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听志明和谈胜说,这个空海还会出入妓院……”
“喔——还会前往妓院吗?”
“最近对祆教颇感兴趣,和个中之人好像也有交往。”
“呵呵——”惠果露出有趣的神情。“你对空海的事,知之甚详。”
“西明寺的志明和谈胜觉得甚为有趣,才说予弟子听。”
“原来如此——”
“那个空海,对方才提到的那只猫似乎颇感兴趣——”义明说道。
“嗯,这——”惠果有如孩子般泛起微笑神情。“老衲有意让凤鸣和他见面之时……”
“就是吐蕃来的凤鸣——”
“嗯。”惠果颔首应道。
此时,空海和逸势正在赶路前往胡玉楼。
空海和青龙寺,几乎都在同时得知刘云樵的变化。
“不过,义明啊!”惠果说道。
“是。”
“这件事,根源看似很深邃,老衲或许不得不出面……”
语毕,惠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空海突然醒过来。眼睛并未睁开。闭着眼睛思索,为何自己会醒来呢?
半意识,还在睡眠中。眼睛若一睁开,就完全醒过来了。
白昼,和逸势从平康坊归来后,增加了许多不得不处理的事情。在脑中归纳后,委托大猴去办,又如平日般和大猴学习天竺语。
天竺语——意即梵语。
完毕后,就在灯火下,记下自己所见、所闻、所思。
今夜所记是有关祆教之事。
空海想到可以进一步将祅教的火融入密教的法门之中。记载这些事,不知不觉中感到非常兴奋,直至夜半才完毕。之后,躲进了被褥。
对空海而言,今晚难得在黑暗中神智如此清晰,无法立刻睡着。
透过火,自己和宇宙一体化的“理”与“行”,已经在空海内心成形。他知道其理论,但要转换为语言时,手写的速度却跟不上思考的速度。
所以很不耐烦。
虽说不耐烦,但对空海而言,以语言来追赶思考的作业,并非一件令人厌恶的工作。
以简短的语句把疾速的思考记录下来时,空海会误以为言词或许已经追上思考了,而觉得连灵魂都在驰骋。
这些工作做得太过头了,以致停手后,人躺在被褥里,脑海却还持续在工作着。
任由脑子不停地转动,然后将自己的意识远离肉体,让意识如眺望风景般地观看自己脑中的转动。
眺望之间,昏昏欲眠,终于睡着了。突然,又醒了过来。
空海集中精神,让心绪沉静。
耳边传来邻房逸势的睡声。不过,并非因为这睡声而醒来。
黑暗中,鼻子吸进了混杂着细微花香味的空气。那是桃花香味。
不过,亦非因为这花香而醒来。
好像有某种动静。空海再度屏气凝神。
有动静。是耳朵。双耳,感觉有动静。
那动静,有如细细的蜘蛛丝,不,比这还更细上一百倍的东西,缠住耳朵的深处。宛如耳朵欲嗅出细微花香的感觉。
细微的,只是一种很细微的动静。
睡梦中,空海好几次都感觉自己的意识,被这动静的细丝所牵触。
“来吧,”那动静如此细语,“来吧……”
空海睁开眼睛,凝视着黑暗。黑暗中,闪烁着微弱青色光芒。是月光。
窗户微微开启,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在黑暗的房内闪动着微弱的燐光。
到底要我去何处呢?空海自问。起身坐着,转头张望。四下无人。
“来外头……”
耳朵深处听到声音。
——嗯。空海起身站起来。下了床,穿着寝衣,跣足走到外头。
外头是庭院。跣足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夜气笼罩着空海的肉体。
月光下,花苞鼓起,开展的叶面和牡丹花并立。
“来吧……”声音又传来。
空海循着声音跨出脚步。桃花的香味,也融入夜气里。
“宁静的夜晚……”空海自言自语。
不知要往哪个方向?不过,他认为即使走错方向,声音会再度指示自己。
来到一棵高大的槐树前面。
“正是此处……”声音响起。
仔细端详,月光下,有个人影伫立在槐树下。不,不是人。
朦胧中,放射出青色的光芒。比月光还要更绿些的光芒。
平静的声音,在空海的耳际响起。当然不是日本语。也不是唐语。是天竺语——也就是梵语。
Namo buddhaya namo dharmaya nam…ah samghaya,namah,suvarnavabhasasya mayūrarajnnah,namo mahamayūryai vidya…rajnyai。Tad…yatha,siddhesusiddhe,mocani moksani mukte vimukte,amale vimale nirmale,anure(andare),panure(pandare),manngale.
这是空海所知道的韵律、语言。孔雀明王陀罗尼。
沐浴在月光里,树下伫立着一尊美丽的神。右手持耀目的孔雀尾,左手持莲花。孔雀明王伫立在彼处。
空海泛起微笑,走向孔雀明王。
“空海啊……”孔雀明王说道。“吾即孔雀明王——”
非男声亦非女声,而是清脆的中性声音。
孔雀明王——在印度、天竺,因为能够吞噬猛烈毒蛇,其能力被神格化,以菩萨的模样,作为佛教守护神之一。
“是。”空海以清脆的声音回应。接着问道:“孔雀明王,为何呼唤在下呢?”
“为忠告你而来。”
“忠告——吗?”
“你千里迢迢渡海来长安,所为何来?”孔雀明王说道。“为求取密法而来的吧!”不待空海回答,孔雀明王又说道。
“正是。”
“既是如此,为何还在迟疑呢?”
“迟疑?”
“为何还不速速前往青龙寺呢?”
“只因时机未到——”
“何以时机未到呢?”孔雀明王问道。
空海听到此问,面露微笑。
“为何而笑?”孔雀明王说道。
“明王既是佛门之人,为何还故意询问沙门当事人呢?此事您难道不知道吗——”空海说道。
“真是愚蠢的问题啊!难道在试探我吗?纵使是神,也无法完全了解人心——”孔雀明王说道。
“原来如此。”
“再问一次,何以时机未到呢?”
“因为无论是在下还是对方,都尚未准备妥当。”
“对方?”
“就是青龙寺。”
“嗯……”
“与其在双方尚未准备妥当就前往,还是准备万全后比较好。凡事并非快就是好,不是吗?花在尚未准备好之前,也不绽放——”
空海如此一说,孔雀明王悄悄地将孔雀尾移到握着莲花的手,空无一物的右手往侧面伸去。
那里有牡丹的树枝。芽苞已经长成大大的叶子了。
“看吧!空海——”孔雀明王以右手食指指着枝头。
月光下,枝头微微摇动。并没有风。眼见叶子渐渐变大,叶子之间,长出一个花苞。花苞裂开,一朵牡丹花就在月光下慢慢绽放。
孔雀明王收回手指。
月光之下,重瓣牡丹静静地在风中摇曳。
“真是精彩啊!”空海的话中,混杂着赞叹之意。
刚刚盛开的红牡丹,娇艳欲滴可人。
“未必得准备妥当,花朵依然可以绽放。”孔雀明王以中性的声音说道。
“是的。”空海坦率颔首称是。“在下现在的一切作为,其意义和明王所为相同——”
“相同?”
“让花盛开。”
“所谓花,指的是密法?”
“正是。目的就是要让在下内部那朵密之花盛开。而且,尽可能还要缩短时间。因而才说与您相同。”
“喔。”
“原本得二十年才能绽放的花,我希望在更短的时间内让它开放。”
“密之花吗?”
“正是。”
“既然如此,不是更应该早日前往青龙寺吗?”
“我认为现在前往青龙寺,反而更费时间——”
“何故?”
“我只是从倭国来的一介留学僧而已。一般而言,必须留在这国家二十年,才能够学习到密宗。”
“嗯。”
“既然要学,我就非得把完整的密宗带回国去不可。”
“完整的密宗?”
“是的。我要学会密宗最初出现在这世上时的语言,想了解那时的密宗。”
“唔。”
“唐语密宗,当然也有学习之必要。不过,若能够了解密宗最初出现的语言——梵语,才能学习到神机微妙之处,不是吗——”
“原来如此。”
“纵使现在前往青龙寺,因为不懂梵语,只能学得无法触及本源的密宗。因此,现在我正在学习梵语。”
“既是如此,何以不专心学习梵语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空海啊!你的所作所为,未免太多管闲事——”
“所指何事呢?”
“与你不相干之事,最好别插手管。”
“原来如此。”空海露出微笑。“刘云樵之事吗?”
“是的,那事对尊下无益。”
“为何无益?”
“有可能致自己于死地。”
“因刘云樵之事吗?”
“嗯。”孔雀明王回答后,又把孔雀尾握在右手。
“若是死了,就很麻烦。”
“那么,就不要和刘云樵之事牵扯——”
“不过,那也是个人的兴趣——”
“我已经对你提出忠告,好自为之吧!”孔雀明王说道。
他边看着空海,边往后退半步,握着莲花的左手,和握着孔雀尾的右手轻盈地摇动。宛如舞蹈般舞动着。
举起右脚,左脚踏在半空。
“吾回天庭矣!”
孔雀明王的身体,浮上天空。孔雀明王优雅舞动着,在月光下缓缓升天。
一步一步走着——
宛如天空中有个看不见的阶梯,一阶一阶慢慢走上去。
掠过槐树的树枝,升上槐树树枝的最高处,然后又往上升去。
发光的身体,被大风吹起,突然消失在槐树之上的空中。
“孔雀明王吗……”
空海眺望着孔雀明王所消失的槐树上空,喃喃自语。
空海腰部高的地方,孔雀明王让它绽放的大朵牡丹花,在月光下随风静静地摇曳着。
一大清早,橘逸势就踩着重重的脚步声,来到刚做完早课的空海房内。
对着坐在书桌前空海的背后,喊叫着。
“喂!空海啊——”逸势说道。
“何事呢?逸势。”空海回头问道。
“听说牡丹花的事了吗?”逸势说道。
“牡丹花?”
“还不到花期,庭院竟有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原来是这事呀?”
“难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嗯。”
逸势露出泄气的神情,坐在空海之前。
“一朵,只有一朵喔!实在不可思议,对不对?空海。”
“那朵花是昨夜孔雀明王从天上降下来,在我眼前使它盛开的。”
“如何会——”
“孔雀明王为了警告我,不要再插手刘云樵之事而来的。”
“为什么来警告你——”
“要我早些前往青龙寺。”
“嗯……”逸势点头之后,神情转为凝重。“不过,你所谓的孔雀明王,是真的孔雀明王吗——”
“你说呢?”空海神情愉快地看着逸势。
“难道你真的认为这世上有孔雀明王?”
“逸势,很难得说出像儒者的话来——”空海笑道。
孔子所谓“不语怪力乱神”,记载于《论语》这本书之中。
孔子之意,就是不谈论灵魂、神鬼等那些超自然现象的事。
“逸势,你也得小心才是。”空海说道。
“小心什么?”
“孔雀明王说,若继续插手刘云樵之事,会有生命危险。”
“什么?”
“这就是威胁吧!既是如此,我更不想放手——”空海看着逸势说道。
第九章 邪宗淫祠
空海和橘逸势离开西明寺,是在正午之前。
两人往西市走去。
为了和昨日才见面的马哈缅都再度会面。
昨日,空海一听到刘云樵之事,立刻辞别马哈缅都。告辞之际相约翌日——即今日再会。
马哈缅都把刘云樵之事大致说过后,又对空海说道:
“空海,接着就是你委托我办的那件事。”
“如何呢?”空海问道。
“由于事出突然,对方说明日午时过后,倒是可以挪出时间。”
“马哈缅都呢?”
“明日你若要去,我可以作陪——”
“那就偏劳了。”
此事是昨日说好的。
“怎么啦?空海。”那时,逸势以日语问道。
“我前阵子拜托马哈缅都的事,今日给我答复——”
“什么事呀?”
“我想到祆教的祆祠看看,所以拜托马哈缅都引见。”
所谓祆祠,就是祆教寺——亦即琐罗亚斯德(Zoroaster)教的寺院。
“若是可能,我想当面向祆教僧人请教一些事。”
“喔——”
“马哈缅都告诉我,若是布政坊的祆祠和那里的安萨宝,倒是挺适合的。他已为我做了安排。”
“安萨宝?”
“所谓安,是姓——”空海说道。
空海入唐之时,祆教在中国已有三百年的历史。
唐都长安,也有好几座祆教寺——祆祠,侨居的西域人为数亦不少。为统一管理这些侨居西域人,官方设有“萨宝”的官职。萨宝通常由西域胡人有力者担任。西域人使用中国姓氏时,很多都喜爱以“安”为姓。
“逸势要一起去吗?”
逸势被空海如此一问,也很想前往祆祠一探究竟。
因此,空海和逸势才一起走出西明寺。总之先到西市。打算和马哈缅都会合后,再一起前往位于布政坊的祆祠。
布政坊位于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北侧,但是两坊之间还有光德坊和延寿坊。负责长安治安的右金吾卫,也在布政坊。
“不过,空海啊——”逸势边走边叫住空海。“今朝所说的话,孔雀明王当真说你会有生命危险吗?”
“是啊!若是再继续插手刘云樵之事的话。”
“若是有生命危险,那么我也涉身其中啰。”
空海考虑一下说道:
“唔,应该已涉身危险之中了吧——”
“真的吗?”
“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你应该也包括在内。”
“不要威胁我!”
“不是威胁你。”
“意思是说那只妖猫会对你我设下什么圈套吗?”
“你说呢?”空海边走边说。
“昨日你又去胡玉楼了吧?这样对刘云樵之事,不是涉入更深了吗?”逸势说道。
昨日,空海辞别马哈缅都后,立刻直奔胡玉楼,和玉莲及牡丹会面,听她们又把刘云樵事详细叙述一遍。
“不错,正是如此。”
“总觉得事情愈变愈可怕。”逸势说道。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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