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串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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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联-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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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我问她,除了我,还有谁学会了抽烟?她冲我勾勾手指头,示意我跟着她,她把我带到一块预制板后边,偷偷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定睛一瞧,江晓彤这小子正躲在后边喷云吐雾呢。尤反修叫我不要声张,又指了指沙堆,告诉我柳纯沛总在那头一边解手一边抽烟。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问她。

我警惕性高呗,尤反修振振有词地说,总不能稀里糊涂地跟几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朝夕相处吧,回头他们把我卖了,我还傻啦吧唧地替他们数钱呢。

既然你非要让我抽,那我就给你个面子,我故意给她来个得便宜卖乖,就势点上一颗烟。

别光你自己抽呀,也给我一颗,尤反修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刚点上的烟,已经到了她手上,以一个娇小的女生而言,她算得上是手疾眼快了。

一个女生抽烟,怕是不好吧?我嗫嚅着嘴唇说。她不以为然地努努嘴说,许你抽,为什么就不许我呢?就因为你是女生……我说。女生就不想家了?就没有别扭事了?你们想家了,别扭了,就抽棵烟解解闷,我们为什么就不许?她一串问号,就跟一捆集束手榴弹一样,把我炸得人仰马翻,找不到一句有理有据的话来反驳她,好,你愿抽就抽吧,我说。

我发现她抽烟的架势很洋气,也一点儿不咳嗽,就说,你抽烟这么溜,打什么时候开始练的?

你跟唐家会学抽烟的那天,我就开始练了,跟你几乎同步,她张嘴吐出好大的一个烟圈来。听她这么说,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想到无论你干什么,背后总有一双警觉的眼睛盯着你,实在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我也吐了一个烟圈,但是显然没有她的烟圈圆。

以后你抽烟可以不再避我了,她说。

但是你也不许避我,最好是咱们这伙子人谁都不避着谁,我说。

你想家吗,出来这么久?尤反修问我。我不想瞒她,我说想,尤其是想我的奶奶,大跃进那些年,我爸我妈他们都忙,就把我送回泊镇老家跟奶奶一起过,【wWw。Zei8。Com电子书】你呢?她说,我不想,一点儿都不想。我不禁很奇怪,为什么,你父母对你不好吗?她耸耸肩膀,这个动作我在苏联电影里经常能看到,不,我父母对我很好,不是一般的好,她说。我就更好奇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过去我骗了你,说我是背着父母偷着跑出来的,其实不是。我皱个眉头问道,不是偷着跑出来的,难道还会是他们逼你出来的?她说,确实是他们逼我出来的,他们预感造反派很快就会来抄家,把他们五花大绑地逮走,怕连累了我……我问她,她出来以后跟家里联系过没有?她说联系过,头一次打长途,是她妈接的,说她爸被斗了,不许回家,暂时关在单位里,再后来,家里的电话就没人接听了,我担心我妈也被抓起来了。我后悔勾起她的伤心,弄不好再哭上一场,我都不知道怎么哄她。果然,她的眼圈红了,我赶紧将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以示安抚,这是我从小说中读来的,以前跟秀园从来没有这样的安抚过她,都是她这样来安抚我。幸好,尤反修没有哭,只是偎在我的胸前啪嗒啪嗒掉眼泪。

你爸爸妈妈指定没事,他们又都没叛变过,我说。

我也这么想,可是,她突然又哽咽起来,万一我回到北京,他们仍然被关着,家门也贴着封条,我该到什么地方去呀?我就成了无家可归了。

那就跟我走,我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也许是太过突然,我和她都愣了一下。

我没想到她会亲我。

而且亲了半天。我却说不清我感受的来龙去脉,我只觉得嘴唇滚烫,烫得我都受不了,一点儿都不舒服。她呢,她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停下来以后,她对我说了一句,你的胡子扎死我了。其实我长出胡子来的时间并不很长。

一看你就没亲过嘴,她说。

那么说,你是经常跟人家亲了?我板着脸问道。

我……我是无师自通,她说。

我嘟囔了一句,我是没被人亲过。

就是说,你一直都主动亲别人来着,她狐疑地说。

我既没被人亲过,也没主动亲过别人,我说,不到三十岁,我才不会考虑个人问题呢,我要把青春献给祖国。

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让人钦佩,她咯咯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我急扯白脸地向她证明。

她笑得更欢了,叫她停她都停不下来。

你笑吧,小心笑下大牙来,我一赌气,掉头走开了。她在后面追着叮嘱我,不许你到处乱说,随便告诉别人。

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我更喜欢把秘密收藏起来。我以为,跟尤反修亲过嘴之后,我们的关系会有一个质的飞跃,结果,不但没有,她反而对我冷淡了许多,从常德到石门,一道上她也没跟我说一句话。我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行军途中,她沉默着,我也沉默着,倒是两辆摩托车打破了沉默,车上的人一手握把一手举着小喇叭开道,让开,都让开——他们的后面是几辆卡车,卡车上都站满了人,人人手里都攥着一支狼牙棒,脑袋上还戴着柳条编的安全帽,杀气腾腾。

简直太吓人了,尤反修拽住我的袄袖子,我告诉她别怕,其实我自己看着狼牙棒上那一根根亮闪闪的大钉子也心惊肉跳,想象着它打在人身上会是什么感觉。江晓彤咬着我的耳朵问,他们这是做什么去。我猜是什么地方两派干起来了,他们是其中某一方搬来的救兵。尤反修数了数,四辆车,每辆车上有二十几人,将近一百来人,又都全副武装,绝对算得上是生力军了。杜亦挠着头皮说,这一仗不定又有多少人头破血流呢。只有郑建国羡慕不已,咂着舌头说,多咱我也能这么威风就好了。尤反修抱着膀子,斜愣着身子冲郑建国说,等着吧,等你体重一百二,身高一米七就行了。郑建国一脸向往的表情,我恨不得现在就长大。他的这个想法我也有过,希望自己一夜之间成长为丈八男儿,端起冲锋枪巡逻在中苏边境,随时回击来犯之敌,不过,此时此刻,我更想回到童年,无忧无虑,坐在屋里一手抚摸着趴我腿上的花猫一手做功课,趁我奶奶不备,我就跳出窗户到圆明园捉蛐蛐儿去了。

咱们改变行进路线吧,江晓彤悄声地对我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产生了这么一个念头。

我怕一会儿一群伤病败将溃退下来,再把咱们给抢了,他说。我没说什么,因为我实在分辨不出这样的可能性能有多大。但是其他人都坚决反对,附近就这条路还平坦一点儿,别的地方都是崎岖小径,真要迷路了,非得喂了狼不可。江晓彤也就没再坚持。

我以为刚才受惊时尤反修曾拽着我的袄袖子寻求我的帮助,代表我们的关系有所缓和,可是,风平浪静以后,她却又不理我了,继续保持她的矜持内敛。我又不愿上赶着跟她说话,那显得太掉价了。晚上,我们在距离公路不远的一个瓜棚过夜,女生睡上边,我们则睡在瓜棚的下面,能有个背风的地方就不错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蚊子凶恶地向我们发起一轮又一轮的进攻,我们一宿都在劈里啪啦地拍打着,身上咬得到处都是疙瘩,后半夜起风了,蚊子少多了,我们才勉强可以入睡。

醒一醒,我刚睡着,杜寿林就把我推醒,有情况。

果然,周围有一片窸窸窣窣的动静,我侧起耳朵倾听了一阵,看来我们是被包围了。我跟杜寿林将大伙儿都叫醒,匍匐在原地见机行事,这时候,黑影里突然蹿出几个人来,个个手里攥着䦆头,不许动,其中有两个基干民兵拿着三八大盖枪逼住我们。我们的本能反应是双手抱住了脑袋,当他们见我们都是半大孩子,态度才缓和了一些,走,到大队部去,他们押着我们。我想表现出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来,对他们说,你们误会了,我们是北京来的红卫兵。对方拿枪托往我后腰眼上一捅,我就不敢再言语了,只好乖乖地跟着他们去了大队部。一路上,很多人从自家里探出头来,跟看耍猴儿一样地看着我们。进了屋,他们让我们靠墙站着,站成一排,审问我们,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32

扬子到长沙,就撂下我,自己回去了,我只好向李全缃求援,反正他也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

扬子为什么这么着急走,李全缃在电话里问。

我说他惦记着家,不放心。

谁叫他讨了个这么小的媳妇,又怕戴上绿帽子,真是没事找事,李全缃说。

你就别这么多片汤话了,赶紧开车上路吧,立马到武汉等着我去,我嫌他废话,就催促他说。

现在你在什么地方?他问。

我在湖南到湖北的半道上。

就你一个人,你顶得住吗?他又问。

问题不大,你就放心吧,我说。这时候,我正在石门夹山寺,这里变化之大,简直都叫我认不出来了。

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吗?最后,李全缃问我。我告诉他,带上两条中南海烟就可以了。

要不要我给你带去一个小妞?她跟你很般配——我看,李全缃嘻嘻哈哈地说道。

既然能跟我般配,那就绝对不是小妞了,起码现在不是了,我一口回绝了他。我的手机都快没电了。

先别急于下结论,见了面再说,也许你一见钟情也说不定,他还跟我穷对付。

现在我没这个心思。

那就你回来,我再介绍给你,他说。

33

快走吧,别再在我们村逛荡了,基干民兵对我们说。

在大队部,我们把我们的介绍信拿给他们看,他们又将我们几个人分头审讯一番,没发现什么破绽,才决定把我们开释。原来,他们村里连续丢了三头羊,一直怀疑有阶级敌人捣乱破坏,所以在村里村外都增设了岗哨,没想到,第一拨落网的就是我们。被放出来以后,我说,我才不信那些羊是阶级敌人偷的呢,不定是哪儿来的串联队伍实在饿坏了,顺手牵的羊。经过这么一场惊吓,想睡也睡不着了,只好连夜赶路,麻烦的是,我们的手电筒电池都没电了,只能磕磕绊绊地摸黑走。中间还遇到过几条野狗追在我们屁股后面,既不往上扑,也不掉头走,只是翘着尾巴尾随着我们,我见几个女生吓得直哆嗦,有如惊弓之鸟,就豪情万丈地将她们都推到队伍的前列,我来断后,轮到尤反修这,她不但不领我的情,还对我说,你要是怕,你就到前边去,反正我不怕。我觉得她有点儿不识好歹,野狗当前,也没工夫跟她讲理,只好手持树枝子,面对着野狗,倒退着走。走到一个路口,野狗才狂吠着跑掉。我宣布警报解除了,杨东升不耐烦地说,知道了,不用再嚷嚷了,这一道上就你爱显本事。我叫他说愣了,觉得委屈得要命,而且在场的几乎所有人没有一位站出来替我说一句公道话。关键时刻,尤反修说,这一道上吃苦受累都是人家石磊,你们都干什么吃的,要是看着不顺眼,你们也出来显显本事,别跟个窝囊废似的。杨东升还想狡辩,叫江晓彤给阻止了。

前边戒严了,打头的杜寿林突然喊了一嗓子。果然,一队解放军叔叔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一天注定不会太平,简直是风起云涌。

本来我们还惦记着到王家厂水库洗个澡呢,浑身都是黏的,谁想到出了人命案子,道路被严密封锁了。

道边垄沟里扔着几具尸体,都脱得精光,而且是遍体鳞伤。

肯定是被打死的,旁观者推断,这几具尸体里有老有小,很像是一家子,估计不是资本家,就是地主。解放军叔叔勘察完现场,又照了几张相,然后叫来几个牛鬼蛇神把尸体就地埋了。

所有的路人都成了嫌疑人,挨个都得审一遍,江晓彤悻悻地说,今天真是出师不利,净遇到倒霉事。我安慰他,询问证人是侦讯过程必不可少的一环,你光发牢骚有个蛋用。

足足耽误了我们一个上午才放行。

解放军叔叔坐着大卡车撤了,我问当地人,这要多久能破案?当地人说,破什么案呀,这种事哪天都有,多半是受不了批斗,自绝于人民的。我说,那么说,死了也就白死了。当地人摇摇头,哪有这么便宜呀,死人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得揪出来游街,替他们受过。我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不禁打了个寒战,心说:他们就差刨坟鞭尸了。

行了,别再磨蹭了,赶快出发了,几个女生倒是着急起来。

她们走在队伍的最前列,短短的俩仨月时间里,她们的变化比我们男生要明显多了,她们再不是见了个老鼠也要跳着脚尖叫的孩子了,她们强健起来,也成熟起来,而我们几个男生仍然是那么傻乎乎的,这会儿还在看牛鬼蛇神是怎么来掩埋尸体的。

他们怎么不堆个坟头啊?杜寿林问。

江晓彤说,你还惦记着给他们树碑立传是怎么着,几个不齿于人的坏蛋,能埋了他们就不错了。他的那股子冷酷劲儿又来了。我不禁瞪他一眼,径直走到队伍前面,躲他远一点儿。尤反修对我说,你这种温情主义现在不吃香了。我恼火地说,我就这样,改也改不了啦。这时候,我发现,尤反修浑身都在哆嗦,上牙打下牙,我慌忙问她,你怎么了,又病了?

我用不着你假惺惺地关心,她十分不友好地说。

好吧,你不愿意让我问,我就不问了,我说。不是我善解人意,而是我明白她为什么哆嗦了,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爸爸妈妈的遭遇,担心他们也遭到厄运。我丝毫不认为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嘴上却说,别胡思乱想比什么都强。

你以为我愿意想,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脑子,她说。

你别总沉浸在以前的时光隧道里,要眯缝着眼看当下,我说。要想不内心挣扎的唯一办法就是当鸵鸟,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当下就更让我烦了,你看看,到处都摔桌子打板凳,谁跟谁都留个心眼,唯恐被暗算了,她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来,拿在手里捻,直到捻空了为止。

这话很容易被误解,你没见现在的号外上说,形势一派大好,我捅捅她的腰,叫她少嘴给身子(“文。)惹祸,叫人家(“人。)听见,一上纲(“书。)上线,就麻(“屋。)烦了。这时候,我们正巧走进两湖交界的一个县城,县城的人对我们投来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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