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中做出各种文章,而不能反映当时生活中并不存在的对“农业学大寨”的批判。
我以为,比较公正的说法似乎应该是:多年来我们的生活被“左”的政治扭曲了,反映生活的文学作品只能反映那个被扭曲了的生活。这类作品的出现,主要不能从作者个人身上去找原因。它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特有的文学现象。若干年后,也许可以作专题去研究。
十二
回顾自己的创作道路,我感到疲倦。我累极了。
这确实不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创作,是累人的。这不要紧,谁让你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一行呢?使人受不了的是,为了取得创作的权利,为了免遭诬陷,需要进行多么艰苦的持久的战斗呀!十多年中,小战不息,大战两次。我是一手拿盾,挡着明枪暗箭;一手握笔,趴在稿纸上,一步一步地走着。累,真累!
回首当年,我几乎很难相信,我竟有那样的勇气和精力,去应付那无休无止的纷争。今后,倘若还要“战斗”,还有第三次大战,我觉得我不会再有勇气和精力去应战了,我情愿不战而降。
人生毕竟是短促的。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要手上这支笔不被打落,还能写下去,我实在舍不得时间去打那些无头的笔墨官司了。
(选自《谌容研究专集》,何火伍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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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人到中年》的读者
谌容
《人到中年》发表之后,我收到不少读者热情的来信,其中一部分是工交战线上的同志们写的。《工人日报》让我写些话,算做是回信。
对于一个作者来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读者喜爱自己的作品。正好像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最大的快乐是看到了病人的笑颜一样。热情的宽容的读者慷慨地将这种快乐给予了我,我深深地感激你们!在我的创作生活中,这一封封来信给了我巨大的力量,使我得到教益,受到启发,鞭策着我写得更多一些,更好一些。
我不是医生,不是陆文婷。恰如有的读者在信中所说,我只是“这默默无闻的众多中年人中的一个”。我熟悉陆文婷们的经历和处境,了解他们肩负的重担,知道他们生活的艰辛。他们是解放后培养起来的新人,他们应是大有作为的一代。各条战线都有陆文婷。有的同志把陆文婷比作天上的一颗星星,说她在我们的生活中静悄悄地放着光芒。我同意这个比喻。我认为,正是千千万万这样的星星,组成了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灿烂的夜空。他们不求闻达,只把自己的血与力献出来,为了下一代,为了我们多难的祖国。他们是伟大的一代人,正如他们的前辈一样。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的生活清贫,有着很多难言的困苦。我认为,他们是在作出牺牲,包括他们的丈夫或妻子,也包括他们的孩子,而这种牺牲又往往不被人重视和承认。于是,我写了陆文婷。我想,陆文婷这个艺术形象在读者中引起了共鸣,成了他们的朋友,就在于她大概是代表了他们。我写对了。当然,我并不奢求所有的人都喜欢陆文婷。
陆文婷的命运引起很多读者的关注。有的同志不同意把她从死亡线上“拯救”回来,认为现在的结尾是“光明的尾巴”,应该让她死去。有位热心的读者,给我寄来了他写的《人到中年》续篇,共五节。他描写了傅家杰为儿子买了白球鞋,为女儿买了扎小辫的发带,带他们到医院去看陆文婷时,她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也有的读者建议陆文婷应神采焕发地站在手术台上,姜亚芬又飞到我们的身旁。我觉得,一篇小说的主人公的命运引起读者的关注,甚至有各种截然不同的想法,那么,这个艺术形象的塑造就已经完成了。这个形象已经活在读者心中,他们希望她这样,不希望她那样,都是可以的。如果一定要问我的意见,我觉得还是不更改现在的结尾好些。这不是“光明的尾巴”,而是生活给我提供的感受。陆文婷是“迎着朝阳和寒风”出院的。她可能神采焕发地重新走上手术台,也可能还会遇到艰难。当然,我是希望她的生活中充满阳光的,因为春天毕竟已经来临了。
现在我还没有写《人到中年》续篇的打算,但是我可以考虑这个意见。过几年,如果生活给了我新的启示,我愿意把陆文婷的故事再写下去。但愿到那时,我能将一部欢快的乐曲呈献给你们——我善良的好心的读者。
关于刘学尧和姜亚芬夫妇出走的问题,我想说几句。在构思这篇小说时,我并没有想到要这么写,而生活的现实迫使我修改自己的计划。我到一家大医院去体验生活时,正有眼科的一位女大夫申请出国,她技术精良,年富力强。她爱人是外科有名的“快刀刘”。他们被批准走了。后来,这“快刀刘”老在我脑子里转。我甚至不愿给这个人物别的姓,就写下了刘大夫。我在内科的“顾问”,也是一位年轻精干的医生。他外语很好,对心脏病颇有研究。《人到中年》中有关描写心脏病的章节,是他帮我定的稿。遗憾的是,在小说问世之后,我到医院给他送书去时,他也已远在海外了。这使我从另一方面感到解决中年问题的迫不及待。确实,他们是不该走的,也是不愿走的。关于他们不该走,人们谈得不少;关于他们不愿走,人们往往不注意。我曾犹豫,要不要把这些写进小说里。后来,我还是写了。我认为,这是十年浩劫之后,在拨乱反正这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一种特有的社会现象。这种现象将来也许不会再有,但现在确实存在。作者有责任把它艺术地再现于文学作品中,使作品更富有时代的印记。
最后,借此机会对热心改编《人到中年》为电影文学剧本的同志们说句话。电影文学剧本我自己已经动手在写了,希望改编的同志们谅解。
(原载《工人日报》1980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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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坎坷终须上——访作家谌容
高进贤
谌容刚从东北归来,在她还未进入创作的“忘我境界”之际,我便受《长春》编辑部委托,对她进行了采访。
我坦率地要求她给我提供“秘密”武器,让读者得到一些过去不曾获得的东西。我们家乡有句老话:别人把牛牵走了,你再去只有拔牛桩子,而拔桩子是没有多大意思的。
谌容很明白我的意图,她拿出一大堆读者来信,其中,有一封寄自遥远的边城乌鲁木齐,倾吐了一位在人生道路上历尽艰辛,至今仍在“超负荷运转”的小学女教师的心声:
敬爱的作家谌容同志:
我告诉您,我是怎样读您的中篇小说《人到中年》的。我右手按着书,身子俯在办公桌上(因为书是借来的,怕别人拿走),左手时而擦去涌上眼眶的泪水,时而按住隐隐作痛的前胸。……亲爱的陆大夫,您在哪里?我恨不能立刻奔到她的床边,拥抱那垂危的身躯,搀扶她那初愈后难以支撑的病体。陆文婷,任劳任怨,不计名利,以精湛的医术使多少病人重见光明,她有纯洁高尚的灵魂。她是真正的人,我好像看到她在捅炉子做饭,给孩子絮棉衣,她是可亲可敬的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
人们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您是当之无愧的。您的设计和计算是如此精确,您的“建筑”朴实无华。然而它高大、坚实、俊美。在祖国初春的天气里,在“复苏”的百花文苑里,它大放异彩。它可以使千万个“寒士”得以温暖,使千万颗历尽坎坷、多遭磨难的心得以慰藉。我和您素不相识,但我觉得您是一代中年人的知心人,更是我的亲人。您和陆文婷大夫一样,有一颗热情善良而富于同情的心,有着极为精湛的“医术”……陆文婷的形象已在我心里深深地扎了根,她将与我相伴一生,她使我双眸更加明亮,对生活、理想、事业的追求更加执着,使我在生活道路上的步子更加坚定。我万分感激您,望您保重身体,写出更多好的作品。……
一封封深情的信,像涓涓细流,汇进了作家心灵,产生绚丽的涟漪。作品感动了读者,读者也在激励着作家。
读着这些喷发着感情火花的来信,我们便谈起《人到中年》的写作经过和社会反响。
谌容说,她原想写中年这一层知识分子,歌颂他们默默无闻地工作,表现他们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崇高品德。而其中的医生,尤为可贵,他们给予社会的是那样巨大,而社会给予他们的与他们付出的劳动简直不相符。他们的工作接触社会各个方面,从他们身上可以反映生活的广大面;而作者又有一些当医生的朋友,于是她便开始读医学书籍,到医院深入生活(一个月),很快便写出了这个震动文坛的中篇小说。老作家巴金羡慕地说:“我多么希望我能够写一部像《人到中年》那样的小说!”
不久前报纸曾就《人到中年》展开了讨论,可惜讨论没有充分展开,争鸣气氛不够。谌容表示愿意做箭靶子,希望别人讨论她的作品,不同意见应充分摆出来,把观点讲清楚。讨论涉及当代小说怎么写法这个大问题,是按照公文、报告写,还是按照生活的真实面目写,这样的问题不能含糊。
对作品中刘学尧夫妇出走的问题常常是人们议论的话题,谌容对此多次表示她不愿意说违心的话。一个真正的作家没有权利违背生活,他只能忠实地反映生活。生活中有这样的存在,而且这是十年浩劫之后,在拨乱反正这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这种现象将来也许不会再有,但现在确实存在,作者有责任把它艺术地再现于文学作品中,使作品更富有时代的印记。起初,她并没有打算写这个情节,是生活本身提示了她,迫使她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她到医院里生活时,碰到了两起要求出国的事件,她对他们的出走表示遗憾和难过,但又深知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于是她根据生活的提示,在作品中构思了刘学尧夫妇出走的情节(她的作品一般都有模特儿,有一位出走的大夫就姓刘)。她认为,他们也不愿意走,出于各种复杂的原因,还是走了,但走了又会怎样?他们自己说不清楚,所以作品写他们“像一个漂泊在天空的气球,不知将落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就是要写出他们那种彷徨的心理状态。
谌容能写出震撼人心的作品,是经历了一个漫长而又坎坷的道路的。
她出身在天府之国的四川盆地,今年四十岁——正是人到中年之时。她常常风趣地说,关于我自己,只用三句话就行了:一我没有牧歌式的童年;二我没有令人羡慕的学历;三我没有可歌可泣的战斗经历,日子过得平平凡凡。这是谦虚之词,其实她的日子颇不平凡,生活道路坎坷不平,创作上也是几经沉浮。
在她还只有十二三岁时,就浸沉在家里的藏书中,从诗词到古典小说——《红楼梦》、《水浒》、《西厢记》、《三国演义》,她都看得津津有味;从昆曲、京戏、川剧到话剧,她都有着广泛的爱好,这些早期文艺的熏陶对她的日后成为作家不无影响。
十五岁是她生活的一个转折,四川刚解放不久,她为了冲出剥削阶级家庭,自谋生路,毅然放弃初一的学业,考进了重庆工人书店当售书员。她永远忘不了晓雾濛濛的嘉陵江岸边,她背着书箱向工厂走去,她奔走,她追求,然而前面的路是什么样子她并不十分清晰。她卖书给女工,女工却不识字;她到矿上去,矿工却不敢出来见她——因为他们没有衣服遮体。她愕然了,女孩子怎么不上学念书呢?人怎么会没有衣服穿呢?她难以相信,无法理解,然而这却是铁的事实。这时她才看到了贫富的悬殊,人间的不平,生活本身对她的阶级教育远远胜过了政治课上获得的知识。
她站的是文学柜台,有机会饱览文艺新书,从丁玲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到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她都贪婪地攻读。一年后她进入重庆一家报社,在那里自学了全部初高中课程。1954年她考入北京俄语学院,毕业后分配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做编译工作,五年中她兢兢业业,全力以赴,不幸身体累垮了,遭到了精简,被调到北京市教育局,并成了编外人员,像一个被社会遗忘的人。这是她受到的第一次打击。
这种打击谁又能料定岂非“塞翁失马”呢?她自己不愿意遗弃自己,她在领取“劳保工资”的情况下,到山西农村一边养病,一边深入生活,进行创作尝试。一连写了四个剧本,前三个都被“枪毙”,最后一个是以焦裕禄为题材的,好不容易被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看中,可是“史无前例”的风暴来临,又成了一场空。
“出家”晚,又不是抬头见喜,而是开门碰壁。这就是谌容文艺生涯的起点。
1969年“清队”以后,她随北京市大批干部一起下放到郊区通县,在那里喂猪、插秧、种菜、当工作队员,一干就是四年,最能出成果的黄金岁月被耽误了。“铁扫帚”在扫荡一切,但她还是念念不忘重操“旧业”,在1974年分配到北京某中学之前,她已着手创作长篇小说《万年青》。1975年这部描写农村题材的三十四万字小说问世了,打倒“四人帮”以后这却成了某些人议论和指责的口实,在她出版了《光明与黑暗》第一部之后,她所在的单位再也不准她的创作假了,后来还扣发了她三年工资。
身处逆境,她却像陆文婷一样,“超负荷运转”。她不奔走,不哀告,而是借款度日,闭门谢客,拼命地写作,昏过去了,醒来又继续写,写,不停地写,《永远是春天》、《人到中年》都是在这种逆境中写出来的。……
正在我们谈得起劲时,南方某杂志的编辑来向谌容约稿,请她写点创作经验之类的文章,她直率地拒绝了,她目前不打算写这类东西,她认为自己创作没有什么经验可谈,鲁迅先生也说没有什么“小说作法”,所以她不能满足报刊这方面的要求。她认为写小说没有什么窍门,一个是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