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些字?”
“例如杨玉环、玄宗皇帝、长安等人名和专有名词。”
“原来如此——”
“家母对我说,她虽能理解信文写了哪些人的事,至于是有关这些人的什么事,她就不清楚了。”
仿佛想起了当时的情境,柳宗元目光飘向远方,继续说道:
“当时白铃还对家母说了一些话——”
“先前你提过。”
“家母说,白铃是这么说的——”
柳宗元暂且停下话,望向空海和逸势,学起母亲说话神情说:
“信中到底写些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有件事我倒是非常清楚。我知道信中写的跟哪件事有关……”柳宗元继续说下去:
“家母问白铃,是什么事?结果,白铃望向家母——”
柳宗元将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以女人声音道:
“这里头写了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某位女人的事……”
“迷恋的女人?”
“是的。”
“可是,信里出现的女人,只有一位——”
逸势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玉环——”空海清楚地说出那名字。
“正是贵妃殿下。”柳宗元说。
“所以说,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女人,就是杨贵妃——”逸势道。
“也可以这么说。”
柳宗元讲完后,嘴唇紧闭。
“呼——”地一声,逸势吐出积在胸中的大气。
“我也是女人,所以理解这种事——白铃当时是这么说的。”柳宗元说。
“可是,我们所读到的这封信,字里行间却没透露这样的讯息——”
“我先前不是提到还有一封信?”
“什么意思?”
“据说,那时白铃给家母看的,是两卷信。”
“什么?”逸势大叫。
“另一封信在哪里?”空海问。
“不知道。”
“不知道?”
“是。”
“这封信,您是如何到手的?”
“白铃死后,她的遗物留在家母外家。其中一封,就是晁衡大人的信,另一封却怎么也找不到。”
“到底怎么回事?”
“可能是混乱中失散了,也可能还留在某处——”
“或许在白铃生前已经交给谁了,也或许处理掉了——”
“处理掉了?”
“譬如烧成灰烬——”
“烧了?”
“白铃视晁衡为自己的丈夫,他却在信里写着他所惟一深爱的女人,我想,她大概会付诸一炬——”
“很有可能。”柳宗元点点头。
“也或许被偷了——”空海又说。
“总之,我们在这里猜测也没用。我会和家母联络,让她再找找看。”
“老夫人还健康吧。”
“是的。虽然不比从前,但现在还是精力十足地外出走动。”
“老人家贵庚?”
“今年五十有七。”
“有机会的话,我能否拜见老夫人,向她请教一些事?”
“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安排。”
“若始终没找到那信的话,请务必安排我晋见老人家——”空海说。
“喔,当然没问题。”
柳宗元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五章 惠果
〔一〕
身体很热。
像是在无油、无水的锅内,哗啦啦地干炒。
想用冷水润喉,身体却无法动弹。粘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毛孔中爬出,遍布肌肤。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身体内部并没有这种不快感。但或许自己的心、肝等五脏六腑,早已开始腐烂了。
呼吸之间,仿佛也能嗅闻到内脏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肉体,大概都会如此吧。
这世间,没有能够永恒停驻的事物——
他深知这一道理。
肉身会逐渐衰萎,以至机能丧失,这是宇宙不变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终归寂灭——
那种寂灭,如今也应验到自己身上罢了。
这躯体,大概再也撑不了几年了。
对于死亡这种现象,他毫无恐惧。
他已经理解,众多有情,均是以“个体”自宇宙出生,而那一“个体”,最终也将回归宇宙。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归宇宙的一项仪式而已。
至今为止,众多“个体”及众多生命持续反复这项仪式,如今自己也参与其中了——仅此而已。
惠果这般想着。
若说尚有憾事,就是还没有找到适当传人,将自身钻研的胎藏界、金刚界这两部密教大法延续下去,却就此往生了。
说是执着,的确是执着。
深夜——
惠果正在睡觉。
熟睡之中,他可以意识到自己那正在睡觉的肉身,也能感知那肉身所感觉的温度。温度并非来自肉身之外,而是自体所衍生出来的温度和腐臭。
他意识清晰地认知这一点。
在这种状态之中,以具有意识的心眼,观照自己肉身的温度及腐臭时,就好像置身于梦中。有如在梦中冷静观察自身行动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的自己,正在观照自己的肉体,以及那肉体所感觉出的温度、所释放出的腐臭。
这么说来,这可真是一场梦吗?
难道还有另一个我,正梦见在睡梦中冷静凝视自己肉体和意识的自己?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混乱意识。
惠果正在享受这种混乱。
突然——
惠果耳边响起细微声音。
“惠果啊……”
那声音呼唤着。
“惠果啊……”
是耳边响起的声音,抑或直接响自心底的声音?那声音太微弱了,以至无法辨识。
“惠果啊……”
那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是什么人呢?
谁?为什么呼唤我?
再说,那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到底何时挨近至如此距离?
啊,是那个吗?
那个腐朽的臭味。
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认为的腐臭,正承载着某人的意识,潜入自己内部来了。
不,也许是对方化身为腐臭,逐渐挨近自己。对方化身为腐臭,再宛如从自己体内衍生,无声无息地潜入自己的意识深处。
“你过来……”声音说。
过来?
“去哪里?”惠果不由自主地在梦里响应。
不行。
惠果的梦意识又如此暗忖。
倘若响应幻觉或幻听——尤其是由某人刻意操弄的幻觉、幻听,响应的人便会渐入其法术而不可自拔。
可是——
一旦拒绝,对方或许就不再呼唤自己了。
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这青龙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间,以妖术对自己故弄玄虚——
这倒有趣。惠果心想。
“是谁?”惠果问。
“喔……”
对方开心大声说道:
“我是此现象界的统一者,至高无上者——”
所谓现象界,换句话说,是人或生命出生、活着、死亡的世界。事物生灭、变化的世界。也就是这个宇宙。
“至高无上者啊——”惠果唤道:
“该去何处呢?”
“首先,起来,先起来吧。”
惠果依言起身,离开床铺站了起来。
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
“过来。”声音说。
惠果朝声音方向走去。
裸足踩在地板,没入夜气之中——
夜气冷冽。
虽说春天已近,夜犹寒冷,且结上一层薄霜。
踩在冰块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过来啊……”
他往正殿走去。
苍白的月光,自屋顶斜照到屋檐下。
月光映聚惠果脚下,呈现一片青色。
正殿大门被打开,往内走去——
里面点了一盏、两盏灯火。
正面是黄金打造的大日如来座像。
座高约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弯曲,握入左手间,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于掌中的金刚拳。
金刚拳又名智拳印,是大日如来的法界定印。
大日如来——
梵语Mahavairocana,音译成汉字,便是“摩诃毗卢遮那”。
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日如来”的佛号称谓。不同于释迦牟尼佛,是一种象征代表,是本来不具肉身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叶莲花台座,如来安坐在那儿。
诸佛端坐如来像四周,大殿的东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护四方位的尊神。
东方持国天。
西方广目天。
南方增长天。
北方多闻天。
正殿暗处,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灯火映照中摇晃着。
大日如来的金黄色肌肤,透着灯火红光,将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黄。
所有诸佛、尊神在黑暗中,艳丽地呼吸着其金黄色泽。
“惠果,你来了?”
大日如来嘴唇蠕动,低声说道。
“原来是您?”惠果问。
“一点没错,呼唤你的正是大日如来。”
“有何要事呢?”
“惠果啊,别急。”
大日如来松开智拳印,将双手搁在膝上。
“德宗死了……”
如来激活金黄色的嘴唇,说道。
“是的。”
“那是我做的。”
“是您?”
“没错。因为那男人活太久了。”
“这——”
“接下来是永贞皇帝。”(译注:永贞皇帝即继德宗之位的太子李诵,“永贞”为其年号,生前使用。“顺宗”为其死后的庙号,后人称之。)
“您也打算杀死皇上?”
“这不奇怪。世间生灭,全操在摩诃毗卢遮那的手掌上……”
大日如来所言正确无误。
大日如来是左右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的生死,草木、虫兽的生死,可说都在大日如来的掌握之中。
“我会杀他。你试着守护他吧。”
大日如来竖起单膝,徐徐站起。
一瞬之间,四周安坐的诸佛、尊神也跟着站起,本来站立的则全部高举双手,齐声呐喊。
“试着守护吧!”
持国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广目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增长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多闻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试着守护吧!”
诸佛、尊神高举双手,两脚踏地作声,高声咯咯嗤笑。
大日如来压在惠果头顶,张开血盆大口狞笑。
惠果若无其事地面向大日如来微笑。
长长的白眉之下,愉悦地眯起双眼。
“如来大人,您可以现身了吧?”
惠果仰望大日如来,开始诵念真言。
曩谟母驮野。曩谟达么野。曩谟僧伽野。曩谟苏甘韈啰。拿嚩婆萨写……
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声诵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时,大日如来依旧默默安坐,并未起身,始终握着智拳印。
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处。一切如故。
冰冷寂静的黑暗中,诸佛、尊神均静默地环绕在大日如来四周。
惟有两盏不知谁点燃的烛火,在烛台上幽幽摇曳。
两支烛火之间——大日如来之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大日如来前设有护摩坛,前侧有一供人安坐的台座。那台座上正坐着一个人。
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着护摩坛,面向大日如来而坐。这才是正规坐法。
可是,那人影却背对大日如来,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身影——
宛如剎那间溶化了的黑暗,盘踞其处。
咯。
咯。
咯。
咯。
黑影坐处传出了低声嗤笑。
“惠果,你在消灾吗?”影子说。
“你……”
“久违了……”
“原来你还活着?”
“当然。”影子回答:
“不过,你的日子也不多了。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走了——”
“凡事都是天命……”
“你觉得如何?”影子问道。
“什么如何?”
“刚刚所说的事。”
“——”
“我是说真的——”
“你……”
“我要杀掉永贞皇帝。”
“什么?”
“如何?这可是久违了的咒术大战。你用密教的法力,试试看能否救皇帝一命。”
“那,德宗皇帝是——”
“没错,正是我用法术咒死的。”
“即使你不出手,他也会死的……”
“咯、咯、咯……”影子嗤笑道:
“永贞之后,是下一个皇帝,再来是下下一个皇帝……”
“为何要如此做?”
“我希望大唐王朝完全灭亡。”
“什么?!”
“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旧事重演罢了。总之,丹龙终究也会参与这场斗法吧——”
“丹龙……”
“即使你不愿意,永贞皇帝那儿,迟早也会派人来求你,要求你保护。到时候,你能拒绝吗?”影子继续说道:
“前次是不空,这次换你上场了,惠果——”
〔二〕
“白龙啊……”
惠果呼唤那影子。
“白龙啊。”
“喔。”影子答道。
不知是否多心,影子看似朝惠果靠近过来。
“你呼唤的名字真叫我怀念哪。”
“至今为止,你都在哪里?”
惠果问,影子却没作声。
呵呵——
只响起低微笑声。
“吾师黄鹤已西归,你的师父不空也已不在人世了……”
“——”
“惠果啊。和你初相见,是什么时候啊?”
“至德二年。”
“四十八年前了。”
“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诚然。”
“我随不空师父前往。”
“当时你多大?”
“十二岁。”
“这样年少……”
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语。
“我们彼此都……”
惠果也以怀念的声调喃喃自语:
“我本来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猫、徐文强的棉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关,看来,的确是有关联了?”
“嗯。”
“若是如此,青龙寺也脱离不了干系了。”
“确然……”
“为什么你要如此做?”惠果问。
然而,影子并无响应。
一阵长长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
“不。”影子答道:
“没有,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低哑的声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还怨恨?”
“当然……”
声音听似叹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激动情绪。
咯喔喔喔。
影子呻吟着。
声音充满了哀痛。
惠果以为影子在哭泣。
不久,那声音变成不可思议的低沉响音。
咯。
咯。
咯。
咯。
不知何时,声音又转成低静的笑声。
喀。
喀。
喀。
喀。
影子笑了起来。
然而,在惠果听来,那笑声却仿佛是恸哭。
“我啊,此恨绵绵无绝期……”影子说道:
“别忘了这点,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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