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串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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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联-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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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竟然是两手空空,一应用品都没带,这才打电话向这位朋友求助,好在他也闲,没犹豫,就颠颠地开车找他来了……

在这座状元坟滞留了多半天,过去的简堂陋舍、残垣断壁,早已是金碧辉煌,建了不少的亭台楼阁,我想,这里恐怕再也容不得狐狸安营扎寨了。想到此,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招呼我朋友,匆匆离去。“不想照张相,留个纪念?”我朋友问。我黯然地摇摇头。

11

到大同,杜亦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刚刚十点半。大同是我们从北京出发以来抵达的第一座城市,一下车,就觉得气氛紧张,仿佛是一个拉开了导火索的炸药包,随时都可能爆炸。街上不时会有一辆一辆的广播车广播着《重要通告》,严禁打、砸、抢、抄、抓,还警告说煽动武斗的少数坏人和情节严重的打人凶手应该受到国家法律制裁。江晓彤去接待站接洽,我们都直接到云冈石窟参观,江晓彤虽然告诫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播撒革命的种子,而不是游山玩水,但是我们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这只耳朵进去,又从那只耳朵出来。我们随便捡一条小街蜿蜒穿行,生怕对立面打起来,把我们夹当间。尽管街边的铺子都还营业,店门却是半掩半闭,侧着身子才能进去,郑建国找了个照相馆买了两卷120。一路打听,还搭了顺风车,七转八拐,费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找到了课本里介绍过的这座北魏时期的雕塑群。原本以为应该雄伟壮丽才对,没想到稀稀落落凋敝得很,这不禁让我们很失望。只有郑建国兴致不减,嘁哩喀喳拍起来没完,反正他老爸是部级干部,手头富裕。慕名而来的各地红卫兵不止我们一拨,其他地方的小将显然也有白跑一趟的被骗的感觉,操,竟只是一堆宣扬封建迷信的石头疙瘩,纷纷捡石头瓦块往石窟里头扔,解恨。我们几个闪在一边,瞧热闹,都没跟着动手,这叫其他地方的小将瞅着很不顺眼。

有人来盘查我们,问我们是哪部分的。我们回答他们,我们是北京来的。那些人似乎不信,在他们看来,既然是北京来的,就该更过激才对,幸亏杨东升站出来,指着自己胸前佩戴着的那一溜纪念章说,除了北京,你们打哪还能见识到这么精致的像章?那伙子人端详端详纪念章,果然不再那么嚣张了。我们趁机溜之大吉。尤反修嚷嚷着渴,我们踏着冷冷清清的小街,四处寻找哪里有水龙头,最后在一个几户人家的小院找到了,大家也顾不得脏净,都嘴对嘴地灌了一肚子自来水。女生虽然讲究卫生,也只是把水龙头的嘴拿手绢擦擦而已。院子里的邻居们围过来,听说我们是北京来的,态度就和缓了许多,一位老爷子过来摸摸我的袖标说,是不是戴上这个,你们就天天能见毛主席呀?我说,不是天天能见。老爷子羡慕地说,那总比我们见毛主席方便得多,好福气,好福气呀。我不知怎么答复他才好,仓皇走掉。这时候,黎彩英的目光被一家门脸挂的招牌所吸引,她说,我们去吃炸酱面吧,那里卖。我们几个都囊中羞涩,异口同声地说,还是去接待站吃去吧,要不,江晓彤等急了,又得碎嘴子唠叨。之所以坚持去接待站,因为那里的饭菜只交粮票,而不用交钱,原则上要的是全国粮票,要是拿北京粮票跟他们对付对付,也能蒙过去。我们赶到接待站,都晚了,饭点早过了,江晓彤戳在门口候着我们,见我们姗姗来迟,他不错珠地瞪着我们,恨不得抽了我们的筋剥了我们的皮,一口把我们吞下去。

食堂早就关门了,他说。我们每个人都上纲上线地做了批评和自我批评,他见我们的态度不错,就说,我把你们的饭都打出来了,放在休息室的桌上,快去吃吧。我们高呼着乌拉乌拉,蜂拥到休息室里。食堂的师傅催我们,快吃,吃了快走。我们都不得要领,刚端起碗来,怎么就轰我们?江晓彤告诉我们,这里的两派要开战,食堂的师傅是担心我们裹在里边吃亏。难怪我们一下车,就感到空气里弥漫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呢。柳纯沛插言道,我们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啊。

江晓彤表情凝重地说,党中央早就提出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力量单薄,既然不能阻止他们,也不能坐视不管,所以只有回避。杨东升说,难道你叫我们当逃兵?江晓彤质问他,不当逃兵当什么,你知道他们两派谁对谁错,你该支持谁又该反对谁。杨东升无言以对,叫他做弄潮儿,他没那个胆子,叫他随波逐流,他又不甘心,其实,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尴尬,我们所有人都概莫能外。就在我们嚼舌头的时候,几个女生的碗早空了,又找食堂师傅讨要,食堂师傅愕然的表情,就像见着一群火星人似的,仿佛在说,北京娘们家真有饭量。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罢饭,想再在大同转转,到华严寺也行,看九龙壁也行,都被江晓彤一一否掉了。这时候,又有一拨外地串联的队伍到达了,地方小,容不下,我们只好给他们让地方,食堂师傅又忙碌起来。来人大抵都是一身军绿一只军挎,间或还有人脖子上搭个白毛巾,在他眼里,恐怕都差不多,分不清谁是谁来,不过,来的都是客……

我们几乎是灰溜溜地逃出了大同,坐上了南去的火车。令人惊讶的是,车厢里出奇的清静,正适合于我们大模大样地高谈阔论。黎彩英她们挤在我对面,一个劲儿唧唧喳喳地吵个不停,你推我,我搡你,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柳纯沛最喜欢多嘴多舌,问她们怎么了,黎彩英白他一眼,你管呢!几个女生越闹越欢,哎呀,这可怎么办呀?我耐不住性子了,也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就摆在桌面上,大伙儿也好出主意想办法,群策群力。杜亦嘟囔道,我们身上有虱子了,特咬得慌。

她这么一说,一车的人都刺挠了,纷纷㧟起来。女生更觉得难为情了,都把脑袋扎在裤裆里。为给她们解围,我赶紧说,你们才刚发现虱子呀,我两天前就有了。那几个女生一听,立刻说,肯定是你传给我们的。倒让我下不来台了。尤反修大概觉察到我的不自然,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仿佛报复那天江晓彤砸牌匾我没加以阻拦一事。我心说,你个小心眼。这时候,江晓彤过来替我帮腔道,当年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什么困难没遇到过,也没像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江晓彤的话听上去有点儿小题大做,可是,毕竟是站在我一边,让我多少感觉到一些知遇之情。女生们词穷了,不再喧嚣,都改成窃窃私语了,而尤反修干脆立身到厕所去,逗留了老半天,她才出来。我跟她说,你要对我有意见,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出来。她用谜一样的眼睛注视着我,让我觉得她的眼睛后面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你太懦弱,她说。我从来也没跟谁标榜过我坚强啊,我说。

尤反修眯缝着眼说,看来,你还有自知之明,可以教育和挽救。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跟我谈起苏联小说来,原来,她有个读苏联文学院的笔友,经常书信往来,交流对巴甫连柯、法捷耶夫和尼古拉耶娃作品的看法。据说,她们家有三大书架的苏联小说,多半都是俄文的。我说,你俄文肯定不错。她说,能读,不能说。我说,回北京,我要读书,就找你借去。她苦涩地一笑,怕是够呛了,书架早拿封条封上,不让再看了。到傍黑,遥遥可见吕梁的山影,我肚子饿了,饿得咕咕响。尤反修问我,饿了吧?我说,饿也没办法,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神秘地挤咕挤咕眼,从书包里掏出俩馒头来,分我一个。我奇怪,问她馒头从哪变戏法变出来的。她咬着我耳朵说,偷的,在接待站。跟着,黎彩英她们几个都把偷来的馒头拿出来,分给我们男生。大伙儿馒头就凉水,有说有笑,头一回我们这么自然放松。江晓彤还一个劲儿夸女生想得周到。

12

我朋友告诉我大同到了的时候,我正在翻腾老报纸资料,发现当年有这么一段通讯:“8月20日以来,首都‘红卫兵’纷纷走上街头,到处张贴革命传单和大字报,到处集会演说,向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发动了猛烈进攻。一些带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思想色彩的商店字号,在他们的宣传、帮助下,已经更换为具有革命意义的名称。他们向各学校师生倡议,迅速改掉一些毫无政治意义的学校名称。他们还向广大服务行业的革命职工倡议,绝不再给某些顾客理怪发、做奇装异服、出售和出租黄色书刊。他们要把北京彻底改造成为一个非常无产阶级化、非常革命化的北京……”这一系列混蛋勾当,我都参与过,现在想起来,宛如梦魇一般,不知同样参与过这些的人,还记不记得自己曾经也混蛋过,会不会时常反省反省?

“如果你不提醒我这是大同,我绝对会把它当作平顶山或连云港。”我透过车窗眺望着外边说。我朋友说:“眼下所有的城市布局都一样,一色的高楼大厦,越来越不讲究地方特色了。”车里的空调开得过大,有点儿冷,我不得不披上一件袄。“怎么样,下去走走?”我朋友问我。我说:“开车转一转就可以了。”我朋友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老弟,你要不从记忆中赶紧拔出腿来,恐怕你一辈子都快乐不起来,郁闷到死。”说得倒轻巧,我难道不想忘掉过去所有的不愉快吗?可是,历经了那么多的事,甚至还断送了一条性命,怎么说忘就能忘了呢?我朋友下车在道边小铺买了一盒烟,我闭着眼假寐,一会儿,我朋友将车窗摇了一条缝隙,点上烟,抽了两口,突然把烟掐灭了,骂了一句:“他娘的,假的。”

“活该,”我幸灾乐祸地调侃他一句,“这是报应,谁叫你总在我耳朵边上煽风点火的。”我朋友嘿嘿地笑起来,表情生动。我虽然年纪一大把了,朋友却不很多,如果有当年那些一起大串联的战友陪我出行,我自然不会叫上他。不知为什么,大串联回来,我们这些休戚与共生死相依的伙伴,就谁都不理谁了,即便是巧遇上,也都敷衍一下,从不提起过去的往事,能回避就尽量回避。我自己更不曾跟谁去唠叨这些。我宁愿躺在被窝里,把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那些古董名著找出来,一本一本地读,连到多年来到地坛散步的习惯都省略掉了。我朋友似乎不甘寂寞,大概见我一脸的心猿意马,就问:“还是一个人独守空房呢?”我信口应了一声:“不许吗?”我朋友的车开得很慢很慢,仿佛是在走,或者比走都显得慢半拍,他说:“你也真够可怜的,都半截子入土了,竟连个老伴都没有……”我说:“我愿意。”事实上,那种充溢在心底的不安分的憧憬,至今我也挥之不去,只是我不想说。

我还有一颗不死的心。

我何尝不想爱上一个人,将她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并跟她居家过日子。可是,每到怦然心动时,脑袋里的警报器就鸣响起来,本来沸腾了的心海即刻变成一眼枯井,不见一丝波澜。我的问题不是对女人有什么敌意,而是缺乏足够的信任,总疑心重重。“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了?”一个我新近结识的眼睛会笑的女人曾问过我。我将脖子缩在夹克衫里,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因为脑子里乱成一片。

我朋友问我:“你究竟心仪什么样的女人,老哥给你介绍介绍。”我知道我的朋友就是刚刚娶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女孩,总喜欢穿个吊带,透着亮。我朋友说这是时尚。

我三十岁之前心仪的女人,都是比我大很多的半老徐娘,而且是风韵犹存的那种,到三十岁以后心仪的女人,就又是比我小很多的花季少女,越清纯得一塌糊涂越好,没办法,我就是愿意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似乎已成为我的固有思维定式了。

不过,心仪归心仪,真正叫我从中领略生命的却一个也没有。有一点可以肯定,假如我没有那次大串联,我现在可能也跟我朋友一样,娶妻生子,买房置地,赶上黄金周什么的还去什么地方旅旅游。老了,就打打太极拳,跳跳交际舞,或开车到水库钓钓鱼。恰恰是我十七岁的那次出行,叫我知道了人的内心深处蕴涵着那么多深不可测的黑暗层面,几乎想都想不到……这一发现,居然影响了我的一生。

一路走马观花,出了大同,我朋友问我下一个目标是哪儿,我告诉他怀仁方向。我朋友迟疑了片刻说:“出了山西,我就不能再送你了。”我问:“家里有急事?”他似乎不知怎么应对才好,。电子书下载有点儿难为情地说:“也不是,就因为老婆一个人在家,不大放心。”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这是所有老夫少妻的通病。

不管怎样,我还是很感谢我朋友,幸而他陪我走了一程,不致使我太郁闷,尤其是天空一片阴霾的时候。我朋友问我下边的行程是不是准备独往独来了?事情来得突然,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想,随口说:“实在不行,我就麻烦扬子跟我就伴。”他很热心,非要替我打电话,通知对方。扬子他们单位早就破产,他闲好几年了,顺便出来也可以散散心。

一个电话,就这么说妥了。

13

江晓彤似乎也没个准稿子,听天由命,走一站算一站,过怀仁,跨汾河,到榆林都是后半宿了。都做半截梦被叫醒,眼皮还打着架,揉了又揉,才睁开。夜色苍茫,小城还在沉睡中。现在就找接待站,人生地不熟,怕是大海里捞针,随便找个小旅店歇脚吧,又花不起店钱,几个人一商量,只好先在车站蹲一会儿,天亮,再想办法。就在我打盹儿的时候,杜寿林凑过来低声说,我发现你一个秘密。我迷迷糊糊地问他,我能有什么秘密?杜寿林说,你一道上都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人。我故意装朦胧,假寐不理他。杜寿林嘟囔一句,我生就一双火眼金睛,你骗不了我。其实,这一路上我一直留意,纯属下意识动作,明知道秀园绝不会在这里溜达,但总期待着会有奇迹出现,万一在哪个路口边或哪个店铺里跟秀园不期而遇呢?不知什么时候,杜寿林靠着我的肩膀倒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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