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大水吩咐大队会计拿到果园的窝棚里吃的,他在旁边给我们扇扇子,轰苍蝇。我注意到尤反修几乎没怎么吃,猫在一边想心事,我悄悄走到她背后,见她正瞅着一张夹在日记本里的相片,吧嗒吧嗒掉眼泪,那是她们家的全家福,她爸她妈都长得很周正。我知道她是想家了,但是没有戳穿她,怕她难为情,就又踮着脚尖走开了。这一天,我们不像是串联,倒像是春游,大水还耐心地教我们怎么嫁接,怎么剪枝,并夸我们到底是北京来的,心灵手巧,做什么像什么,夸得我们个个眼睛闪闪发光,包括江晓彤在内。等我们从果园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直到派了房,并填饱了肚子,江晓彤似乎才有所醒悟,大水完全打乱了他的战略部署,等于是玩了一天,什么都没干。就在他懊悔不已的时候,黎彩英又来跟他找别扭,江晓彤不耐烦地把黎彩英给轰走了,他们俩具体谈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能从远处观察他们的表情,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还是江晓彤告诉我说,尤反修肚子疼,又不适应乡下的茅坑,嫌不卫生,希望早一点儿离开这里,到有公共厕所的城市去。人家劳动人民世世代代都这么蹲茅坑,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怎么就你姓尤的不适应,还不是摆资产阶级大小姐的臭架子吗?江晓彤忿怨的样子就像一只斗架的鸡。我问他怎么会肚子疼,夜里睡觉着凉了?郑建国笑话我狗屁不懂,肚子疼是女人特有的一种病,我再三追问,愿闻其详,他又不说了,跟我拿起架子来。我想本来就不胜娇羞的尤反修,肚子疼的时候保准更娇羞了。我想,郑建国绝对是在骗我,秀园也是女人,她就不肚子疼,她要是疼的话,早就告诉我了,后来我才知道,秀园没告诉过我的事情还多着呢。临睡前,江晓彤似乎还是不死心,又跑到地主家巡视了一遍,只见地主在窄小的院子中间铺了一领草席,枕了两块砖头在睡觉,因为成分不好,谁家的闺女都不肯嫁给他,他注定要这样打一辈子光棍下去。江晓彤沉默不语,我不知他在想什么,我只是跟个特务似的尾随在他屁股后面。江晓彤踢踢踏踏地走了,我却停在地主家门口,顺着门缝瞧了许久,我觉得他真可怜,世上居然还有从生下来就吃苦受罪的地主,要不是亲眼得见,打死我都不会相信——我很幸运,因为我能生在一个贫农的家庭。我原籍沧州,爷爷打把式卖艺,爸爸十几岁当兵,待他浩浩荡荡地跟着队伍开进北京城,跟傅作义的将士换防时,已经三十岁了。我爸大字不识一个,幸亏这样,要是我爸跟秀园她爸一样,读过几年黄埔军校,那么我也就跟秀园一样,不知所终了。从地主家门口走开,我没急着回住处,而是沿着树趟子溜达一圈,反正回去躺着也睡不着,乡下的夜是深沉的,因为没有路灯,星辰就显得尤其明亮。在村头的古树下边,有些汉子一边抽旱烟一边扯淡。我听见有人说,大水,你怎么见这群毛孩子跟见了皇上似的恭敬?大水说,这群毛孩子比皇上可厉害,砸关帝庙,烧牌楼,掘人家祖坟,缺德带冒烟,什么嘎咕勾当都做得出来,我就怕他们胡来,只得糊弄糊弄他们,把这些小祖宗请走,我就踏实了。我没敢靠前,绕开走,尽量蹑手蹑脚的。世道真是跟我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们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却原来在人家眼里只是一群祸害,等同于洪水猛兽。我不知道,我要把刚刚听到的这些话讲给江晓彤听,他会作何感想,估计非气疯了不可,得跑去跟大水辩个昏天黑地,但是,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的。
你钻哪个老鼠洞里去了,都把我们急坏了?杨东升见我回来,压低声音审我一番,我随口编了个故事,就蒙混过关了。睡半截,我被隔壁可疑的动静吵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发现杜寿林跟杨东升都早起来了,正竖起耳朵听呢。我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他们竖起一个指头在唇边嘘了我一声,他们告诉我,房东两口子正在“办事”。我揉揉眼睛,问他们办什么事,他们就嘻嘻地笑,叫我自己琢磨去。不用再问了,仅仅从他们神神道道的表情中,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我嘟囔了一句什么,他们俩问我说的是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划火把油灯点起来,他们俩不让,怕灯一亮,惊动了东厢房的房东两口子。
不知忙活了多久,房东两口子才消停下来,我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清静地睡觉了。他们俩似乎意犹未尽,我推推他们,怎么刚离开家大人两天,你们就都变得跟柳纯沛一样没出息了?他们俩好像蒙冤似的谴责我,我们怎么可能像柳纯沛呢!要说,也是,柳纯沛以某某女生跟她看过电影为荣,四处炫耀,而他们俩宁愿坦白偷过谁家的劈柴,砸过谁家的玻璃,也不会承认他们曾给哪个女生递过纸条……这时候,可疑的动静再次响起,还夹杂着时断时续的低吟。杨东升嘿嘿笑着说,风云再起,难怪房东他们家有这么多的孩子呢,我数过,连大带小起码有五个闺女,就是缺个小子。
杜寿林陪着杨东升一起笑,而且笑得比杨东升更阴险更坏,他把耳朵更贴近墙壁,小声说,你说得没错,也许就是为了再要个小子,他们才这么努力吧。
他们所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跟谜一样的费解。
我爸我妈顾不上管我,我的所有知识几乎都来自秀园。
关于可疑的动静与再要个小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这一课,秀园没给我讲过。傻瓜,你连这个都不懂,每次她给我授课之前,总是这么开头。奇怪的是,秀园虽然跟我同龄,却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与我一比,我就像个吃屎的孩子。我琢磨不透的是,她跟我探讨过那么多问题中,为什么就不包括杜寿林和杨东升正在谈的问题,而总是议论丘吉尔为什么胖、罗斯福为什么瘸这些没营养的东西呢?
现在再叫她给我补课,恐怕也来不及了。
她已经失踪了。我翻墙进到她家院子里时,盆朝天,碗朝地,乱七八糟,好像刚刚被洗劫过一样。
她不在,她爸她妈也不在,甚至保姆都跑了。他们家可能是躲起来了,我爸跟我说。我问他们家为什么要躲?我妈说,因为她爸有历史问题呗。我又问他们家躲能躲到哪里去?我爸说,那就难说了,她爸可能带着全家到他的某个老部下那里去了。我为难了,她爸的部下太多了,天南地北,遍布四面八方,找都没地方找去……带着这个疑难问题,我睡了。
6
再次来到大水他们大队,大水已经死了。我没出长途汽车站就听说了这个消息。问到那个地主,开长途汽车的司机告诉我,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落实政策以后,给他退赔了不少东西。我问他结婚了吗?司机说没有,他现在有房子有地了,也不好好摆弄,成天就躺在当院里望天,败家呀,谁能跟他遭这份罪呀。我问他的身体怎么样?司机说棒着呢,一天吃了睡,睡了吃,醋瓶子倒了都不管扶,光养肥膘了,还打远亲那过继了个十几岁的闺女伺候他……我没下车,我懒得再见那个地主,跟着这趟长途车直接奔西去了。
7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我,大水把我们骗上了手扶拖拉机,蹦蹦蹦一气拉到了山西境内,到晌午才停下,拖拉机手说没油了,就把我们赶下了车,让我们何去何从自己选择。我告诉江晓彤,这显然是大水早就设计好的圈套,目的就是将我们骗走,离开他的视线。江晓彤气得想去找大水算账,不过,再回去,这么老远,实在划不来,他只好带着我们踩着枕木顺铁路一路走下去,又累又热,就在我们陷入绝境的时候,一片村落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欢呼起来,撒丫子向有炊烟的地方跑去。乡亲们面对十几个突然自天而降的陌生人,木然的神情里透着警觉,眼睛里闪烁着提防的寒光。江晓彤过去跟他们交涉,告诉他们,我们是北京来的红卫兵,他们似乎对什么是红卫兵浑然不知,大眼瞪小眼,窃窃私语。幸好他们这里的一个铁姑娘连连长赶来,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她让我们喊她叫涓涓。她说她曾去过县城开过劳模会,知道很多新鲜事。我瞥了一眼涓涓的侧影,她皮肤粗糙,但却有红是白的,一下子就让我联想到那首诗词:飒爽英姿五尺枪,虽然她也照样不知道红卫兵是做什么的,可是我仍然觉得她很威风。那几个女生给她打的印象分似乎比我还高,很快就唧唧喳喳地咬起耳朵来。
江晓彤大概觉得她的职务低了点儿,就问她这个公社在哪儿,公社的书记是谁?
涓涓指着一排平房说,那里就是公社,因为地方偏僻,落后了一点,还达不到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生活水平,不过,早晚会有的。
江晓彤说,麻烦你带我们去找公社书记去。
涓涓说,公社书记现在不在。
江晓彤说我们可以等,公社书记什么时候能回来?涓涓知道他是误会了,告诉他,公社书记犯错误了,现在正停职反省。江晓彤又问涓涓谁临时在这里负责,涓涓犹豫了几秒钟,似乎不好意思似的说是她,在新书记调来之前,由她负责。
听说这里的公社书记犯错误了,江晓彤眼前一亮,他此行的任务,不就是打倒阎王、解放小鬼吗?
不过,公社书记犯的错误不太露脸,犯的是作风问题,这让江晓彤十分扫兴,犯错误还不犯一回路线错误,犯个作风问题充其量也就是个腐化,顶多是戴个高帽游游街,不能有大的作为。反过来又一想,有一个斗争对象总比没有强,好歹是不虚此行了。他叫涓涓介绍一下详细情况,涓涓脸一红说,你要非想知道具体细节,最好找社长。在社长跟江晓彤谈话的时候,涓涓带着我们到山坡上参观他们造的梯田,虽然我们都在电影里见过梯田,可是亲眼所见还是新鲜得不得了,叫郑建国拿照相机给我们照了一张又一张,直到他舍不得他的胶卷为止。江晓彤再回到我们当中,跟霜打了一样,垂头丧气,我凑到他跟前问他,出什么事了?他把我叫到一边,小声说,恐怕这个公社书记我们也斗不成了。我纳闷,问他为什么?江晓彤说,公社书记犯的那些事忒牙碜了,一揭发批判,就等于是腐蚀青少年,叫黎彩英她们听了,非学坏了不可。经他这么一说,反倒激发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再三追问,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公社书记跟一个寡妇和寡妇的女儿耍流氓。我又问,怎么耍的?见我这么刨根问底,他愈加下定了决心,这样的基层领导不配我们斗他,他说。我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随便踢走脚下的一块土坷垃,掉头找涓涓她们去了。涓涓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却比我们懂得多,怎么打井,怎么炸山,怎么垒堰,讲起来头头是道,她说她还在跟赤脚医生学针灸,可是,当女生发现一只半大的猪骑在一只大肥猪身上欺负它,跑上去轰半大猪的时候,她拦住了她们,叫她们少管闲事,随它们去。黎彩英问她,为什么不能打抱不平?涓涓笑着说,我的傻妹子,问我,我也不知道。黎彩英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涓涓连拉带拽把她们糊弄走了。杜寿林就偷偷地乐,私下里说,这群女生真笨,连配猪都没见过。其实我也没见过,我又不像杜寿林那样在农村生活过。涓涓带我们爬上一座山丘,叫我们欣赏他们公社的景致,看得出来,她爱她的家乡。杜亦问她,谈恋爱了没有?她说他们这里不时兴说谈恋爱,只是说找婆家。杜亦就又问她,找婆家了没有?她居然害起臊来,搪塞说,我跟个假小子一样,谁敢要我呀。黎彩英她们将她围起来,像陀螺一样转着圈地说,你骗人,你骗人。她也跳着脚说,没骗人,就没骗人。我们这些秃小子只能当观众,插不进嘴去,像几个傻瓜。
从山丘下来的路上,我几次{〃文〃}想问涓涓公社{〃人〃}书记跟寡妇和{〃书〃}寡妇的女儿究竟{〃屋〃}怎么个情节,不问清楚,我的身体总是骨碌碌打滚,到了村头,我见江晓彤在等待着我们,我猜他也未必知道耍流氓的真正概念,平时我们揪女生的小辫一把,女生就骂我们耍流氓,难道公社书记也揪了寡妇和寡妇女儿的小辫了吗?揪个小辫就被停职反省,至于吗?在城市里,我们个个都精不够,一到了乡下,就跟缺了心眼一样。涓涓把我们男生安置在公社办公室里,而女生都住到涓涓她们家。江晓彤让我和他在长椅上并肩坐下,挠着后脑勺说,怎么社会主义新农村跟我们想象的这么不一样啊。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我比他还糊涂呢。江晓彤摘下边沿都汗湿了的军帽,摆弄着,把里面垫着的报纸拿出来,又换一张新的。涓涓带着女生去她家烧火做饭,教她们怎么拿秫秸往灶火里续,才不至糟蹋柴火,她说她们做熟了饭再来叫我们。黎彩英不服气,责问她男生凭什么就可以当甩手掌柜的,净吃现成的,涓涓息事宁人地说,谁叫他们是老爷们儿呢。柳纯沛得意地冲女生吐吐舌头,气她们,她们哼了一声,给柳纯沛一个后脊梁。我很奇怪,同在一片蓝天下,城市里风起云涌,到处都在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到处都在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到处都在打倒保皇派,而这里却像世外桃源,女人们做着针线活,小伙子则哼着忧伤的二人台,就连小猫都卧在墙头上眯着眼睛审视着来往的行人……谁到了这里,浮躁的心都会恬静许多。
下雨了。
“我们再休整一天吧。”尤反修提议。
“雨天也没法赶路。”涓涓显然也想挽留我们。江晓彤哭丧着脸,望着密集的雨幕,每耽搁一分钟,他的挫败感就加剧一分,他骂了一句:操,老天爷也跟我捣蛋。
正好,我可以趁这个空闲时间来给家辉写明信片,省得他总惦记着我,其实,我也惦记他和他的父母,不知道他父母最后被定性了没有,要是给打成个汉奸、工贼或叛徒就麻烦了,恐怕连累得家辉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
你去通知大家,该到我们天天读的时间了,江晓彤摆好桌椅板凳,吩咐我赶紧去招呼伙伴们。
非得现在去吗,还下着雨呢。我说。
就得现在去,你没听说这么一句话吗——语录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