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串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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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联-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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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谁都不敢说谁比谁的官大,李全缃就跟我说过,看似平常的一条胡同,稍微一打听,兴许红漆大门里就住着俩部长、一个政协常委,门口的小店里的经理,很可能是哪位建国元勋的公子,就是靠墙根晒太阳的一个糟老头子,细一打听,也备不住是前清的哪个格格的驸马爷,都说藏龙卧虎,真正藏龙卧虎的地界,就在北京的小胡同的犄角旮旯里。你要是个势利眼,在北京就住不了,踩人家脚一下,也能把你吓死,谁知道他是不是个青史留名的人物啊,即便他不是,也可能是青史留名人物的亲戚。当心着点,别在北京充大头,弄不好丢人现眼。

我们的车今天可以直达北京,要是速度再快一点儿的话,在加油的时候,李全缃对我说。我说,咱们俩老头,还是稳当一点儿较好,急什么呀,又没有谁盼着。李全缃想想,我说得有道理,我是一生未娶,他是娶了又离了,所以,将车子放慢了,一边开,一边欣赏着沿途的景色,路两边绿得刺眼。

你发现没有,我现在越来越势利了?我对李全缃说。我怎么没发现,他说。我对比我年轻的人都有一种敬畏,都怕,因为他们的路还长,你不知道他将来会出息成什么样,未可限量,我说。

这倒是真的,李全缃说。

对那些老家伙,我就不在乎了,甭管你是多大的权威,反正你就顶到那了,再也折腾不动了,没什么脓水了,两腿一蹬,盖上棺材盖子还是由小年轻的给你下结论,我说到一半,李全缃就笑了,一个劲儿说这是歪理。

45

北京,我回来了,我走在西长安街上,真想可嗓门喊一声。以前,也没觉得北京这么亲,尤其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熟悉的空气,要不是忍着,我的眼泪早禁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了,一路上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实实在在落了下来——终于到家了!在街上,我遇见每一个人都想跟他热情地打个招呼,问上声好,就连背个筐,满世界捡废大字报纸的老爷子也不例外。

要不是天晚了,我恨不得现在就奔秀园家,见她回来没回来,然而直觉告诉我,她肯定早就躺在她那张铺着方格床单的小床上,听着苏联唱片,等着我去敲门。从我们认识以来,我们还从未分别过这么久,即便是她做阑尾炎手术,也只是三天没见面,结果,那天一见,她就冲我嚷嚷,你怎么早不来,现在才来,我不想见你,给我出去!我跟她说,是你家阿姨不让我进来。她立马态度缓和了,说了句“那个阿姨最霸道了”,就让我坐在她跟前,拿出好多好吃的让我吃……

进到我住的那条胡同,除了墙上多了几条标语,几乎没什么变化,张大爷的三轮儿还靠边放着,李三家的鸽子窝也仍然搭在窗台上,罗锅还在台阶上给邻居们的鞋打前掌,见我来,跟我说,磊子,才回来,不怕你奶奶数落你呀。就仿佛每天都跟打头碰脸一样,他根本就没意识到我出去了这么些日子了。我们家在胡同的最里边,那块是低洼处,一下雨,就积水,得拿水盆往外淘,不过,也有一个好处,不招贼,因为靠里,小偷偷了东西不好跑,所以胡同口几家都被人偷过,我们家却从没丢过东西,我奶奶说,只要丢东西就找磊子,准是他的事儿。王婶出来叫她的猫回去,正好撞见我,哎呀,磊子,你小子这一程子跑哪儿去了,都快把你奶奶急死了,她说。跟着就冲门里喊,石奶奶,你家磊子回来了。奶奶还没答话,她家的猫听见她的声音,喵地一声从什么地方蹿出来,扑到她的肩膀上,舔她的脸。我能闻见胡同里弥漫着炒菜的香味,顿时我的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我家里传来一阵子劈里啪啦的脚步声,接着我妈头一个跑出来,一下子抱住我的头,儿子,这么些日子你跑哪儿去了,可想死我了。她的身后是我爸。我赶紧说,我串联去了,是学校组织的。我知道我爸我妈最吃这一套,只要一说是学校组织的事,他们绝不拦着。我爸说,你就不兴提前告诉家里一声?

我说我错了。见我爸我妈的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我想,我只要认个错,就能蒙混过关了。果然,我妈拉着我的手,快着,才做的饭,洗洗手,吃吧。我爸爸却咬着我的耳朵说,你奶奶简直急疯了,一会儿,你得好好地跟她服个软。我说是。这时候,我奶奶正低头纳鞋底子,连头都不抬,把我晾在了一边。我喊道,奶奶,我回来了。她仿佛压根儿没听见,难道几天没见,她变得耳背了?我过去摇了摇她的肩膀,她站起来,一扬手,啪地给了我个嘴巴。这一巴掌力气太大了,打得我在屋里转了三圈,没等我站稳,我奶奶又揪住我的耳朵,走,你给我出去。我憋了一道的眼泪,终于憋不住了,哗哗地流起来,就像拧开的水管子。我奶奶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嘴里念叨着,我的小祖宗,小冤家,你说走就走,连个话都没留下,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可怎么活呀。我爸这时赶紧劝她,他这不已经回来了吗?再说也是学校组织的,不去不行。我奶奶说,为什么事先就不言语一声?我说,我怕你不让我去。

吃饭时,我奶奶非叫我妈再给我摊俩鸡子,说是要补补,出去些日子,折腾得又黑又瘦,脑袋还秃了。这一顿犒劳,把我撑得直打嗝,我奶奶笑着说,瞧你小子那点子出息。夜里,奶奶叫我跟她睡一个炕上,她叫我详详细细地把串联当中的所见所闻都讲给她听,一脸温柔安详的表情。当我讲到我在广元认识的五奎怎么怎么照顾我,她就说,这是个好人,值得一交。当我讲到我在武汉被“百万雄师”掳走而江晓彤他们都不敢搭把手的时候,她气得呼呼喘粗气,告诉我,往后不能理这些个混账,要搁在抗日时,他一准是当汉奸的材料……我们讲到很晚很晚,奶奶的手一直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不知什么时候,我竟悄然睡去。但是我仍能感觉到奶奶在拍着我,像拍月科里的孩子一样。半夜,我隐隐约约被对话吵醒,我听见我爸说,您怎么还不睡?我奶奶说,我要好好瞧瞧我的大孙子,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呢。我爸宽慰她说,那是你多想了,形势大好,能出什么事呀?我奶奶说,你们两口子半夜偷着哭,担惊受怕,我都听见了,别寻思我不知道。我爸尴尬地笑了。我虽然醒着,却没睁眼,只是静静地听着,听到这,我的眼泪淌落下来,湿了枕头。这一晚上,是我睡得最踏实最香甜的一天,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到家了,有我奶奶、我爸我妈跟我在一起。

这季节,也是北京最清爽的时候,躺在炕上,不热,也不凉,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

46

李全缃把我送到我家门口,好了,你的怀旧之旅到此结束了,他说。我说,还得感谢你们哥几个成全。临分手,李全缃突然问我,老石,你还记得家辉吗?我说,当然记得,他不是当大官了吗?

李全缃说,这小子最近双规了。我断然说,不可能,他家至今还住在他老爸老妈的那所楼里,过道窄,走廊黑,从远处一看就跟鸟笼子差不多。李全缃说,你说的那是他跟他老婆住的地方。家辉的老婆我认识,他们结婚的时候,还是我当的伴郎呢,她眼睛很亮,眉毛却很短。我从李全缃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儿弦外之音,就问,难道他还有其他住的地方吗?李全缃说,有好几处,起码不少于四处。我感慨一声,真是狡兔三窟,他要那么多住处干吗?李全缃用平时我们讲敏感笑话的口气说,他在里边养小蜜呀,听说最小的才二十二岁。我苦笑了一声,操,就他那副小身板,能顶戗吗?早在中学毕业时就总闹胃口疼,往医院跑。李全缃也苦笑着说,那个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多吃补药还凑合。我问他,家辉贪污的钱,就拿来养这几个小蜜了?李全缃说,听说是这样,他老婆知道他贪污的事,死活不信,在她眼里,家辉始终是个廉洁奉公的好干部。我眼前立刻出现一个肚子鼓了、头发稀了的干部形象,到哪儿都是笑眯眯的,一笑一脸的褶子。

他老婆才冤呢,李全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跟他光受罪了,省吃俭用,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

这么说,倒确实……我说。

苦都让他老婆吃了,福都让他小蜜享了,李全缃说。

他的过错不至于判刑吧?我稍微有点儿忐忑地问道。

判肯定得判,就是没有枪毙的罪过,李全缃说。

家辉算是我青年时代最好的朋友之一,只是打他当官以后来往少了些,即使来往也常常闹得不欢而散。记得我们俩最后一次吵嘴时,家辉说我变态,说我跟地位比我低的总能和睦相处,甚至不惜去讨好他们,学他们的做派,仿他们的语气说话,而跟比我地位高的人则能顶就顶,能撞就撞,总是对着干。他指着我的鼻子问我,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进步吗?你知道你这么多年为什么总是默默无闻吗?就是因为你老得罪领导!当时我也同样恼火地说,我愿意,你管不着,幸好你不是我的领导。

这都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李全缃走后,回到我熟悉的家,我躺在床上,还是郁闷了半天,想起以前的家辉,他养了一群鸽子,放出去,把人家的鸽子勾引回来,不光是鸽子,他还养猫、养兔子、养鸡,养什么都养得很好,这方面,他是一把好手,没想到到老了,他改成养小蜜了。我其实也曾经想养宠物来着,我喜欢猫,喜欢金鱼,也喜欢花花草草,小时候,养过几条热带鱼,仿佛叫黑玛丽什么的,可是不久就死了,我伤心得要命,还跑到景山上去哭了一场,从此再也不养任何宠物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为此,家辉没少讽刺我,说我笨,还说我脆弱。跟他比起来,我的确脆弱得多,那些年时兴了一阵摩托车,家辉也买了一辆,他撺掇我也买,我犹豫,他就说先驮我兜一圈试试,结果,在四环上翻车了,他没事,却把我的膝盖和胳膊肘都摔破了,流了好多血,自此,甭说买摩托了,就是让我坐摩托,我都不敢了,看见它,就像看见扫帚星,躲得老远,家辉就说是我落下后遗症了。我说差不多。以至于发展到后来,人人都开车了,我也不敢动这个脑子,不但不敢开,连副驾驶的位子都不敢碰,乖乖地待在后座上猫着……

我想给家辉他老婆打个电话,安慰安慰,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把拿起来的电话撂下了。这么久,没在家住了,屋里似乎有点儿返潮,我打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吹进来,同时吹进来的还有附近交响乐团隐隐的琴声。我仿佛对我的房间有点儿陌生了,而且感到很憋气,现在我简直想象不出我怎么可以在这里一待就是二十年,跟谁都不往来,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我突然意识到我房间里的书太多了,多得好像一座山,这座山就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喘不上气来,看来,我该走出去,走到街上去,走到人群当中去,只有这样我才会快乐,才会去掉身上散发着的霉味。

秀园早就对我说,你该找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娶她,让她给你生个儿子,安定下来。我没听她的。现在我变主意了,我觉得我是应该按照她说的去做,这样做并不意味着我会把秀园忘记,她是我一生的初恋,想起她,我的心里就会吹过一缕夏日微风。我从打她十七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不过,这中间我们交谈过,都是通过电话,她不见我,她不想见我。我印象中的她,永远是美丽、阳光,而且气质高雅。她跟我说她已经被毁容了,后来又得了子宫癌,我无法接受,我仍然坚信她还是那个爱笑的姑娘,笑起来又开朗又调皮。你爱了我一辈子,我已经很幸福了,秀园说,她本来是想叫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愉快一点,可是后来却哽咽起来,知道我最想对你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她问我,我最想对你说的一句话就是谢谢你。没等我回话,她的电话吧嗒撂了,我再拨过去,已经关机了。我倒吸一口冷气,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袭来,让我胆战心惊。以后,我又无数次地给她打电话,她都没有音讯,我茫然不知所措,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精神恍惚,我每天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生怕她什么时候来电话我接不到,错失了。不久,我才知道一个不幸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我一病不起,烧了一个礼拜,躺在床上说胡话。刘毅和扬子他们来看我,我说的头一句话就是:秀园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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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联回来的第二天,我就赶到秀园家去了,那天,我还特意穿了一身干净衣裳,并戴上一顶帽子来遮掩秃瓢脑袋。秀园家的院子仍然是那么凋零,杂草丛生,估计起码有几个月没人拾掇了。我敲门,没人应声,最后,不得不用老办法,跳墙进去。面对这里荒芜的景象,我不禁又忧心忡忡,看来秀园她爸的问题还没解决,假如老头子在家,他们院子不会这么乱,老头子爱干净。想到秀园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么大的一个院子里,又凄凉又恐惧,我就替她担心得不行,尽管有她的保姆跟着。这年头,很多保姆就卷铺盖走人了,不知她的保姆是不是也已经扬长而去。要是那样的话,秀园就更可怜了,她怕是连一壶开水都喝不上,她几乎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叠个被就跟包饺子一样,鼓鼓囊囊,为此我常损她,她也常跟我翻脸,闹得几天都不跟我说话,冷战。

好在虽然院墙贴满了标语口号和大字报,却并没有造反派驻扎在这里,我弯着腰一点一点接近秀园平时住的那间屋,这架势似乎与惯常来串门的人有很大的距离,更接近于做贼的,幸亏没人瞧见,瞧见了非喊人来抓我不可。几间屋子里,也唯独秀园那间没贴封条。

我敲敲门,在大串联之前,我敲过多少次,都没人答理我,这一回我见这个院子仍然死一般静寂,所以也不抱什么幻想,只是想试试运气,谁料到门里突然有人问一句,是谁呀?我赶紧回答,是我,石磊。吱扭,门一开,秀园的保姆探出头来,她上下打量我一下,确认是我之后,眼泪就刷地流下来,她好像老了许多,头发花白且失去了原有的弹性。没等她开口,我先问她,秀园她们家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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