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续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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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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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道:“我就是那最虔敬的。”

坠儿丈夫就说:“你既那么虔敬,真想着当和尚,何不就近剃度?”

宝玉道:“其实我们府就有家庙铁槛寺,离城不算太远,我到那里,跟在家有什么区别?总是远些才好,真正能六根清静,那五台山仰慕已久,古庙高僧,定能使我明心见性,修成功德。”

坠儿丈夫想了想说,往西南五十里,正在往五台山的路上,有座忠图寺,听过往的客人说,那庙很不错,方丈就是五台山修炼出来的。你既铁心要出家,先在那里剃度,如觉很好,就留在那里,如觉还欠好,待冰雪融化,春暖花开了,再从那里往五台山去,那时你揣着度牒,僧衣芒鞋,一路的寺庙皆可挂单,食宿都是现成的,岂不比现在往那里去便宜多了?”

坠儿说:“这主意实在好。今天你就在我们店里住一夜,明天我们托个往那边去的有车的熟客把你带过去。”宝玉听了,便应允。

且说第二天下午,宝玉到了那忠图寺,规模果然不小,香火亦旺。方丈细问他出身来历后,见他出家心诚,当即就给他剃度了,穿上袈裳,随班唱经。头两天,宝玉心静如水,觉得能摆脱国子监里的那一套,福莫大焉。第三天傍晚,却听见有打板子及喊疼之声,心烦意乱起来,去见方丈,问为何有此不清静之事?方丈道:“你放心,不会派你干粗活,住持、维那亦不会碰你一根汗毛。你系荣国公之孙。在这里你把经念好就行了。知你原会诵《金刚经》入读过《维摩经》,然经书是浩如烟海的,我这边弟子里,尚没有能随我把六百卷《大般若经》诵完的,你来得正好,莫辜负我的期望,只虔心念经修持就是。”

宝玉遭:“念经为的不就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么?佛门清静地,怎的打人板子,打得吱哇喊疼。”

方丈道:“那些挨打的,何尝是你这样自愿投入空门的,多是些村里穷人家的孩子,父母不养了,送过来吃碗饭的,这庙里有许多粗活须要他们来作,举凡点灯剪烛、掸灰扫地、淘米洗菜、生火作饭、洗衣涤物、扛抬搬运……那样不得督促着他们?恁是有那好说好劝不听,吃打吃骂才勉强动弹的,也不怪住持、维那他们气得牙痒,忍不住责罚几下,势所难免。”

宝玉道:“我听不惯。世法平等,为什么粗活就非让他们干,恁是他们不对,也不该打的。”

方丈道:“阿弥陀佛,你初入佛门,即能如此大慈大悲,真菩萨转世也。”说完即让他回禅房歇息。

那宝玉回到禅房总不能静心人定。又过十来天,宝玉觉得那忠图寺不过是另一荣国府,等级森严,规矩繁多,且对唱经功课的规定十分吃重,虽然方丈对他厚爱,还流露出圆寂后将衣钵传缮给他的意思,但他弃绝那仕途经济,正是因为对所谓步步高升了无兴趣,现在他出世为憎,难道图的是憎界地位吗?

又过几日,纷纷扬扬下起雪来,这次不是银屑般的干雪,却是搓棉扯絮般的鹅毛大雪。雪停,住持、维那布置扫雪,宝玉亦自动参加。在寺门外扫出一条通往大道的小路。有两个小和尚,见那积雪甚为可爱,忍不住搓了雪球互相抛打嬉戏,那住持、维那过去,各逮一个,揪着耳朵骂完,就往头上一顿栗凿,凿得那两个小和尚哇哇哭叫。住持、维那命令大家回寺诵经,宝玉心中十分郁闷,到那寺门,他将笤帚靠在墙边,便回转身,顺着扫出的路径,到得大道,又朝估摸着是五台山的方向,不停的走去。他想那五台山乃佛教圣地,文殊菩萨之道场,一定圣洁纯净,断无忠图寺此等现象,虽大雪封山,他以万分虔敬,不惜科跣而进,一定可以到达圣地,获大解脱、大欢喜。

那宝玉不停歇的往前走,也不觉寒冷劳累。又下起了大雪,天地间仿佛在织就一个巨大的廉栊,他就在那雪花栊里趱行。走着走着,他觉得对面走来一个人,越走越近,等走到对面了,他大吃一惊,蓦的觉得是怡红院的那面大穿衣镜摆在了眼前,自己在照镜子似的,镜子里的那个人,也是和尚,也穿着一样的惜衣芒鞋,那脸皮、眉眼,竟也跟己别无二致,这究竟是何道理?敢是作梦?不禁出声发问:“你是那位?是我的影像么?”又伸手去摸,却与对面那人伸出的手合了掌,连手掌大小也不差分毫,那边的人道:“我是甄宝玉,你是贾宝玉么?”

贾宝玉道:“正是我。原来你是真的!”

对面的人笑:“你姓贾人不假啊。”

贾宝玉问:“你从那里来?”

甄宝玉曰:‘从五台山来。你往那里去?”

贾宝玉道:“往五台山去。你却为何从山里出来?”

甄宝玉道:“一言难尽。你却为何要往山里去?”

贾宝玉也道:“一言难尽。”

两人就面对面双手合十,齐诵一声:“阿弥陀佛!”

甄贾宝玉不期遏,皆称神奇。二人离开大道,拐进小路,一起进入一个村子,在村边小店里坐定,喝着热茶,互问互答。原来那甄宝玉在甄家被抄家治罪时,尚不满十六周岁,因之没有像父兄那样被治罪或系狱或流放,朝廷准许由嫡系亲属领取收养,他一个堂叔就将他领去了,那堂叔一天到晚跟他讲只剩科举出身重振家业一条路的道理,逼他读经书习时文,他实在不能忍耐,堂婶更对他多有虐待,就逃出来,到寺庙剃度出家了,那寺庙的方丈令他失望,也是向往五台山,就千里迢迢辗转进了五台山的大庙,结果发现凡俗世所有的弊端,那里皆有,甚或更变本加厉,僧人里也有功利熏心的,憎人间也有尔虞我诈的,令他痛心疾首、极度失望。因之,他决定走出五台山,在大雪封山前,他已经走了出来,因为患了病,就在山外一座寺庙挂单休养,也是今天为一事刺激,觉得病已好了,就不顾大雪纷飞,毅然离开。贾宝玉讲了在忠图寺的见闻,甄宝玉道:“那真太算不得什么了。你若到了山里大庙怕更要惊诧。”贾宝玉问甄宝玉今后打算,甄宝玉道:“并不想改变初衷,还是要杜绝那经书时文、科举题名,过一种由性盗情的出世生活,或许还是回到江南,在山水间游荡,苦思冥想,找到人之为人的深切真谛。如今我至少明白了一点,就是真的出世,不一定要出家,真到悟透了天地宇宙世间人生的所以然,彻底的悬崖撒手,方在大悲欣中得大解脱。”

贾宝玉道:“如是五台山我亦不必去。那我又该去那里呢?”

甄宝玉细问贾宝玉种种情形,听完道:“你与我还不一样。你成家了。你那媳妇对你举案齐眉,德言工貌样样无挑。他虽中了国禄蠢之毒,罪不在他,他所作所为,确实全为你好。你这样不辞而别,将他抛在家中,岂非残忍人生真意,我未参透,但知予人真情,享人真情,至关重要,情与天齐,情可痴,不可毒。你应回到家去,与你那妻子宝钗、侍妾麝月,同甘共苦,共度时艰。你可续由情恋情,那宝钗就是依然劝你那一套,继续不采纳就是,就是逼去国子监,你不去也罢,又何必让他生人之妻守话寡?毋乃情毒乎?莫执拗,勿迟疑,我这就送你回家,到那府外,远远看着你走入府,再离开,如何?”一番话说得贾宝玉颔首称是。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蘅芜君化蝶遗冷香 枕霞友望川留余憾

那宝玉齐家出走当和尚的事。过了好些天才传到莺儿等耳朵里。彼时莺儿被裁减后,同秋纹、玻璃、翡翠、春燕、佳蕙几个被关在一处下人屋里,等待再一步发落,先令他们每日给忠顺王府、仇都尉府作活计,佳蕙单管描画刺绣样子,秋纹、玻璃、翡翠绣鞋面,春燕给莺儿打下手,莺儿打络子、鞋面是忠顺王府要的,拿来的那些个样子倒也罢了,莺儿打的绦带络子是仇都尉那边要的,起先赖大家的替仇家传话,道要打二十根宝蓝配大红的汗巾络,莺儿听了直笑,道:“没那么个配法的,最扎眼难看,赖大娘您敢是听贫了,大红须配黑的才又顺眼又稚致,您再问问去,别给打错了”

赖大家的道:“放你娘的屁!如今我也是半个罪人了。敢把判官的话听岔了?再说了,黑色儿准个忌讳,我敢黑呀黑的跟人家呲牙,找打不是!你们就更跟个蚂蚁一样,稍带脚一碾,没地方找尸首去!什么好看不好看,雅致不雅致,你当还在那宝玉、宝钗跟前呢,人家要的就是宝蓝配大红,老老实实给打出来!”

莺儿又问:“都要什么花样的?”

赖人家的说:“说要卍字不到头的。”

莺儿道:“那倒是吉利,只是我还会好多花样。像朝天凳、冰竹、梅花、柳叶、银齐……都挺好看的”

赖大家的道:“我说你糊涂油蒙心了还是怎么着,人家点那样你打那样,岂不还轻省!告诉你们吧,我在他们面前少不得低声敛气,肚子里窝的可全是邪火,你们几个若再跟我罗嗦,我不拿你们撒气拿那个撒气?小心我揪着你头发往墙上撞!”

那赖大家的原来何曾这样说话,秋纹记得当年查夜到了怡红院,那个蔼然可亲,问语干干净净的,想是这些日子也着实受够了窝囊气,就忙说:“赖大娘您可千万保重!快别生气!我来给您捶捶背吧。”

赖大家的说:“你嘴甜有什么用,开饭还不是腌鸭嘴就冷饭,给我老实干活是正经!”

那赖大家的走了,几个丫头齐叹气,佳蕙说:“倒血霉了,遇上这席散碗摔的!还是小红姐姐有眼光有算计,赶在这之前就脚底抹汕溜之乎也了!”

春燕就撇嘴:“还之乎也者的,你学得来他吗?人家爹妈原是府里大管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咱们就是那蚂蚁命,飞又飞不了,躲又躲不开!”

玻璃便道:“还会诌一句什么楼台什么月的!都什么惨相儿了,还显摆你们在怡红院里偷来的那点子斯文!”窗外仇都尉派着巡逻的人一声咳嗽,屋里全闭嘴了。

那天赖大家的来收活计,见莺儿打了几条葱绿配柳黄、松花配桃红并别的花样的,问:“谁让你打的这个?”

莺儿道:“备的料里原有这些颜色的,若他们忌讳,也不会拿来,你就收了给他们吧,兴许他们能留下、实说吧,我不是为他们变颜色花样,总照一个路子打,我腻味死了,就跟那唱戏的,你让他死守着一折唱,指不定那天就一头碰死在台柱子上了!当年宝二爷宝姑娘他们就懂,花色样式须变化着来。”

赖大家的就说:“你就一头柱这边柱子上撞吧!还提什么宝二爷呢,前些天出门就没回来,说是上五台山当和尚去了。你那宝姑娘如今是活寡妇!这荣国府我看气数真是尽了,树倒猢狲散,要问是那天,不是明儿就是后后日!”

赖大家的拿着绣好的鞋垫打好的络子出去,屋里几个丫头面面相觑,莺儿就说:“那宝二奶奶不知怎么熬日子呢,我得看看他去!”

第二天赖大家的来交代新活计,莺儿就求他:“您在那仇都尉跟前替我求求,就是我跟那宝二奶奶十几年了,如今他是这么个情景儿,就是不能让我再去长久伺候,容我跟他见个面,安慰安慰他,也是好的!”

赖大家的说:“你让我往老虎嘴里探头儿呀!我还想见见太太,并那凤姑娘呢,人家不许我乱走动,我敢去求人家破例?我有几个脑袋,你一个蚂蚁秧子,好好跟这儿窝着等发落吧,再这么不知好歹深浅,我先打断你的腿!”那莺儿只得咬唇呜咽,其余几个丫头不敢吱声。

那宝钗自宝玉离家不归往五台山当和尚去,度日如年。托袭人给那贾雨村送了信以后,天天盼有回音,他通过袭人每天派来供应饭食的婆子传递消息,跟袭人约定好了,如贾雨村有回信,就搁在送饭的提盒里,藏在菜盘底下。因袭人说动了傅秋芳,那些饭食日用什物的供应,全打着忠顺王妃特许的旗号,故派在荣国府实行管制的那些人都不敢阻拦,有回大厨房的主管请示仇都尉:“莫若把那份贴补宝二爷、宝二奶奶的伙食银子,交到我们这里,就地烹饪,岂不王府那边也省事,饭菜更不至于凉了?”

仇都尉就跟他瞪眼:“你想再添个贪污的口子是不?主子们定夺的事情,容不得你鸡一嘴鸭一嘴的,滚!”

仇都尉只以为是忠顺王本人的一个妙计,内中大有奥妙,其实那饭菜皆是蒋玉菡、袭人出的银子,在荣府不远的酒楼定下,由他们派出的婆子按时去取出送来的。那傅秋芳倒是跟忠顺王把这事说了,道:“那琪官、袭人的姻缘,到头来跟那条汗巾子相关,宝玉也算得他们的月下老儿了,他们要表表衷肠,就由着他们吧,况又不动用府里的银子,那琪官历年得的赏封也很不少了,他如今有多少用处?这点花费于他们也小小不言。”

那忠顺王见圣上把贾赦、贾政交他管教后,也再无新的旨意,万一圣上到头来决定赦免赦、政,那贾宝玉就是荣国府的继承人,又何必反对每天为二宝夫妇送饭食这样的区区小事。那天饭食又送到,麝月遵嘱先上下检视,并无书信在内,婆子道也无门信让他转达,麝月将饭菜布到桌上,劝宝钗趁还不凉赶紧吃,那宝钗竟一口亦吃不进去,只坐着发呆。麝月无奈,只好搛出一碗来盖好,涅在厚棉窠裹着的滚水钵里,待过些时辰再劝宝钗进食。那宝钗就走进里屋奁台前,又取出自己那《十独吟》来默诵,写那《十独吟》时他对自己所作所为并无悔意,且坚信宝玉到头来会迷途知返,他也苦尽甘来,但这些天他悔意开始由淡而浓,由浓而酽,悔的是自己对宝玉一味的循之以理,而不能动之以情。他与那宝玉的冲撞恩怨,全在宝玉的如火多情与他的冰雪冷情上。他是否原应少吞些冷香丸,将自己心内体内其实不让那黛玉的柔情、温情、风情、艳情自然流泻出来,拴住宝玉、笼住宝玉?然那宝玉今在何处?真的到了五台山么?真的已经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么?那贾雨村在找宝玉吗?他凭什么不找,他找不到么,据知那贾雨村是个曹阿瞒一流的人物,乃当代奸雄,其实这样的人物才最讲究功利,最具备能力,他应懂得如今从荣国府进宫去的贾元春还稳住凤藻宫,那元妃娘娘一旦知道自己爱弟失踪而负有查找责任的贾雨村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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