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听到空海的惊叹声?大汉子厚厚的嘴唇露出微笑。出人意表的洁白牙齿,从唇间露了出来。
身上所穿的衣物,褴褛不堪,不知何时洗过,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那口白牙,非常显眼。年龄约莫与空海相近,或许更年轻些。
“有何贵干呢?”空海说道。
“有钱吗?”汉子坐在岩石上问道。
“有啊!”空海漫不经心地回答。
“喂!那样说,好吗——?”逸势人在马上如此警告空海。
盗匪——逸势只差没说出口而已,空海却已完全明白逸势所要传达的意思。
“如此人来人往之处,不致有盗匪出没吧!”空海断然回答。
这些谈话,当然传到汉子耳朵里。
不过,空海和逸势是以日语交谈。汉子不可能明白其意。
那汉子,依旧微笑。不是带有恶意的笑。格外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尽管不修边幅,光是走过他面前就可闻到恶臭,若是重新装扮,洗洗澡,换套好衣服,只怕走到妓院,女人们都不肯放他走呢。
“有多少?”汉子问道。
“相当多。”
“当真?”
“当然不假。”
空海的回答原本就是事实。毕竟是带着二十年的生活费来的。
不仅如此。因为不只是要取得密法而已,经典及佛具也必须带一些回去。
经典,还得靠抄经。抄经,总不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抄,那就太浪费宝贵的时间。雇人来抄经,才是最上策。因此也得花钱。
那金额,不会是区区之数。这些,空海都是有备而来的。
“雇我吧!”汉子对空海说。
“雇你?”空海反问。
“对,雇我。”汉子坦率地回答。
“空海——”逸势做出“不要理他,走吧”的表情。
不过,空海依然从马背俯视那汉子。
“我坐在这里,喊住好多来往的人,却没人搭理我——”
“为何要受雇呢?”空海问道。
“那还用问?当然是没钱啊!”汉子说道。
“原来如此。”空海不禁笑了出来。
“你不是唐人吧?”
“看得出来?”
“啊!唐语说得如此好,真令人惊讶!我看不出来。只是方才听你和同伴谈话,那不是唐语——”汉子伸出粗壮食指,在鼻子下方搔痒。那鼻子笔直又高挺。
“你也不是唐人?”
“半对半错。”
“哦!怎么回事?”
“我出生在天竺。父母双方,一方是天竺人,一方是唐人——”
“那么,你会说天竺话?”空海问道。
汉子的嘴里,霎时,叽哩咕噜说出另一种语言。语毕,又露出洁白的牙齿。
“原来如此。不过,雇不雇你,还要看你到底会做什么。”空海道。
“令人惊讶!你为何懂天竺话呢?”
“只懂一点点。”
逸势从马上用手指戳一下空海肩膀问:
“那汉子,说些什么呢?”
逸势不知不觉中已对那汉子产生兴趣。他也不是全无唐语素养就来到此地的。
最近,已渐渐习惯唐音,在和妓女交谈中,只要不是很艰涩的会话,总也可以听得懂、说得出来。
因此,最初空海和汉子的谈话内容,他还听得懂。但那汉子开始说天竺话时,就不知两人谈些什么。
“他说,他能说天竺话,听过他说的天竺话后,希望我下决定雇不雇他——”空海说道。
空海又转向那汉子。
“会讲天竺话是很好。不过,你到底需要多少钱?”
“多少都行。由你决定就可以,只有两个条件。首先,一定得让我吃饱,人家吃剩的食物也无所谓。我食量很大,一看也知道——”
“另一个呢?”
“我要在长安找人。”
“找人?”
“闲暇时,我想去找个人……”
“找谁?”
“我也不知道。原本应该知道才对,半个月前,遭到强盗——”
“强盗?”
“我睡觉时,有个家伙摸我怀里。惊醒后,和他们打了起来。打倒一个时,被另一个拿着圆木棍,从我后脑打下去。”
“是吗?”
“两人都被我抓起来,交给衙役了。不过,后脑被如此一敲,到底要找谁,却想不起来——”
“为何要找人呢?”
“这也忘了。既然会忘记,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奇怪却一直惦记着。”
“只是找人,当然没问题。不过,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你能够做什么呢?”
“这个……”汉子以粗壮的手指伸到乱蓬蓬的头发里,把头皮抓得咯吱咯吱响。接着嘟囔一句:“我啊,很壮!”
“看来确实是很壮,到底有多壮呢?”
“我曾有一次,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
“赤手空拳?”
“曾有两次,用棍子打死老虎。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不过,空口说白话,小孩也会啊!”
“说得也是。”
好吧——
那汉子喃喃自语,立刻站起来。一站立起来,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有多高大。
骑在马上的空海,说话时的视线和他几乎是等高。
“看吧!”
汉子一说完话,就站在方才坐的那块巨大岩石前。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用双手环抱起那块巨岩。汉子全身的体积,和那块巨岩的重量似乎不相上下。
霎时,汉子全身充满力量。肩膀和手腕的肌肉,像肉瘤般隆起。
“喝!”汉子从喉咙发出短短的一声。
瞬间,一动也不动。然而,不动也只是那瞬间而已,那块巨岩突然动起来了。感觉像看到奇迹。
“唔!”
那块巨岩,被举到汉子腹部。
“就是这样。”
汉子说话时,腹部“咕噜咕噜”作响。突然一个踉跄,“咚”一声,巨岩发出响声落在地上。然后,汉子整个人瘫坐在那里。
“不要紧吗?”
汉子对空海露出微笑。
“若是平时,我可以举得比头还高,现在肚子委实太饿了——”
汉子说话时,腹部还在发出响声。
“要不要雇用我呢?”汉子问道。
那汉子好像已经动不了,盘腿坐在地上,抬头对着空海微笑。
第四章 胡玉楼
空海住在西明寺。
——二月二十一日。
藤原葛野麻吕等,离开长安已有十一日。
空海独自伫立于西明寺的庭院里,吹着午后的风。空海四周,牡丹花苞已然成形,有如幼儿的拳头般向上伸展。
阳光照射在红色花苞上,闪闪发亮。刚刚爆开略呈红色的嫩芽,不久之后,应该可以长成出色的绿叶,好陪衬牡丹。
在长安,西明寺可是数一数二观赏牡丹的胜地。
由于西明寺牡丹的绽放比其他地方略迟,繁花盛开时,花朵比观赏者还多。
空海在庭院里慢慢走着,偶尔停下脚步注视牡丹花枝,伸手轻轻地扶着枝叶。宛如有一朵看不见的花,长在枝头上。空海的动作——好像是温柔地抚摸着那朵花。
空海一边信步走着,一边露出苦笑。因为他想起橘逸势今早的模样。
逸势大清早心情非常好,一碰到空海,便愉快地说:“今日喔,空海。”那声音显得兴高采烈。
空海当然明白其意。
他指的就是葛野麻吕返回日本前一天,空海和逸势所约定的事。在西明寺安顿后,相偕至有胡姬的妓院。
今日将履行约定。
“你那样做,可以知道些什么吗?”
空海后方传来声音。回首一看,一个高大汉子站在空海身后。那汉子满面胡须,比空海足足高了一个头。不仅高大,且身体结实得有如铜墙铁壁。
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身躯!
“大猴——”空海说。
大猴——是这汉子的名字。
十一日前,送别藤原葛野麻吕一行人至灞桥,在归途的长乐坡所遇到的汉子。那汉子,问空海和逸势是否愿意雇用他。空海果真雇用他了。
“我身子很魁梧,大家都叫我大猴。”空海问汉子名字时,汉子如此回答。
猴——属于猿类。因此,大猴即是大猿。
那汉子——大猴,如今与空海、逸势同住于西明寺。
“知道?”空海问大猴。
“因为你把手放于花苞上,好像在观察什么似的。”大猴被雇用以来,言词态度恭敬了许多。
“原来是此事。”
“是。”
“当然可以知道许多事。”空海说道。
“知道什么事呢?”
“这是什么花枝,正在盼望绽放花朵等等,这些都可以知道。”
“连这种事也能知道?”
“嗯。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因时因地而异。”
“是吗?”大猴走到空海身旁。
两人一并立,大猴显得更高大。
“汲水的工作呢?”空海问道。
“做完了。”大猴答道。
虽然满面胡须,仔细一看,年龄和空海差不多,好像还更年轻一些。
比起初见面之时,目前的大猴实在体面太多了。
蓬乱的头发,往后束起来。衣服也洗过,满是尘埃污垢的黝黑脸上,已经没有污秽的感觉。是个意想不到的俊俏汉子。
“今日午后,你说那边可以休息——”
所谓“那边”,指的是学习梵语。
空海不仅跟着般若三藏,也跟着大猴学习天竺话——就是梵语。
“说了。”空海跨出脚步答道。大猴跟在后头。
今日午后,因为要和逸势要到平康坊的妓院,只得暂停梵语学习。
原本也可以带大猴去,这样在妓院也还能学梵语,但空海知道逸势不愿意,只得作罢。
空海决定雇用大猴时,逸势曾问:“这样好吗?”
“当然好。”空海答。“他不似恶人之相。我本来就想在长安雇个可以帮我做种种琐事的人。况且这汉子还有其他用处。”
“其他用处?”
“语言啊!”
原来,空海希望大猴教会自己日常梵语。不仅在西明寺,外出时也同行,如此即可学会日常梵语。
“梵语该如何说呢?”
行至大街,眼所见、心所念之事物,一问大猴,大猴立刻能回答。无法启齿问般若三藏的,诸如男女闺房之事、女性的私处等,也都可以问大猴。
空海询问这些事时,尽可能不以唐语。而是以梵语问,让他以梵语答。
“当真可以如此吗?”大猴问。
“何事呢?”空海反问。
“如此就有饭吃,当真可以吗?”大猴用粗壮手指,往头上搔抓。
其实,大猴的工作不仅教空海梵语而已,还有诸如汲水、搬柴,甚至还得照顾寺里的马匹。
因此,不只是空海,西明寺里的其他僧人,也觉得会说梵语的大猴很管用。
空海住进西明寺之前,时常去拜访永忠。
空海确实具有不可思议的才华。很快就能掳获人心。
他并非谄媚、或投人之所好,而是不知不觉间,就能掳获人心,获得信赖。未住进西明寺之前,不仅是永忠,其他僧人也都希望他早些搬过来。
不过,无论空海的本领如何高明,突然带着一名奇怪的汉子要住进寺里,却也很难获准。
正因为大猴会梵语,才得以住进寺内。
大猴就住在寺里藏经阁后头的马厩,自己随便找个可以睡觉的空处,就在那儿起居。
虽说是寺庙,也养着替僧人拉车的牛马。大猴也深知如何照顾牛马。
结果,目前暂时决定,大猴的三餐由寺里供应,空海则是付钱给他。
“无所谓吧。”空海说道。
“既然空海先生说无所谓,我也无所谓。”大猴爽朗地回答。
“嗯。”
“反正昨日也自由了一整日。”大猴说。
事先约定——空闲的时候,大猴可以自由出外。昨日正好是空闲日。
“因为是约定嘛!”
空海话一说完,大猴厚厚的嘴唇露齿微笑。
他一笑,竟有说不出的逗人喜欢。
说是要找人,大猴能做的,只是在人群中闲逛。往人多的地方走去,等着自己要找的人发现自己——这是大猴找人的方法。
走在人群中,大猴的身体显得更魁梧。由于醒目,这个方法似乎还不错。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竟然愿意雇用像我这样的人。天竺话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和你在一起,真是愉快。”
“是吗?”
“若需要打架时,随时可以叫我。”大猴话一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数步,又回过头对着空海,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突然有些粗鲁地冒出一句:“我喜欢你。”说完,转身又走了。
这次没再回头。
空海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返回房内,逸势已在等待。
“时候到了,空海!”逸势说。说话的声调,比空海还紧张。
“嗯。”空海轻松地回答,坐在逸势对面。
空海座位的左方,有个窗子。从窗子,可以看到牡丹庭院。逸势默默盯着空海看。
“空海啊!当真可以吗?”逸势问道。
今日,说好要前往平康坊妓院。
“不可以吗?”
“你是和尚啊!”
“当和尚之前,我可也是个男人喔。”
“如今是和尚。”
“如今也还是男人。”说完,空海就笑了。
逸势多半担心着空海的情况。
“我独自前往,如何都无所谓,今日和你同行,总觉得很不安。”他看来很紧张。
“你真是个很善良的人啊!逸势——”空海说道。
“啧。”逸势感觉不好玩地咋了一下舌。“替你担心,真是不划算。”
逸势说完后,望着天花板看,视线又往房内四处扫视一巡。这是永忠在长安三十年所住的屋子。
“啊!永忠和尚跟葛野麻吕,现在不知在何处?”
“八成抵达洛阳,目前不是继续前行,就是在洛阳吧!”
“嗯。”逸势答道,感慨万千地眺望房内,再落寞呢喃:“三十年呀……”
“嗯。”
“空海!永忠和尚是否也曾想到妓院嫖妓呢?”
“想吧!”空海淡淡地答道。
“何以见得?”
“永忠大人也是个男人啊!”
“你说话过于坦白,缺少情趣。”
“妓女不喜欢吗?”空海笑道。
逸势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接着往前探出身子说:
“对了,空海,最近有个奇怪的传言,听说了吗?”
“传言?”
“听说有人在朱雀大街到处立牌子——”
“原来是那件事——”空海说道。
从空海的语气听来,他也知道那件事。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个多月来——就是德宗死后,每隔几日,就有人在朱雀大街上竖起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