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彤沉思了一下,突然说,将来我要上大学,就学农林,毕业以后,到这里来改天换地,把这建设成鱼米之乡。后年,我们就该高考了,在座的每个人都表示要以农业为主攻方向,将来到此地插队落户,彻底改变这里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我跟他们的想法一样。
天渐渐黑下来,在这里,我第一回见到太阳落山的景色。我们都回到住处,主家拿过来一盏煤油灯给我们照亮,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煤油灯,稀罕得要命,搬弄了半天。江晓彤挨家挨户地催促我们早点儿睡,说明天还要赶路。可是,我们躺下却怎么都睡不着,择席,杜寿林、杨东升大概也跟我一样,一直辗转反侧。乡下的夜,真是静,根本没有来往汽车的马达声和喇叭声,只有一阵阵时断时续的嗥叫,瘮得慌,房东在东厢房隔着窗告诉我们,别怕,是狼叫,它们不敢进村来,就光在村外叫唤。这里竟然有狼,我们几个紧张了,竖起耳朵听着,果然,叫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们仨挤在一起,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同呼吸、共命运。半梦半醒之间,我似乎又见到了她,我叫她秀园,她不乐意,非让我叫她姐不可,她是比我大,不过也就大两个月零七天。平时我才不会叫她姐呢,有求于她的时候除外,比如管她借书看或是让她帮着做物理作业时。我们俩住在同一条街上,却不住一座楼里,她住在隔壁的一个深宅大院中,有树,有花坛,那是因为她爸爸是国民党的起义将领。我从没歧视过她,反而喜欢跟她搞统战工作,将来我要把她娶到我家的炕头上去,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总是在我脑袋里转悠。只是我没敢对秀园说过,万一她跟我翻脸呢?她的拳头挺硬的,她说她爸打小就教她武术,她能一气做三个空翻,我亲眼得见。秀园最常挂在嘴头上的一个词就是“速战速决”,她有一个严格的时间表,吃饭、睡觉,甚至解手都有限制,从不拖沓,她一天做的事情比我两天做得还多。我不行,我自由散漫惯了,秀园总说我,你要是在我爸队伍里,我爸早大耳刮子上去了。我嘟囔一句,那是军阀作风,她一把薅住我的脖领子,你再说一句,我替我爸爸教训你一顿。其实,她爸见了我,并不像她跟我所描述得那么凶,只是拍拍我的脑袋,说一句“小子,你来了?”所以我总对秀园说,你爸比你好脾气,她就不高兴了,你要是嫌我,就别找我来。我便不敢再言语了。我只好默默地瞅着她给花坛浇水,突然,她抬起头来问我,你看够我了没有?我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我没看你呀。她将脸凑到我的跟前,神神秘秘地说,我知道你总偷着看我的胸脯,瞒谁呀。这时候,我闻到一股甜甜的气息传过来。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我不敢早早睡,其实还有个更为重要的理由,我睡觉的姿势非常不雅,总是不知不觉地将两手夹在裤裆里,知道的说我这是习惯性动作,属于下意识,不知道还以为我满脑子都是腐朽堕落的资产阶级淫秽思想呢。人家杨东升和杜寿林睡觉也有毛病,可是不伤大雅,杨东升喜欢说梦话,杜寿林喜欢吧唧嘴,就这些,算不上什么缺陷,传出去也没什么了不起。我那个毛病就很容易叫人觉得有伤风化。
睡不着怎么办?杨东升问我。我说,数数。杜寿林说,背小九九。杨东升说,我最喜欢数学,一沾阿拉伯数字就更兴奋了。我说,要不就念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杨东升果然念起来,他还没睡,杜寿林倒先打起呼噜来。接着,杨东升也呼呼入梦了。这下子,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眼皮也觉得渐渐沉重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反正工夫不大就醒了,村里的鸡叫声此起彼伏,还有唧唧喳喳的鸟鸣,遥相呼应。房东早给我们打好了洗脸水。本来我们还计划着早起,给房东打扫院子挑好水来着,结果,都起晚了。江晓彤集合好队伍,硬要大家跟军训一样,绕着村子跑一圈,我还勉强能对付,可是女生总掉队,杜亦还是我跟郑建国搀扶着才跑完了全程。嘴巴告诉江晓彤,他们有两挂马车要去大队拉麦种,问我们是不是顺路一起走,大概江晓彤也觉得这里实在没什么作为可施展,就决定去大队部,好在离这不远,也就七八里地。
哎呀,这里怎么有这么些麻雀呀,黎彩英又有了新的发现。
难怪这个地方粮食歉收呢,任凭四害猖獗,怎么可能大丰收啊,江晓彤提议我们滞留一天,打麻雀。我们都没意见,嘴巴却意见很大,可别可别,你们饶了我们吧,头些年除四害,把所有的麻雀都打死了,结果,当年就闹蝗灾,一斗粮食都没收上来。见嘴巴不买我们的账,我们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奇怪,麻雀跟蝗虫有什么关系?
那好,我们就按原计划出发吧,江晓彤对嘴巴说。
在我们坐上马车,把势吆喝着要走的时候,我看见那位孤寡老太太冲我们招手,孩子,往后再来串门啊。我突然从她眉眼间看到了我奶奶的影子,倍感亲切,我冲她笑一笑,做了个鬼脸,这是我喜欢的示好方式。坐马车帮上硌屁股,碰到沟沟坎坎,颠蹬得更厉害,我想要是走远道,我的屁股非颠肿了不可。好在大队部并不太远,又有嘴巴送我们,抄近道至多用半个钟头。可是,景色却大为不同,小队都是坯房,一人来高,而大队部周围多是瓦房,墙围是石砌的,再有一点不同的是,小队使的都是河水,大队部则用的是井水。我们的马车还没有停下,就听有人喊,城里的学生来了,城里的学生来了。呼啦啦,男女老少都围上来看热闹,几个女生直害臊,低着头。尤反修轻声低语道,怎么这么多人呀?我鼓励她说,这要比天安门广场的一百万人声讨刘、邓、陶的阵势小多了。
4
“小兄弟,你来晚了,”我再次找到我曾经到过的那个小村庄的时候,嘴巴都背驼了,“姚二奶奶二十年前就死了。”他所说的姚二奶奶就是那位孤寡老太太。
“您能带我到她老人家的坟前去看一看吗?”我请求他,我相信他是不会拒绝我的。
“我不能。”我没有想到嘴巴竟会给我这样的回答。
“那么我自己去好了,您老歇着吧。”虽然我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什么要拒绝我,不过,我还是彬彬有礼,尽可能地客气点儿。
“去也白去,”嘴巴吧唧着没牙的嘴说,“姚二奶奶的坟早就找不到了。”
“这是怎么搞的?”我愕然问他。
“怪就怪她没儿没女呗。”嘴巴回答说。
“难道生产队不管她吗?”我愤愤地责问道。
“当初是生产队埋的,可是,后来迁坟,生产队早已经散了……”嘴巴叹息一声说。
“为什么要迁坟,坟墓怎么能说迁就迁呢?”我似乎对此不太理解,就一个劲儿刨根问底。
“庄稼地都卖给人家了。”嘴巴说。
“卖给谁了?”我追问道。
“卖给城里的那些个大老板了,他们在我们这盖楼,修跑马场,还建什么保龄球场,可惜了那么好的田……”嘴巴手搭着凉棚,眺望着远处。
“庄稼地都卖了,没了存身之处,那么这些庄户人都做什么去呀?”我问。
“拿着大老板给的钱,搬到城里去了,要不就买了车,跑跑运输。”
“哦,”我明白了,“就是说,这里已经再没有庄户人了”。
“种了一辈子庄稼,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田,”嘴巴说,“又叫人家霸占走了。”
“您可以不卖给他,”我出主意说,“他总不能生生地从您手里把田抢走啊。”
“不卖,儿女们能答应吗!”嘴巴哼了一声。
“看来,你的儿女都已经搬城里住去了,这里就剩您老一个人了,那么您老伴呢?”我问道。
“她也去城里了,帮大小子带孙子,孙子大了,又到闺女家伺候月子去,整天忙得她团团转。”
嘴巴后来还是带我去找了孤寡老太太的坟。
“大概就在这个位置上。”他指着一排马厩说。
“多慈祥的一位老太太呀。”我围着马厩转了一遭,老太太的形象赫然出现在眼前,不由得咕哝了一句。
“她要是不那么固执,那么不听劝,也不至于落这么个下场,末了连囫囵尸首都找不着。”嘴巴说。
“她怎么个固执法?”我问。
“她十九岁就守寡,又没孩子,不少人劝她往前走一步。”
“她不愿意?”我问道。
“何止是不愿意,差一点儿把人家骂个狗血喷头。”
“她为什么这样?”我问他。
“封建呗。”嘴巴摇着脑袋说。
我临走,嘴巴非要送送我不可。
我没让,村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剩下的只是老弱病残。
“往后得空,再来串门啊。”嘴巴说。
四十年前,孤寡老太太也这么嘱咐过我。
5
我打算一下马车就赶紧奔茅房去,这泡尿,我憋老半天了。吁,车把式一勒缰绳,我就跳下车,找个半大小子问他公共厕所在哪儿,他说没有,我急了,这算什么鬼地方,连解手的地方都难找。他带着我到一堵坯墙后面说,就在这尿吧。我说我尿不出来,他说那说明你不憋得慌。好歹把膀胱松弛了松弛,我才归队,显得悠闲多了。刚安顿舒坦,江晓彤就兴奋地跑来,告诉我有个好消息,这个地方有个地主,咱们有活儿干了。我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地主?江晓彤说,先斗他一顿再说。我担心大队部会不配合我们,毕竟我们都是外来人。江晓彤说,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谁反对革命,我们就打倒谁。江晓彤的脸上带着他那特有的倔强表情,摆明了他是决心已定,我只能听他的,也极力表现出气宇轩昂的大无畏精神,对我刚认识的那个半大小子说,带我们去找你们村的地主!
地主家,理当是高门楼,起码也是三进的院子,丫环一大群,个个花容月貌,像当年刘文彩一样,坐在家里收租子,大斗进,小斗出,见谁家的媳妇俊,就抢到手,弄到自己家来做姨太太……
到地主家,大大地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那个院落竟简陋得跟牲口棚一样,一棵树都不趁,屋里就更破烂了,顶子透亮,这要是在冬天,冷飕飕的西北风一刮,能把屋里人冻死,下雨也得漏。本来,江晓彤还惦记着抄他家呢,翻翻他们家藏没藏着变天账啥的,现在一瞅,除了一盘土炕,盆干碗净,一点儿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甚至连个油灯都没有。再看那个地主,脸色煞白,年纪最多不过三十岁,见了我们,浑身筛糠。杜寿林小声说,地主就是这模样的?太叫我失望了。我说,八成这是地主的儿子。江晓彤见他比贫下中农还贫下中农,怀疑他转移了罪证,把金银财宝都埋起来了,故意伪装,就质问地主,你家里原来的东西呢?地主说,我们家没什么东西。黎彩英啐他一口,呸,没东西怎么给你划为地主的?地主说,土改时,田地国家没收了,骡子马的分给了穷苦农民,从此家里就像现在这样了……
工夫不大,大队长闻讯赶来,他是个喜欢打趣的汉子,一脸的络腮胡子,见面自来熟,很快就跟我们打成一片,张家长,李家短,唠得热火朝天。江晓彤本来对他有点儿反感,嫌他油滑,可是大队长一口一个向江同志学习、向江同志致敬,终于叫江晓彤的脸上有了笑模样。他把我们让到大队部里,一边喝茶,一边给他们传经送宝。几个女生端着杯,就是不喝,我问尤反修怎么了,她红着脸不肯说,还是黎彩英大方一点,说她们身上从昨天开始就起疙瘩,痒得难受,她估计是这里的水作怪。我告诉她,这是水土不服。大队长叫大水,他逮什么问什么,简直叫江晓彤应接不暇,他总是那么笑容满面,仿佛他一生都在等待着我们到来的这一天,不管是真是假,确实让人心里舒坦。江晓彤仍然念念不忘斗地主的事,大水说,真正的地主早死了,现在的这个是他的儿子,打他懂事起就没穿过一件囫囵衣裳,恐怕连猪肉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大水跟他同过学,了解他,只是上到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他的出身问题,学校把他开除了。黎彩英大失所望,原来是这样,真没劲儿。江晓彤却说,地主即便是没地了,也要把他的剥削思想批深批透批倒批臭。大水很同意他的观点,连声说,到底是北京来的革命小将,就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不管他们俩怎么说,我们这些人都已经失去了斗地主的兴致。大水戴了个草帽,裤腿挽到了膝盖上边,跟我们想象中的农村基层干部的形象很是吻合。江晓彤想开个批判大会,押着地主游一遍街,以便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其实,他也是想尝尝鲜,以前只见过别人这么干过。大水说这个好办,直接在广播站开好了,也省得你们挨晒了。大水还说或者干脆先带我们去看看他们的果园,现在都已经结果了。我们当然对后者回应得更热切些,江晓彤虽然愿意经风雨见世面,可是瞧我们几个跟他的步调不一致,再加上那个地主的确也不值得一斗,跟个可怜虫似的,就表示少数服从多数,同意跟我们一起去果园,事后,他才明白,大水之所以提出这么个建议来,其实是要转移阶级斗争的大方向。不过,果园确实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绿油油的枝条上坠满了红艳艳的果实,真馋人,大水却说,得过俩月才能采摘。若干年以后,有人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就说想建个果园,侍弄那些瓜果梨桃。参观完,大水问我们果园如何,我们说挺好,他说他们的果苗都是从天镇那头运来的,那头的果树种得才好呢,这个季节去的话,可是看见鲜花盛开,果实累累,跟进了天堂似的。末了,他又说,你们要想去,明天我就拿拖拉机拉你们去,用不了多长的工夫,就能到。我们都说,要去要去,尤其是那些女生,被他描述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壮丽图画所吸引,眼睫毛一忽闪一忽闪的很是神往。大水愈发来劲儿了,把天镇那头渲染成共产主义新天地,连江晓彤都被他说迷糊了,也恨不得长上一对翅膀飞到天镇去。我们在果园里流连忘返,甚至午餐都是大水吩咐大队会计拿到果园的窝棚里吃的,他在旁边给我们扇扇子,轰苍蝇。我注意到尤反修几乎没怎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