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是个四面环山的城市,本来以为它会很静谧很幽雅,结果竟发现它比我们到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乱,省委早被冲击了,主导这个城市的是那些来自大三线的工人纠察队,各个主要干线上都有他们在巡逻,我们从那里一过,他们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盯得我们心里直发毛。到处都贴着“踢开党委闹革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标语,火药味极浓。最先感觉到危险的,其实不是我,而是江晓彤,他嘱咐大家队伍紧凑点儿,谁都别落队。我又附加了一句,低头走,都别四处乱看。显然,这是个不眠之夜,许多人正在熟睡着,就被揪起来,拉到造反指挥部,被告知如果你不投降,就叫你灭亡,也许有的人从此就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们在半道上,就见到好几伙被从被窝里揪出来的人,踢踢打打地押在卡车上,呼啸而去。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悬着……
嘿,你们几个是哪一部分的?中途,有人审问我们。
我们是北京来串联的,江晓彤回答。
这一趟,够辛苦的,对方说。
万里长征我们刚刚走完了第一步,我赶紧说。
我发现尤反修的嘴唇有点儿抖,就过去跟她并肩走,她也就势拉住我的袄袖子。我说,别担心,没什么了不起的事。话没落地,事就来了,几个拿垒球棒的民兵拦住了我们,个个横眉立目,看上去来者不善,我虽然嘀咕,但还是硬撑着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女生的面。你们是做什么的?民兵问我们。我们尽可能详细而审慎地介绍了我们的情况。突然,其中一个问道,你们有烟没。我赶紧声明,我们刚上初中二年级,不会吸烟。他们不信,说是要翻翻我们的口袋,好证实一下我们撒没撒谎,我们当然不干,双方就动起手来。女生帮不上忙,只能大声尖叫,这就吸引来更多的民兵,他们七手八脚地将我们几个男生按倒在地,将挎包里、裤兜里和贴身衣服的夹缝里的钱都搜走了,然后一哄而散,都拿钱买烟去了。我们坐在地下,心头隐隐郁积着怒火。女生过来搀扶我们起来,劝我们破财免灾,别跟这些野蛮人一般见识。我说,难怪我奶奶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呢。江晓彤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别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哭丧着脸找到一所学校,将铺盖安置好,我就单枪匹马地溜出来,就到挨抢的地方蹲守。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这群民兵都去省委大楼歇着去了,我尾随着他们。我一下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经历着饱受屈辱的人通常都会有的恶劣情绪的折磨,愤怒、羞耻、委屈和不顾一切,我唯一的信念就是,要把我们的钱讨回来,一分钱也不能少。
我知道他们住在哪里了。
但是并不急于动手。
我在等待,等待他们都睡着了。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猎人,等适当的时机才下手将猎物一网打尽。
一个多钟头以后,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就沿着走廊寻找着抢劫我们的那几个坏蛋,其中一个给我腮帮子一拳头,我牙床子破了,流血了,嘴里咸津津的。我心说,不给他们一点儿厉害尝尝,就不足以平民愤。就在我越来越接近目标的时候,有人在我身后拽了我一把。
我回头这么一瞅,竟是杜寿林,他小声对我说,你赤手空拳能对付得了他们吗?
你小子怎么跟来了?我咬着他的耳朵悄悄问道。
他冲后边努努嘴,我细一看,江晓彤、郑建国他们都跟来了,人人手里都提溜着练刺杀时用的木头枪,他们也递给我一把。江晓彤问我,侦察清楚他们睡觉地点了吗?我点点头,你们跟着我走,他们两个睡在组织部隔壁那屋,三个睡在会计室旁边,都躺在办公桌上。
我很感激他们,同时也理解了同仇敌忾一词的真正含义。我们跟电影里摸敌哨一样,踮着脚尖,一点一点地接近敌人,猛地打开灯,拿个破报纸往两个敌人面上一盖,接着就是棍棒齐上,打他个屁滚尿流,然后从他们兜里翻出他们抢来的钱,几个人一递眼神,掉头就跑。当时,满脑子都是把被抢走的钱重新抢回来,也没考虑后果如何。仓皇地回到住处以后,我们才想到对方一定会搜寻我们,并加以报复。怎么办,他们肯定要把车站封锁起来,我们要一走了之都不可能了,江晓彤说。我说,先隐蔽起来再说。江晓彤还嘱咐我们,这事一定要对女生保密。让我不快的是,他偏对我一个人说,仿佛就我嘴快似的。杜寿林要把借来的木头教练枪还回去,意外地发现,我的枪上有血迹,这让我一阵阵后怕,也不知对手的伤势如何。我花了很大的气力,才使自己冷静下来,谁叫他们先欺负我们的,他活该!我们只不过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而已,我安慰自己说。等到尤反修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坦然了许多,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跟出去以后,我一直替你担着心,后来怎么样了?尤反修关心地问。从表情上看,她是真的替我担心。
我就是把他们抢去的钱要了回来,我说。她担心地上下打量我半天,问道,他们打你了没有?我故作很汉子似的说,他们敢,借他们俩胆子。结果,不知谁嘴快,还是把情况告诉了她,而且添油加醋,我俨然成为一个英雄,她和她的女伴赞叹之余,又都忐忑不安,生怕那些民兵来找后账,拼命鼓动我们赶紧溜之大吉。最后,江晓彤也被她们说动了,决定绕开公路、铁路,走蜿蜒小路立即离开贵阳,确保我们的安全。去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离开那些民兵的势力范围。于是,转天傍晚,我们就奔龙里方向转移。步行到三个多钟头,就都走不动了,打尖休息,脱鞋一瞧,脚后跟都走起了泡,很疼。要不是两个拿背篓背孩子的苗族妇女给我们带路,我们早就迷路了。到龙里,我们才找到火车道,挣扎着坚持到贵定,躺到铁道边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尤反修却显得兴高采烈,她嘴唇半启地微笑着,好了,这下子总算是虎口脱险了。我却无法释怀,我在想,那些民兵盘问我们的时候,我跟他们提没提到我所在的学校?如果提了,他们会不会找到北京去?如果找去了,他们该如何惩办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我为这些莫须有的问题折磨得疲惫不堪,可是尤反修她们居然还拿我当个英雄来供着。
杜亦悄悄塞我手心里两块话梅,给你,含着败火。
我发现江晓彤他们的神情都显得很不自然,我赶紧跟杜亦说,你知道吗,要是没有江晓彤和杜寿林他们援助我,我恐怕早叫那群坏蛋给报销了,那些坏蛋真的是心狠手辣。
这么一说,显然缓和了江晓彤他们的情绪,江晓彤说,我们出来就该休戚与共,生死相依嘛。杜寿林和郑建国也说就是。这时候,一个养路工过来,提醒我们别在铁道上睡觉,前天就有个喝醉酒的汉子,躺在铁轨上睡了,结果叫火车给当腰轧成了两截,吓得我们浑身一激灵,赶紧离铁轨远远的。天一黑,沿线一座座隧道阴森可怕,还总碰见守卫的解放军叔叔,一遍遍地审问我们,手里都攥着钢枪,仿佛随时都可能扣动扳机。幸好,一路上,我们已经无数次地介绍过自己的情况了,张嘴就来,一点儿不磕巴,所以也没叫人怀疑我们。中途,我们每个人都在铁路沿线的一个板房喝了一碗米粥,虽然连咸菜都没有,却仍然觉得这顿米粥宛如美味佳肴,回味无穷,主要是太饿了。我们给钱,人家不要,我去买了一盒前门烟,送人家,人家还跟我们客气半天,说你们陪我们说说话,就挺感谢你们的,我们在这十天半个月也遇不见个人,怪闷得慌的。经扳道工的指点,我们在一个小站上了一辆货车,才算结束了这次长途跋涉。货车运行得很慢,很自然地就让我联想到老牛破车这个词,我推算要进湖南境内起码得两天,结果仅仅一天,它就到终点站了,不往前开了,我们只好又爬上另一辆货车,继续我们的行程。我们打发时间的唯一方法就是聊天,跟我聊得最多的是尤反修,她说她这些日子所走的路、见的事,比她一辈子的总和都多。我说我也是。她睡的时候,就偎在我的怀里,起初江晓彤他们还拿白眼关注我们,一天以后,他们也就见怪不怪,习惯了。我们还意外地碰见过一些侵略者,都是当地农民,想爬进我们的车厢,我们跟他们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最后把他们赶走了,我发现我们的脾气越来越坏,越来越暴躁,跟爆竹捻一样,沾火就着。短短的几天时间,我们个个都晒得跟黑地梨似的,尤其是女生,仅从脸色上看,就跟个村姑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村姑,村姑头发没她们那么蓬乱。我敢说,她们要回到北京,恐怕没人再认识她们,包括她们的父母双亲。
那几个女生在家时,做梦都想自力更生,现在真的出来闯世界了,她们没想到会这么难,夜里偷着哭了好几回。我每到一个大站,都下去给她们买汽水和糖块,就是不想让她们太想家了,到了镇远,我一数存项,就剩六分钱了,喝一碗馄饨侯怕都不够了。白天,还能忍受,打打牌,到晚上,气温低了,大伙儿就得你挤着我,我靠着你,相互温暖。杜亦和尤反修也不那么讨厌柳纯沛了,时不时还谈谈杜甫、柳宗元什么的。这些,我插不上嘴,我不喜欢诗,我读得最多的是《烈火金刚》和《平原枪声》,都是晋察冀抗日的故事,因为常听我奶奶讲,就觉得这些书很亲切。过玉屏时正好是傍晚时分,过了玉屏就是湖南了,我的老师到过一次湖南,总跟我们讲浏阳河,讲韶山冲,讲岳阳楼,借他的话说,那是个太阳升起的地方。让我们这班学生神往得不得了。现在,我也终于踏上了这块神圣的土地,不禁心潮澎湃,振臂欢呼:我们来了,我们来了!结果,惊动了押车的乘警,将我们盘查一番之后,赶下了车。江晓彤给我屁股来一脚,都怪你,嚷嚷什么呀!大伙儿也都附和道,就是,惹祸了吧?
既然是我惹的祸,我就得为此负责,在男生喝水洗脸而女生则到芦苇丛中撒尿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往小站办公室跑,一边跟他们套近乎一边打听车次,本来有一趟车两个钟头以前就该到了,可惜晚点了,谁都不知道准确的到达时间。
我干脆蹲在月台上,等火车冒着烟开过来时,我拼命地摘下帽子来,给江晓彤他们发信号,叫他们赶紧过来,这是今天唯一的一趟车了,错过,就只好又打地铺睡一宿了。
嘿,真不错,居然还有座,江晓彤对这次意外的收获表示满意,我也松了一口气,找个座一屁股攮下来,不管怎样,我也算是立功赎罪了。
刚才他们怪罪你的时候,我没替你说话,你不恨我吧?
尤反修悄悄坐到我身边,红着脸对我说。
只怪我刚才得意忘形了,我说。
我要是公然站在你的立场上,处处袒护你,我怕他们起哄。
尽管我表现得满不在乎,尤反修仍然感到强烈的自责。
嗨,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往心里去,我说。
可是我往心里去,我不愿意听见他们怪你,她说。
哦,这下子我倒没话说了。
我觉得她很透明,没有一点儿杂质,也许她是第一次对男生抱有特殊的好感。我要不是心里一直惦记着秀园,我真想跟她好,我不是个木头疙瘩,也有情有义。
江晓彤一百次地提醒我,你还小,功不成名不就,现在就谈恋爱未免太早了一点儿。我也一百次地回答他,我并没有跟谁谈恋爱。我真的没谈过恋爱,甚至包括秀园在内。我跟秀园只看过一场叫《斯维尔德诺夫》的电影,我跟秀园只勾过两次手指头,还是一见有人来,就赶快撒开了,前后也不到两分钟,我们都还有那种无法摆脱的青涩少年的忸怩羞怯。江晓彤要不是一遍又一遍地警告我,我可能早主动地疏远尤反修,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了,就因为他总啰唆,反而叫我心生反感,非得跟他对着干不可。进入湖南境内以后,麻烦越来越多了,最大的麻烦就是语言障碍,问个道,人家回话我们都听不懂,叽里咕噜跟听西班牙语差不多。好在我们注意对方的表情和手势,能揣摩出个大概来。透过车窗看,湖南真是个湿润的地方,树比任何地方都绿,河比任何地方都蜿蜒,让人有点儿沉醉。我掉头问柳纯沛,你怎么不写诗了,这地方多诗情画意呀。柳纯沛说,正构思着呢,别打搅我。尤反修撇撇嘴,德行,写出来的诗够酸的,能把牙倒了。杜亦扽扽尤反修的袄袖子,小声着点儿,别叫他听见。尤反修无所顾忌地说,我才不怕呢,听见就听见。
柳纯沛明明听见了,居然也装聋作哑,不敢跟尤反修斗嘴,我问尤反修,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攥着,叫他这么怯你?尤反修说,谁叫他给我写那些肉麻的情诗来着。杜亦说,他也给我写过。另外还有两个女生,也接到过柳纯沛写的诗。我明白了,柳纯沛倒不怕我们知道他给哪位女生写过情诗,而是怕那些个女生知道原来他给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写过情诗,这起码证明他的作风不正,爱得不专一。尤反修还特意跟我解释了一句,他写给我的诗,我一行都没看。我表示相信。这时候,江晓彤拍拍我的肩膀,你看杨东升,他又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串起来。果然,杨东升不在他刚才的座位上,不见了。江晓彤说,我去瞅瞅他。他也起身到别的车厢去了。尤反修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但我却只含糊地说了一句,江晓彤神经过敏,不想跟她做进一步的解释。她觉得我有义务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她的那几个女生也都这么认为,为了不想叫她不快,她们甚至都不怎么跟我玩笑了,而我却不认为我有这个义务。一群从贵阳出发的红卫兵,打着拍子,正在唱北京红卫兵早已不再唱的那些时髦造反歌,而且还总是跑调,我敢说,他们这是才踏上征途,如果在外边待上十天半个月,你叫他们再精神抖擞,他们怕是也抖擞不起来了,累也累得直不起腰来的,我们刚从北京出发的时候,比他们闹腾得还欢呢。我很早很早,早到也就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曾计划只要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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