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由他包办,难怪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呢。我在家,家务都是奶奶做。秀园更过分了,她家光保姆就仨!五奎还会电工,所以才把他叫到广播站去,当维修工。
据五奎的分析,江晓彤跟狮子鼻的决裂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事情的起因是为一个肿眼泡的小子。他叫蔡立新,刚上高一。一天,蔡立新匆匆跑来,说是要用一下广播喇叭,宣布一件重要的事。他跑得一脑门子的汗,江晓彤跟狮子鼻让他先坐下,喘口气,有话好好说。
他说他要跟他爸爸妈妈断绝一切关系,从此恩断义绝,谁都不认识谁。江晓彤问他为什么,总要有个来龙去脉吧。蔡立新说他想去成都找他表兄,投身到火热的斗争当中去,把领导权已经不在马克思主义者和人民群众手里的权力重新夺回来,反正现在也停课闹革命了,可是他爸爸妈妈不干,骂他不算,还把他关在家里,上了锁,不让他出来……江晓彤当即表态说,很好,你有这样的觉悟,我们支持你。狮子鼻却坚持再了解一下情况,一是看蔡立新所反映的问题是不是属实,二是他爸爸妈妈反对他去成都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这很重要——要是对蔡立新有看法,是一种性质,假如他们要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有看法,就是另外一种性质了。这是江晓彤跟狮子鼻双方第一次产生分歧,也是第一次矛盾公开化。
小蔡,你出去等等,我们研究研究,他们俩把蔡立新支出去。
他们两个人在里边吵吵,还把门关严实了,我们几个围住蔡立新跟他聊闲篇,杜亦说他,你一时冲动就跟父母断绝了关系,难道不怕伤他们的心吗?尤反修也说,你伤他们的心也就罢了,干吗还要在喇叭里当众宣布,岂不是又在他们的伤口上撒上一把盐吗?本来,蔡立新还以为他的这一行动会得到满堂彩呢,结果竟是一片质疑声。他不禁自言自语道,我没想那么多呀……我把他叫到一边,给他倒了一茶缸子凉白开,跟他解释说,他们都没有恶意,只是提醒你多替你父母着想。蔡立新强词夺理说,我就是替我爸我妈着想,才只是决定跟他们断绝关系,而没有把大字报贴到他们单位的门口去,也没把他们平时说的那些落后话公之于众。这小子打扮得挺干净,白褂子,蓝裤子,褂子还掖在裤子里头,一看就知道,都是他妈给他收拾的。白眼狼一个,我心想。
回去吧兄弟,跟你爸你妈好好商量商量,杜寿林拍了拍蔡立新的肩膀。
你们这是做什么?突然门一开,狮子鼻大步走出来,一把推开杜寿林,你们几个究竟是左派,还是右派?是出来造反的,还是出来保皇的?狮子鼻脸上的表情酷似铁板一块。
江晓彤默默地两手揣在兜里走出去,一副甩手掌柜的架势,他不管了。狮子鼻请杜亦帮蔡立新拟一篇声明,并给宣读一下,蔡立新满嘴四川话,他嫌显得不那么庄重。杜亦拒绝了,这让狮子鼻很是下不来台。晚上,我跟五奎一起做饭时,提起这一段来,五奎说,你和你的同学一定要加倍小心,狮子鼻是个权力欲极强的家伙,对他的竞争对手,他可以不择手段。我说我看出来了。吃饱喝足,我又陪五奎说了一阵子家常,刚躺下,尤反修跟杜亦来了,说她们的主家把她们赶出来了,我问为什么,她们说主家也不说,只说他们也是没办法。五奎推断,肯定是狮子鼻捣鬼。我估计也是。五奎他妈让杜亦和尤反修暂时住在她家,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去找黎彩英她们?杜亦说怕连累了她们。我双臂抱着胸前,担心地说,恐怕现在只是刚开始。我的判断一点儿没错,很快我们就成了此地不受欢迎的人了,遭冷遇不说,还时常被暗算,那个天津哥们儿,因为黎彩英给他一双鞋,念她的好,总是暗地里保护着黎彩英,谁知道首先遭暗箭的就是他,他走在道上,突然一弹弓打在他后脑勺上,打出一个铁蚕豆大小的紫疙瘩。我们这下终于尝到了地头蛇的厉害了。我问五奎,我们在你家,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他说不会,就是他们真找我的麻烦,我也不理他们,退一步海阔天空,要是他们敢碰我妈一下的话,对不起,我管保叫他们断子绝孙。我握握他的手,表示感激,他则给我找出一杆红缨枪,让我天天带着,也许关键时刻还可以抵挡一阵子,带着它太显鼻子显眼,我没要。转天,我跟江晓彤商量,要提醒大家提高警惕,尽量不要单独出行,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江晓彤嘴上却还是挺强梁,他们敢,谅他们没有胆子对我们下手——我们可是北京来的!江晓彤没有预料到,就因为他的麻痹大意,竟给他带来一场意外,差一点儿酿成悲剧。
事情就发生在那天晚上。
江晓彤忙活一天,自己往住处赶。
突然半道出来几个人,没等他瞧清楚是谁,一条破麻袋兜头套在他脑袋上,跟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幸亏他大喊救命,我们闻讯都去给他解围,凶手一哄而散,一个没逮着,他早已是鼻青脸肿,送去医院,大夫说都是皮外伤,擦点儿药,就把我们打发了。
分析来分析去,这种事,除了狮子鼻,别人做不出来,可是没抓住他的把柄,听说江晓彤惨遭不幸,他又比谁都上心,跑前跑后,到处找人追查肇事者,积极得要命。五奎说他,编瞎话从不打草稿,狮子鼻他爸以前是收废品的,多好的东西,都能叫他说得一文不值,看来,狮子鼻是得了真传。
黎彩英不想就此罢手,她坚持追查下去,她说如果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对方会更加肆无忌惮,那么,我们这些人非掉进万劫不复的万丈深渊里不可。
江晓彤掉过头来,叫我给拿个主意。
我说,我怕这是个信号,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这里,指不定还会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呢。
你想叫我临阵脱逃?江晓彤问我。
就是,我们就这样夹着尾巴逃跑了,岂不成笑柄了,他们肯定会说北京来的红卫兵个个都是窝囊废,黎彩英的态度,似乎比江晓彤还强硬。
你们难道不知道强龙压不倒地头蛇的道理吗?你江晓彤的理想抱负如果只能在这个广播站施展的话,那么好,我全力支持你,我知道哪里是江晓彤的七寸,所以故意这么说。
我的理想抱负当然不只局限于此,江晓彤说,不过,这里的经历也是我的一场历练。
你现在已经历练过了,可以走向更广阔的舞台了,要是牺牲在这么个弹丸之地,你冤不冤呀?你不冤,我还替你冤呢!我给江晓彤打一巴掌揉三揉,这一套,我早就从我爸我妈他们俩辩论的时候学会了,拿来对付江晓彤绰绰有余。
我们就这么败走麦城了?黎彩英还不依不饶。
我小声警告她,你再跟着拱火,出了人命你负责。
凭什么呀,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黎彩英说。
等我们的队伍发展壮大了,再来找狮子鼻算账也不迟,现在的战略转移,仅仅出于策略上的考虑……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总算是把他们说服了。
依我的意思,蔫溜走掉就算了,江晓彤觉得太丢人,非大摇大摆地离开此地,狮子鼻还真有胸怀,开了一个盛大的欢送会,会上还赋诗一首,一听,就知道,是套用闻捷的原著,又加上些新名词。显然,他是如释重负。江晓彤虽然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落寞还是能感觉到的。最伤感的倒是我,我真不舍得这么快就离开五奎,短短的几天,他教了我许多本事,包括生炉子和封火,这些以往都有我奶奶管。五奎说,你大了,你也应该叫他们感觉到你大了,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多干活,多干平时都是家长干而你从来没干过的那些活。我敢说,如果我不出来串联,这个道理,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对我说,而且说得那么严肃那么认真。总在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却从没想过怎么去做。临别的那天晚上,我们俩都没睡,彻夜聊了一宿。杜亦和尤反修也要跟我们畅叙友情来着,可是,没等鸡叫头一遍,就都呼呼睡去,杜亦睡觉时还总说梦话,叫我跟五奎老是忍不住发笑。她醒了,我也没敢告诉她,怕她脸皮薄,挂不住。天亮,五奎送我跟杜亦、尤反修,我把他推回去了,我担心我会吧嗒吧嗒掉眼泪,惹人家笑话。撤离的队伍最沮丧的该是江晓彤,他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他没想到头一回出门在外就屡屡碰钉子,显然是功夫不到家,总叫人暗算。大家默默地出了城,就连平时爱嬉皮笑脸的柳纯沛也都没再耍嘴皮子,我们踩着枕木一个格一个格地蹦着走,这时候,天空的云层开始加厚,遮住了阳光,看样子,随时都会下起雨来。我说,赶紧就近找个小站,搭车走吧,要不淋病了一两个,就麻烦了。大家这才紧赶慢赶,赶到一个车站,见人就打听,到成都的车几点到?人家说,再等俩钟头有一趟。女生忙着找水洗洗漱漱,我们则四处打食去。这里的空气简直太新鲜了,像被新鲜的露水洗涤过一样,如果我不走出来,就呼吸不到这样新鲜的空气,也领略不到这么新鲜的早晨,我想。江晓彤因为眼睛被打肿了,他就把帽檐拉得很低,遮掩着。突然他叫起来,谁把我的语录偷走了?大家过来一看,他那本总政版的语录,不知被谁换成了普通的版本,掉了包,他猜,准是狮子鼻干的,他一直惦记着我这本语录。我劝江晓彤,算了,这个偷儿也算仗义,还给你留下一本,怕你到时候用的时候抓瞎。江晓彤心疼,就把气撒在我身上,你总是和稀泥,没个是非观念。尤反修背后嘟囔了一句,怪也怪不到人家石磊头上,凭什么拿人家出气呀。我示意尤反修别多说话,江晓彤一直拿那本总政版的语录当宝贝,时不时亮出来显示一下,现在没了,当然心里别扭了。听说有人丢了东西,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翻了翻包,瞅瞅自己丢了什么没有,还好,受害者只有江晓彤一位,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活该我倒霉,江晓彤狠狠地往地下吐口唾沫。
嘿,不许随地吐痰,尤反修警告他。
我掐了尤反修一把。
20
每回我在水果摊上见到广元的橘子,总会想起在那里的日日夜夜,可惜,当时并不知道那里的橘子这么著名。
卖橘子的是个喜欢喝酒的汉子,总是喝得脸红脖子粗,隔一会儿拿肩膀上搭的毛巾擦擦脑门儿,我常常去他那里买橘子,并不是我爱吃橘子,而是因为我喜欢听他说话。
他一张嘴就是浓浓的川音,而且还稍微带点儿沙哑,总让我想起五奎,五奎要是健在的话,也该是六十好几了,不过,他的身子骨肯定比我壮,应该还很硬朗地活着。我问过卖橘子的:“你卖的真是广元的橘子吗?”他拍着胸脯说:“是。”我又问他:“那么你是广元人吗?”他还说:“是。”却没再拍胸脯。我知道这个龟儿子骗我,我一点儿都不怪他。隔三差五,我仍旧去他那里买橘子,顺便跟他聊聊天,听听他的川音。
21
成都的小胡同一点儿都不比北京少,而且也这么曲里拐弯的,这是杨东升对成都的评价。
这里却没有北京那么大的天安门广场,杜寿林有不同意见。
我们是北京来的,找哪位同志接洽?江晓彤拽住一个人就不撒手,接待站的人都显得很匆忙,他怕一撒手,就找不着人了。对方上下端详端详我们几个,反问道,你们是北京来的?是跟八?二六一拨的,还是产业军一拨的?
我怕江晓彤轻易表态,造成被动,赶紧说,我们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情况。
那就跟我们走吧,那人说。
你说清楚了,跟你干什么去呀?还是黎彩英谨慎小心,先要问个明白再说。
我们八?二六今天有特别行动,去抄一家历史反革命,那人摩拳擦掌地说,原来他在国民党市党部效力……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我问。
摇旗呐喊就行,那人说。
好吧,我们走,江晓彤把手一招。
我们下车伊始,多看看,少干干,免得又给人家当枪使,我跟在江晓彤的身边,低声告诫他。他没言语,却眯缝着眼睛瞅着我,仿佛对我的五官摆设有意见似的。
你大概忘了我们出来串联的初衷了吧?江晓彤愤怒了,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去,跟八?二六那人肩并肩同行。
不知拐了几条胡同,我们才到一排青砖瓦房门口,这里已经聚集了大队人马,那个人一马当先前去砸门,江晓彤紧跟着他,唯恐落后,叫人看不起,江晓彤身后是我,我身后才是杨东升跟黎彩英他们。砸半天,一个人颤颤巍巍地打开门,这位就是户主,他已经是一脑门子的皱纹了,两颊还有了老人斑。八?二六那人审他原来是不是国民党市党部的爪牙,他说是,又问他以前在没在过大军阀刘文辉手下干过,他也点头了,八?二六那人不再跟他废话,一挥手,人马蜂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捆在当院的树上。他狡辩说,他都是奉地下党组织的指示那么做的。可是,已经没人再理他了,四下搜索起来。纷乱的脚踩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登时一片狼藉。两进院子,六间房都翻个遍,也没找到其他的人。八?二六那人返身又来找户主,问他家里人都跑哪去了,是不是事先得到了密报,都溜号了。那个户主百般解释,说家人都串亲戚去了,没什么密报。八?二六那人啐他一口,招呼大家仔细搜查。人们冲进各个屋里,稀里哗啦一通折腾。尤反修问我,我们怎么办?我说跟着看热闹。我回头注意到捆在树上的老人,他紧紧地闭着眼,仿佛不愿看到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这时候,屋子里传来劈里啪啦的粉碎声,那些掸瓶瓷器,能砸的都砸了,不能砸的,比如字画什么的,就撕,绸缎撕不开,就拿剪子剪,江晓彤冲在了第一线,我知道他这是头一回抄家,做起来却得心应手,像个熟练工。
我们站在那里,被吓傻了。
八?二六那人问我们,嘿,你们愣着干什么?
我和黎彩英只好捡起个花瓶,往窗玻璃上砸去。
八成是因为没有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东西吧,八?二六那人很恼火,他扑向那个老人,狠狠地踢他两脚,刚好踢在老人的肚子上,老人条件反射似的锅下腰去,呻吟起来。杜亦害怕,紧紧揪住我的袄袖。带走!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