心不在焉:唯一真正吸引他的东西就是那些亮着红色霓虹灯吸引流浪者的孤岛(他得知那些灯只有红色的),还有一个又一个透明如水的扁形瓶子,里头有时会有奖品,就像儿童吃的盒装麦片。他只清楚记得一件事:冬天结束后就不再有奖品出现了。他已经瓶底朝天。只剩渣滓可以喝,因此他把渣滓也喝了。
他怎么会在旧终点站里?难道他刚刚才搭火车从阳光明媚的佛罗里达回来吗?还是只是巧合?他眼花缭乱,看到的东西大多变成了三个,不久前还尿湿了自己的一条裤管。三更半夜里,他踏着坚定的步伐走下坡道与隧道(但他没有目的地,只是他的脚步若不果断就会摔个狗吃屎,走路这档子事可是比大多数人想的还复杂)。一个假修女包着肮脏的头巾、眼神机警地拿着一只杯子向他讨钱,目的是讽刺大过期待(奥伯龙很久以前就已经发现这家伙其实是男扮女装)。他继续前进。从来不曾安静过的终点站此刻就跟往常一样安静,为数不多的旅人和迷途者给了他一个很大的铺位,但他只能眯起眼睛瞪着他们才能恢复视焦,每个人都变成三个人实在是太多了。喝酒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把人生简化成这些单纯的事物:看路、走路、举起酒瓶对准脸上那个名为嘴巴的洞,光是它们就占据了你全部的心思。仿佛又回到了两岁。所有的想法都很单纯。还有个虚构的朋友陪你聊天。他停下脚步,因为他已经碰上了一面堪称坚固的墙。他站在那儿休息,心里想着:“迷失”。
一个单纯的想法。只有一个单纯的想法而已,其余的人生与时间就是一大片朝四面八方延伸、既平板又单调的灰色平面,意识则像一团巨大肮脏的毛球般将它填得满满的,只剩那样一个想法,像一道受到保护的火焰般燃烧着。
“什么?”他猛然从墙壁前退开,但根本没有人对他说话。他环顾四周:是个拱顶的十字交叉口,四条走廊在此交会。他站在其中一个角落里。肋架拱顶的交会线一路延伸到地面,形成了一种看似隙缝或狭长开口的东西,但其实只是砖缝而已。感觉上似乎只要面对这条缝,就可以看进去……
“你好?”他对着黑暗低语,“你好?”
没有回应。
“你好。”他提高音量。
“小声一点。”她说。
“什么?”
“把声音放低,”西尔维说,“现在不要转过来。”
“你好。你好。”
“嗨。很棒吧?”
“西尔维。”他低语。
“好像你就站在我身边一样。”
“是的。”他说。“是的。”他低语。他把自己的意识推进这片黑暗里,意识紧缩了起来,片刻之后才又张开。“什么?”他说。
“噢,”她低声说道,在黑暗中顿了一下,“我想我要走了。”
“不,”他说,“不,不会的,不会的。为什么?”
“噢,我丢了工作,你明白吧。”她低语。
“工作?”
“一艘渡轮上的工作。那个人很老很老了。他人很好,但是好无聊。成天来来去去……”他感到她微微退开。“所以我可能要走了。天命在召唤我。”她自嘲地说,想用轻松的语气逗他开心。
“为什么?”他说。
“小声点。”她耳语道。
“你为什么要对我做出这种事?”
“哪种事,宝贝?”
“好吧,你天杀的干吗不一走了之算了?你怎么不直接离开、别来烦我?去去去。”他停下来侧耳倾听。一片空寂。他猛然一阵恐慌。“西尔维?”他说,“你听得到吗?”
“可以。”
“哪里?你要去哪里?”
“噢,往里面去。”她说。
“往哪个里面去?”
“这里。”
他抓住冷冷的砖块来稳住自己,膝盖摇摇晃晃,一下弯一下直。“这里?”
“越往里面去,”她说,“就越大。”
“天杀的,”他说,“天杀的,西尔维。”
“这里面很奇怪,”她说,“跟我预期的不一样。但我学到了很多事。我应该会习惯吧。”她顿了一下,寂静填满了那片黑暗。“但我很想你。”
“噢,老天爷。”他说。
“所以我要走了。”她的低语声已经变弱。
“不,”他说,“不、不、不……”
“但你刚才说……”
“噢,老天,西尔维。”他两腿一软,重重地跪了下来,依然面对着那片黑暗,“噢,老天。”他把脸朝那不存在的空间挤过去,又说了一些话,一会儿道歉、一会儿悲凄地乞求着,尽管他已不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不,听着,”她有些尴尬地耳语,“我觉得你很棒,真的,我始终这么认为。别说这些了。”这时他哭了起来,无法理解对方也无法被理解。“况且我非走不可。”她说。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微弱而遥远,注意力也开始转移。“好啦。嘿,你真该看看他们给我的东西……听着,宝贝。祝福你。要乖哟。再见。”
后来开始有人经过,有早班车乘客和前来为他们俗丽的店面开门的男子。奥伯龙还待在原处,已经昏迷了很久,像做了坏事的男孩般面对着墙壁跪在角落里,脸塞在一扇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门缝内。基于大城人那份古老的礼貌或冷漠,没有人打扰他,但有些人经过时还是惋惜或恶心地对着他摇了摇头:一个实体教训。
前方与后方
跟西尔维的最后一丝关系也斩断了后,他坐在小公园里,脸上也挂着泪水。他终于在终点站里醒来时,还维持相同的姿势,当时的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在那里,但他现在记得了。记忆之术让他想起了一切,全部,看他要怎么处置都行。
你不知道的事。只要经过妥善整理,你不知道的事就会神奇地从你知道的事情当中自动浮现;或者应该说,那些事你一直都知道,但却不晓得自己知道。他每在这儿度过一天就朝真相迈进了一步。每天晚上,当他躺在迷途羔羊收容所内辗转难眠、在同伴们的叫嚣声与做噩梦的惊呼声中细细探索这些记忆时,他就愈发接近自己不知道的真相:那一个失落的简单事实。好吧,他现在知道了。他眼中的拼图已经完整。
他被诅咒了。就这样。
很久以前,他遭受了一个诅咒,他知道何时开始,却不清楚原因。是个令他生命残缺的魔咒:他将一辈子寻寻觅觅,但他的追寻将永远徒劳无功。基于某些他们自己的理由,他们诅咒了他(谁知道为什么?可能只是出于恶意,八成是这样没错,再不然就是想惩罚他的顽固,但惩罚也没用,因为他将永远不会悔改):他们偷偷把他的脚给装反,然后将他送上寻觅之路。
现在他知道了。这件事是发生在莱拉克消失的那片树林深处,也就是他心碎地呼求她留下的时候。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一个寻觅者,但不知为何,他那双寻寻觅觅的脚却始终循着错误的方向。
他曾在树林深处寻找莱拉克的踪影,但当然是没找到。他当时八岁,接下来也只能不断长大,虽然他万般不愿意。他还能期待什么?
他成了特务,探索着他不知道的秘密。但不管他怎么探索,秘密始终没有解开的一天。
他追求西尔维,但他找到的那些路径虽然看似通往她芳心深处,其实却都恰恰相反。试图触及镜中那个对着你微笑的女孩,你的手就会在冷冷的镜面上碰到自己。
好吧:都结束了。那场好久以前开始的寻觅在此结束。他把外高祖父建造的这座小公园改造成一个象征,跟克劳德姑婆纸牌里任何一张大牌或爱丽尔·霍克斯奎尔记忆之屋里任何一间拥挤的厅堂一样完整而充满意象。这座公园就是西尔维的脸、西尔维的心、西尔维的身体,就像那种古老的图画:用各式水果拼成一张脸,每道皱纹、每根睫毛、脖子上的每个褶子都是由水果、谷类和食物构成的,写实得仿佛可以随时拿来吃。他已经摒除了灵魂中的一切幻想、把所有缠人的鬼魅都抛置于此、卸除了醉意的恶魔以及他与生俱来的癫狂。基于某些她个人的理由,西尔维已经离开了,此刻正在某处生活、追逐着她的天命。他希望她快乐。他已经靠着本身的力量和记忆之术解除了自己的诅咒,可以自由离去了。
他坐在那儿。
那个星期,碰巧有一棵树正在抖落它叶片般的花朵或种子(他外公应该会知道这是什么树,但他不知道)。圆圆的银绿色小点洒遍整座公园,仿佛上百万元的十分硬币。微风大肆挥霍地把它们成堆扫向他,在他一动不动的脚边堆积起来、填满了他的帽缘和大腿,仿佛他只是公园里另一个可以堆积垃圾的设备,就像他屁股下的长凳和他观赏的凉亭。
最后他终于起身,感觉沉重无比,仿佛还处于某种麻痹状态。他已经看完冬天,因此他又绕回春天,也就是他开始的地方、他现在的位置。一年的轮回。冬天是年迈的时间之父,拿着镰刀与沙漏,破烂的斗篷和胡子被阵阵狂风吹起,脸上有个恶心的表情。他羸弱的脚边跟着一条瘦骨嶙峋、淌着口水的狗或狼。绿色的钱币从他们前方飘过、卡在浮雕上。奥伯龙站起身时,也有绿色的钱币从他身上窸窣滑落。他知道转角后方的春天是什么样子,因为他已经看过了。除了在这里不断绕圈子,突然好像做什么事都没意义了。他所需的一切都在这里。
北风哥哥的秘密。仅仅十步之遥。冬天到了,春天就在后方不远处。他向来认为这句话说反了。不是应该说“冬天到了,春天就在不远的前方”吗?前方:你若顺着季节前进,先是冬天到了,接着春天就在不远的前方。“对吧?”他大声自言自语。前方,后方。弄错的人八成是他,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从这种古怪又无用的个人角度看待事情。倘若冬天到了……他绕过凉亭的转角。春天就在不远的前方,后方……就在这时候,有人绕过了另一边的转角,从春天转进夏天。
“莱拉克。”他说。
已经绕过半个转角的她回头瞥了他一眼。这一眼的眼神是如此熟悉,但他已经好久没看到了,因此他感觉一阵晕眩。这种眼神传达的是“噢!我正要走就被你逮到”,但却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种略带害羞的媚态而已,他向来知道这点。他周围的公园变得不真实,仿佛正静静被吹散。莱拉克转向他,双手交握在前方晃来晃去,光着脚小步前进。她并未长大(当然),还是穿着那件蓝色连衣裙(当然)。“嗨。”她说,迅速拨开脸上的发丝。
“莱拉克。”他说。
她清清喉咙(她已经很久没开口了),说:“奥伯龙。你不觉得你该回家了吗?”
“家。”他说。
她朝他跨了一步,再不然就是他朝她跨了一步。他对她伸出手,但也可能是她对他伸出手。“莱拉克,”他说,“你怎么会跑到这里?”
“这里?”
“你离开以后,”他说,“你去了哪里?”
“离开?”
“拜托,”他说,“拜托。”
“我一直都在这里。”她微笑着说,“傻瓜。移动的人是你。”
一个诅咒;只是一个诅咒。不是你的错。
“好吧,”他说,“好吧。”他握住莱拉克的手想把她举起来,却行不通,因此,他把两只手交握成马镫的形状,弯下腰。她把她没穿鞋子的小脚踩在他掌心、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就这样让他抬起来。
“这里面还真挤。”她边挪进来边说,“这些人是谁?”
“没关系,不重要。”他说。
“好了。”适应了之后她说,声音已经变得微弱,较像是他的声音。毕竟、毕竟,这一直都是他的声音。“现在咱要去哪里?”
他掏出老太婆给他的钥匙。跟进门的时候一样,要离开这座公园也得用钥匙打开锻铁大门。“回家吧,我想。”奥伯龙说。在小径上玩游戏、摘蒲公英的小女孩们抬起头,看着他自言自语。“我想是回家吧。”
Ⅲ
因为你,我鄙视大城,
因此我转身:他方亦有天地。
——科里奥兰纳斯
霍克斯奎尔高马力的火狐车以逼近破纪录的速度将她载回了大城,但(从她的手表看来)可能还是有点迟了。尽管她现在已经掌握有关罗素·艾根布里克之谜的所有关键,但查出这些东西却花了比她预期更久的时间。
分秒不差
往北行驶时,她一路上都在计划该怎么对瓦奥莱特·布兰波的继承人自我介绍(究竟是要自称古物研究者、收藏家还是秘教信徒)才能诱使他们把纸牌拿给她看。但要不是那副纸牌早已算到她出现,她铁定不可能摸到它们(索菲立刻就知道她是谁,或者很快就认出她来)。后来证实她竟然也是瓦奥莱特·布兰波后代的远房表亲,这点对她很有利,而正如霍克斯奎尔对这场巧合大感兴趣,那古怪的一家人也为此又惊又喜。即便如此,当她和索菲细细钻研那副纸牌时,日子还是一天天飞快流逝。她又花了几天研究《乡间宅邸建筑》最终版,他们一家子似乎没有人熟悉这本书的古怪内容。尽管在她的仔细钻研下,整个故事(至少是至今发生的部分)已如抽丝剥茧般愈来愈清楚,但吵桥棍棒与枪支俱乐部的人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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