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空海伸手揣入怀里,掏出一束铜钱,“真是失礼,如果需要用钱,请从中取用。不够的话,我再准备——”
“不,不,我岂能拿马哈缅都的朋友的钱呢。”
“哪里,这不是送拉希德先生,是让拉希德先生打听消息用的。您是马哈缅都的朋友,我们却要您多费神,若还让您花钱,我们要更惭愧了。”
“可是——”
“是我这边请托您,要您帮忙奔波,若您不收这笔钱,我们会过意不去。”
一阵你来我往之后——
“那我就暂且先保管这笔钱吧。”
语毕,阿伦·拉希德将空海递给他的沉甸甸的铜钱收入怀中。
如此,这天会面的主要谈话就此打住了。
空海他们和马哈缅都一阵闲聊后,走出阿伦·拉希德家。
“空海,你话说得真好。尤其我们在贵妃墓地遭受攻击的那一段,实在漂亮——”走出阿伦·拉希德家一段距离后,逸势开口,“而且,还说得好似有难言之隐,那样的话,任谁也不会认为这是可捞油水的差事啊——”
“嗯,”空海一边点头,一边望向走在身旁的马哈缅都,“那样做,适当吗?”
“没问题。空海先生不是在说谎,先开口要钱的,本来就是对方——”
“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逸势望向空海,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是暂时按兵不动,等阿伦·拉希德回音吗?”
“等归等,但不能只是等——”
“那该怎么办?”
“我已经采取行动了。”
“什么行动?”
“马上见分晓。”
空海简短说完,又再抬头仰望长安蓝天。
〔三〕
空海和逸势在对饮。
场所是阔别许久的胡玉楼。
陪在两人身边的是玉莲。
三人围垆对饮的是胡酒——也就是葡萄酒。
酒杯是琉璃杯。
“喏,空海,有件事我真搞不懂……”逸势饮尽杯中酒问道。
玉莲马上为空杯斟上葡萄酒。
“什么事不懂?”
“关于平康坊的道观。那姓周的,真的在那儿从事道士之类的事吗?”
“嗯。”
“不过,综合大家的话,姓周的好像不是波斯人——”
“看来不是。”
“阿伦·拉希德应该是为了请托卡拉潘才出入那儿的吧?”
“大概吧。”
“可是,姓周的不是卡拉潘吧?”
“应该不是。”
“这么说来,是正牌卡拉潘在幕后操纵姓周的?”
“嗯。”空海点点头。
“为何那样做?”
“若公开出面,阿伦·拉希德之流的客人就不方便去了。就算是对外做个样子,只要去的人看似仅只去占卜吉凶,他们便大可不在乎周遭眼光了。再说,卡拉潘本身也不想太显眼吧。”
“原来如此。”
“逸势,你搞不懂的是指这事?”
“不。”逸势摇头,“这些,我也猜测得出。我搞不懂的是别件事。”
“什么事?”
“所以说,如果这回事全是那卡拉潘干的——”
“这回事?”
“我是说,刘云樵的妖猫事件,或徐文强棉田出土的兵俑事件。”
“然后呢?”
“你不觉得有点怪吗?”
“怪在哪里?”
“为什么他们要事先预言?”
“预言?”
“就是预言德宗之死,接下来永贞皇帝等等。”
“唔。”
“如果咒术真能杀人,他们大可不必还让妖猫或兵俑说出来,直接下手不就行了?这样绝对不会出差错。我总觉得,与其说卡拉潘的目的是想威胁皇帝,倒不如说他更想引人注目。”
“是吗?”空海突然变了声调。
“如果‘文才’与‘咒才’性质相同,那个卡拉潘应该是想让人见识他的才干吧。空海,坦白说,譬如我,如果事前知道没人要看我写的字,我不会提笔。就因为期待对方看了我的字,会夸赞不愧是橘逸势写的字,我才提笔。咒术也应该如此吧。所以,我一直觉得这次的事件,目的跟‘文才’一样。可是,平康坊那个卡拉潘,却刻意找来周明德这汉人道士当门面,不让自己受人注目。如果这些事都出自同一个人,那为什么一方要大张旗鼓,另一方却低调行事呢?”逸势一口气说毕,望向空海。
空海沉默不语。
“喏,空海,你觉得如何?我就是一直无法理解这点。”逸势望向空海。
当他看到空海的脸,瞬间,吃惊般地收回身子。因为空海脸上喜形于色。
“怎么了?空海。”逸势问。
“逸势,你真了不起!”空海高声道,“逸势啊,你说得一点都没错。这次的事,我也一直无法理解这点。为什么他要刻意预言放话?被你这么一说,我也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不,说是明白,不如说疑惑更加清晰了。”
“什么疑惑?”
“逸势啊,你刚刚不是说了?”
“我说了什么?”
“你说,为什么要那般大张旗鼓?”
“那又怎么了?”
“证明你很厉害,逸势。”
空海嘴角上扬,浮出喜悦笑容。然而,逸势却不明白空海为何如此高兴。
“空海啊,你没察觉的事,我先察觉了,而你为了此事兴奋不已,有关这点,我也觉得很高兴,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逸势啊,我也不明白。不过,我现在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思考了。”
“哪个方向?”
“逸势,问题本来是,为什么妖猫或兵俑会说出那种预言?但现在可以进一步思考,为什么他要如此大张旗鼓?目前的我们,光思考这点不就行了?”
“这样就行了?”
“行。”
“你说行,我还是不懂啊。”
空海面前的逸势,一副还困惑未解的神情。
“对了,我还有件事搞不懂。”逸势突然想起般地说。
“什么事?”
“今天的事。你不是说,已经采取行动了?”
“是呀。”
“什么行动呢?”
逸势说到此,屋内似乎有动静,一阵女声传来,说:
“空海先生在吗?”
“啊——”玉莲惊叫,因为声音很耳熟。
推门而入的是个年轻姑娘。
“是牡丹啊——”玉莲说。
原来是牡丹。
她开口说:“好久不见——”又望向空海说:
“空海先生有访客喔。”
“访客?”
“是。是个大个儿。反正我正要来这房里,就代为通报了。”
“那大个儿的大名是?”
“说是大猴——”
听毕,空海转身向逸势说:
“逸势。看样子,我采取的那个行动有回应了。”
〔四〕
大猴咯吱咯吱踩着木板,走进房里。
带路的牡丹和她身后的大猴相比,体重有无大猴一半都是个疑问。身材纤细的牡丹,看来更显得瘦小了。
“哎,空海先生,暮鼓开始鸣响时,我可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幸好那小子的去处,是胡玉楼所在的平康坊,刚好同方向。”大猴边说边盘腿坐在地板。
暮鼓,是指傍晚鸣响的鼓。
大约日落时分开始鸣鼓,敲完八百下,各坊便会关闭坊门。在各坊东、西、南、北向各设一个坊门,一旦坊门关闭,晚上便不得步出坊外。
史书记载,八百下鼓声,需花三到四刻钟——约一小时。这段时间足以让外出他坊的人,从容赶回自家所在。暮鼓鸣响终了之后,虽然禁止人员外出大街,却可随心所欲在坊内走动。
不过,他坊之人在妓院听到暮鼓鸣毕,因无法返回自己家中,自然就得留在妓院了。
此刻,空海与逸势正处在这种状况中。
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位于长安城西侧。
不久之前,也就是暮鼓开始鸣响时,逸势问空海:
“喂,空海,这样可好?”
逸势迟早都得去平康坊西邻的务本坊。因为如同平康坊有花柳街,务本坊那边有等同于现代国立大学的国子监。
在长安城里,官署和文教区竟然紧挨着花街柳巷。逸势必须进入文教区的国子监学习儒学,但他尚未完成就读手续,目前暂时寄宿空海那儿。
空海的身份也一样,他迟早得到密教本院青龙寺修习密教。视状况如何,早晚也得离开西明寺,转往青龙寺。
然而——
以遣唐使身份到大唐来研习文化的人,按规定得花上二三十年功夫。空海之前在西明寺的永忠和尚,便在长安呆了三十年。
他们有的是时间。
逸势本来打算先在长安城增广见闻,再找机会入学国子监。对逸势来说,他起初肯定也认为空海与自己抱持同样想法。
然而,空海和逸势想法不同。
无法花费二十年光阴——
空海打算用最短时间盗取密教。
第一次获知空海想法时,逸势心想:“这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最近逸势渐渐觉得:“这男人本就是如此。”
空海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他不是西明寺僧侣,所以没必要参加西明寺朝夕例行的修行或仪式。
即使如此,逸势仍然很担心。
因此,他才会脱口说出“这样可好?”的疑问。
“无所谓。”
空海的回应,爽快得令逸势有点扫兴。
于是,逸势也决定继续留在妓院了。
玉莲准备了灯火,逸势也铁下心继续跟空海讨论的当儿,大猴人就到了。
“大猴,那事办得如何?”空海问。
“一如空海先生所料。先生一行返家后,我在阿伦·拉希德宅前监视了一阵子,没多久,阿伦·拉希德就出来了——”
“唔。”逸势出声。
“我按照空海先生事前的嘱咐,随后悄悄跟踪。结果发现那家伙竟走进平康坊东边尽头那栋宅邸。您猜猜看,那是谁的宅邸?”
“这个——”空海摇头。
“是王叔文先生金屋藏娇的地方,李香兰家里。”
“什么?!”逸势情不自禁大叫出声。
“事情是这样的。我估计她平素大概会从附近店家购物,归途便到那些店里打转,探听各种消息。结果,真的查出屋主姓名,也知道那女人是谁的外室了。虽然多少也花了一些银子——”
“这事有趣——”空海眸子满溢好奇光芒,喃喃自语。
“由于空海先生吩咐过我,只要确认阿伦·拉希德本人或他所派出的人,到底到哪儿去了,所以我只在那宅子前待了一会儿,正想打道回府时,凑巧阿伦·拉希德出来了。出来的还不是一人,而是两人。”
“喔——”
“同行是个蓄胡的汉人,长得一脸穷相。所以我猜八成是那个周明德——”
“你怎么知道?”
“我跟踪他们,还听到两人的谈话。”
大猴尾随两人走进稍前方一家酒肆。
“那是卖便宜酒,且有女子陪酒的店家。我也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就近坐下偷听。不过,那个阿伦·拉希德也未免太小气,明明有钱,却刻意带周明德到便宜的店。”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逸势探出身子问。
“说了很多。从两人的谈话得知,李香兰是王先生的外妾。”
大猴将牡丹准备的水一饮而尽,再用粗臂膀擦了擦嘴,才开始说起阿伦·拉希德和周明德的对话。
“他们起初窃窃私语,不久有了几分醉意,声音愈来愈大,偷听也就很方便了——”
〔五〕
“周先生。”阿伦·拉希德一边为周明德斟酒一边开口。
店内充斥男人下流笑声、女人撒娇声,他们两人也不召唤女人,自顾自凑着脸说话。或许在这样的场所,出乎意料地适合说秘密话。
不过,大猴还是听到两人的对话。
“老实说,你真的鲁治尊师到哪里去了吗?”
阿伦·拉希德这样问,周明德点头道:
“真的不知道。”随即端起满斟的酒杯送到嘴里。
“或许这事可以发一笔横财呢。”
“你是说那倭人?”
“不错。”
“有关那倭人,我也听督鲁治尊师提过。据说正是他在妨碍尊师的工作。”
“原来如此。”
“听说尊师一度想恐吓对方,花钱找人袭击他们,但失败了——”
“对方也提到此事了。说什么在马嵬驿杨贵妃墓地遭人袭击——”
“唔。”
“据说,袭击者之一被捕后供认,是在平康坊道观受猫委托的——”
“唔。”
“这么说来,督鲁治尊师真的找人袭击了那倭人喽?”
“嗯,没错。”
“为什么督鲁治尊师要攻击倭人?”
阿伦·拉希德的眼睛,闪烁着邪气光芒。
“我怎么可能知道。”
“督鲁治尊师行踪不明,跟这事有关连吗?”
“我也不知道啊——”
周明德边说边望向阿伦·拉希德:
“你是不是在耍什么诡计?”
“我没耍诡计,但正想这么做。”
“做什么?”
“刚刚不是说过了,捞一笔钱啊。”
“喔。”
“如果我们够灵活,肯定可从倭人那儿捞到不少钱。因为倭人到长安,身边都带着够他们吃穿玩乐二十年的钱。”
“不光是这样吧。”
“啊?”
“你这家伙,是不是也想从督鲁治尊师那儿行骗?”
阿伦·拉希德嘴角上扬,以低沉笑声代替回答。
“喂,也算上我一份吧。”周明德低声道。
“可是,周先生,你不是说,不知道督鲁治尊师现在人在哪里吗——”
“笨蛋。我虽说不知道他的行踪,不过,要联络上他,也是有方法的——”
“什么方法?”
“如果全都告诉你,我就拿不到我那一份了。”
“那你想怎么做?”
“先等等。我先设法让你跟尊师碰面。一旦安排妥当,我再通知你。”
“需要多少时间?”
“快的话,今明两天。”
“慢的话呢?”
“这个——”
周明德的嘴角浮出不太高尚的笑容。
〔六〕
“重要的话就谈到这儿为止——”大猴说。
据说,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走出店家,在店前分手。
“当时,我不知道要跟踪哪个才好?但我猜,阿伦·拉希德早晚都得回家,于是尾随在周先生后面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大猴跟踪他,周明德并没返回李香兰家,反而走往相反方向。
时辰已近日落,暮鼓响起第一声。在暮鼓响了近百声前后,周明德停下脚步。
那是平康坊东边尽头,一间矮小且半倾圮的旧孔庙。
庙前旁侧的石塔已崩毁,岩石滚落在庙四周。
周明德站在其中一块岩石上。
他四下张望后,从怀里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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