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夜里不能入睡,心里总想着设法将巧姐转到别的亲戚那里,也曾想到过李纨,甚至胡思乱想的想到妙玉,就让那巧姐跟那琴张一样,并不为尼,只当妙玉丫头也好……然这些愿望,岂能实现?凤姐在夹道中执那扫雪贱役,也不堪回首当日在那同一处所的八面威风,虽体力不支,又不敢不努力将那夹道扫净。他从北往南扫,扫到那贾母院穿堂门前时,实在站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时又爬不起来,更不敢耽搁工夫,便用手将那甬路上的雪捧起、抠起往墙边堆放,也是巧了,他往那墙边放雪时,因当时放晴了,只觉那门侧甬路镶的卵石里,有个卵石闪眼,便爬过去,用手将雪粉扪开,将那闪眼的卵石细看,又用手使劲抠那石头,觉得不是一般卵石,竟是一块玉似的,再使劲,身子趔趄了一下,那东西就被他拔了出来,果然是块玉,用手指搓干净,放到眼前再仔细端详,呀,竟是块羊脂玉,且雕成了马背上骑着一个小猴子,乃“马上封侯”之意,是个名贵的把件啊!只是已无套住他的绦带。凤姐坐在那贾母院的穿堂门外,手捏那个把件,往事不禁涌回心头。他认出那是贾母处的,乃第一代荣国公传下,系当年圣上亲赐,以表彰国公爷随主戎马倥偬参与外国之功,系一传家之宝。贾母后来将这“马上封侯”给了宝玉,宝玉常将他握在手里把玩。然在黛玉进府之前,这把件就丢失了!宝玉屋里丢了玉,虽不是那块通灵宝玉,亦酿成府里一大窃案,老太太并老爷太太亦十分看重,少不得由他操办查贼之事。那时也正是冬天,袭人诉道,因怕宝玉早起带玉、握玉觉着冰冷,他每晚都用两块手帕,将那通灵宝玉和“马上封侯”把件,分别用手帕包好,塞到宝玉睡的褥子底下,如是早上起来带玉、握玉就都不会冰着了。他就查问头晚情况,那时宝玉屋里的丫头,早起帮着叠床的是良儿,良儿早饭后就找平儿请假,说是家里他妈病了,要回去看看,平儿心好,也没再回风姐,就应允了,让他晚饭前一定回来。就在良儿走后,那“马上封侯”不见了,只在床边地下发现了那包玉的手帕,凤姐当时判定是那良儿窃了玉,良儿刚回来,就叫去审问,良儿不招,就让良儿跪瓷瓦子,直跪得鲜血直流,末后良儿只好招供道。是他愉了那玉,拿回家去,让他哥哥去换钱,给他妈买药去了。当时凤姐非常得意,窃案告破,窃贼落网,于是令旺儿夫妇立刻押着良儿,去他家去找到他哥哥,让带上那卖玉的地方,良儿哥哥喊冤,道并末听说更未看到过什么“马上封侯”的羊脂玉把件,那良儿父亲原没了,母亲病在床上,旺儿夫妇又审那母亲,亦道实在没见到什么玉,旺儿夫妇回来报告,凤姐大怒,勒令旺儿夫妇一定要找回那块玉,旺儿夫妇几乎问遍京城当铺、古董行等处,那有线索,最后,惹得贾母、贾赦、贾政等均生了好大好久的气,那良儿母亲因惊吓病情转重而死,也不给赏银,席子卷了拿去火化了,那良儿和他哥哥俱被撵出送往衙门,按窃贼处置。此事轰动全府,那赵姨娘倒觉称愿,道:“宝玉把‘马上封侯’弄丢了,拿什么颜面对祖宗?偏他那屋里出窃贼,还什么‘绛芸轩’哩,分明是个‘降贼轩’!”贾环见着宝玉屋的丫头,就朝他们用于指头刮脸皮,意思是你们屋真没羞没臊!后来林黛玉、薛宝钗接连进府,几年过去,还有人提起良儿偷玉一事,令宝玉赧颜。
回想起这些往事,凤姐再把那玉凑到眼前细看,绝无别解,这就是那块“马上封侯”羊脂玉把件!他如今还在府里!虽不知他究竟为何出现在这个地方,却可以断定那良儿绝非窃贼,自己当年是误窃乱判!又退一步想,是否那良儿当年将这块玉藏到了这个地方呢?且说他藏在这里有何用意,这夹道甬路自撵出良儿将其送官治罪,几年里至少翻修过两回,监工的也好,铺卵石摆图案的工役也好,准会发现了他既不上交也不匿起,却将他直插到其他卵石当中呢?细细琢磨,这玉一定是近来落在这里,又被人踩进这空隙取的,那日忠顺手带领锦衣军来查抄,开头那有秩序可讲,一顿乱砸乱翻乱扔乱抢,那时自己虽被羁押在屋里不许出去,那外头声音是听的见的,且听见长史官几次厉声宣布王爷命令,道:“若有私自掖藏小件物品的定当严惩!”
这块玉,良儿既末偷走,可能就还在贾母居处,宝玉住过的那碧纱橱内外那大柜子下面的椅角昔旯里,或是人走路时不经意踢拨过去,或是耗子拖了过去,那把件头上的绦带,原是抹过香蜡的,耗子最喜欢那味道,怪不得如今这把件没了绦带,敢是被耗子啃尽了?锦衣军抄家时,连那万年没挪动过的千斤大柜也砸也拆也拖也挪,应是有那锦衣军瞅见了这露出的玉,就抓起来往衣服里揣,及至跑出院子,听见正宣谕王爷禁令,慌乱中又把这块玉掉到了地下,许多人从院子跑出,不止一双靴子踏过,彼时正是新雨后,甬路镶卵石那部分空隙土软,恰巧就把他倒立着踩进了这甬路的卵石图案里……想到这儿,凤姐心中对自己道:纵是也冤杠了那锦衣军,也断不能再说那良儿是窃贼!自己当年威风凛凛,自封神探,审起丫头来疾言厉色,动辄让人家跪瓷瓦子,不给吃不给喝,冻着饿着,非逼着人家认那无妄之罪,如今自己也被这忠顺王一样的手法,逼迫自己去招认那没影儿的藏匿之罪,难道这就是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凤姐只在那里发愣,痛心疾首,悔恨交加,忽听那边传来吆喝声:“扫完了没有?”遂忙将那玉藏到怀里,挣扎着爬起站立,握住那笤帚只觉一阵晕眩,身子发颤,拼足力气才又勉强扫了一截,那时监工的尚未露面,凤姐想,此玉既不能交出也无法保存,倒莫因为他又惹得忠顺王逼他交代还有那些藏匿在路面的宝贝,山石尚未搜尽,又来到处刨路,就又走回去,四面望望,将那块玉又插回原来的那个缝隙里,用脚踩了踩,不特别注意,倒看不出个名堂来。凤姐办完此事,就又挣扎着往南扫雪,此时那吆喝声又起,不是问:“扫完了没有?”,是在喊:“刁妇王熙凤在那里?”随那声音,几个人从那正房院的穿堂门走了出来。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狱神庙茜雪慰情痴 锦香院云儿护巧姐
原来是忠顺王带着人,来将王熙凤披枷带锁押往监狱。忠顺王见下了雪,再在荣府院里大观园搜寻浮财更加艰难,且怕圣上催问荣府处置情况,不如就此结案,将王熙凤、戴良移送监狱,将那几个老仆妇牵去发售,将荣府锁起贴上封条交割清楚,待年前李纨、妙玉等迁出,便请明公重新设计大观园,开春后动工修整,易名享用。如是,王熙风与戴良亦收入宝玉所在的那个监狱,那监狱大门上上狴犴亦令王熙凤、戴良脊骨发凉。
那监狱大门朝东,进去后是一前院,前院北房三间相通,乃狱神庙。庙殿檐下悬着“狱神庙”匾,里面供着狱神,慈眉善眼,右手作捋须状,又颇具威严。那狱神名皋陶,乃是尧、舜、禹禅替时,舜的一个大臣,那时有人偷盗,皋陶便先罚他站立反省,再用树枝绕着他身子画一圆圈,未经他允许,不得出那圆圈,那圆圈便是最早的监狱,叫作“画地为牢”,那时民风淳朴,被画地为牢的,竟都不敢擅动,直至皋陶再审深表悔过,方许出那圆圈,亦即出狱释放。因是后来皋陶成了狱神,我朝天子圣明,亦在监狱中设狱神庙,许那犯人逢每月朔望之日,分别前往狱神前拜祷,觉得冤枉的求他赐恩获得昭雪,觉得判重的求他赐恩改判从轻,纵使是觉得罪有应得判了死刑的,亦可求他保佑来世有个好的托生,若是准允亲友探监,亦将犯人带至狱神前相会。那狱神庙两边耳房,一边是男狱卒歇息处,一边是禁婆歇息处,他们每日轮流到这牢狱当差,差事完了回家去。院里西厢房三间,则是狱头值班居住处,可起火自炊,虽狱头在城内必另有居所,然一年中倒有多时住在此处。院中两株大槐树,夏日如伞,可蔽热浪。狱门两边,各有一间东房,一间是给犯人蒸糠皮窝头的厨房,一边是库房。院之南墙东、西各有一门,东门通男牢,西门通女牢,两门之间,则靠墙有两口井,与一般水井不同,那井口很小,辘轳上的吊桶也小,任是再瘦的人,也无法投那井自尽。男牢、女牢皆是低矮排房,进去第一间颇大,有窗,是审讯室,里面刑具一应齐全,难以备列,惨不忍睹,此牢狱虽连着衙门,重要案犯皆提往大堂由正堂亲审,有的已审过须再审,或案情较轻的,则派副堂来此审理。其余各间则有门无窗,门亦极低极窄,如狗洞然,那戴良虽经折磨,身躯仍显肥大,须塞将进去,提审时再塞推门外。监室里泥地上铺些稻草,那稻草许久不换,霉烂腐臭之气十分浓酽。男监、女监之间有隔墙,最南边矮墙里是露天厕坑。那男监、女监后墙外,与监狱高墙之间,布通道,可绕旋一圈,回到前院,称狱街,那狱街每夜派犯人值班击柝报更,被挑出的更夫可住在狱街角落的小屋里,虽离茅厕很近,秽气袭鼻,然比起在那牢房里,不啻是大界了,那牢房爆满时,犯人不能躺下,只能一个挨一个蹲坐在里面,有的毋庸拷打折磨,就僵死在别的犯人身上。
那宝玉被带到监狱后,先关在男监最后一间牢房里,那时同牢的还有七人,尚可勉强躺下睡觉。因无窗户,白天屋里也黑魅魅的。关久了,彼此得以看出大概面目。同牢房有一秃头壮汉,看出宝玉颈上还挂着个东西,就凑过去,一把抓在手里,道:“怎的他们还让你带着?摘下给我带!”
宝玉道:“你若喜欢就拿去。只是这东西是我落草时候衔在嘴里的,连我自己亦不知那里来的。自我家被抄后,忠顺王府的人谁也不想要他,恐不吉利。”
那人就将通灵宝玉松开,却又半信半疑道:“怎的不吉利?我握他时倒觉得有股暖气!”
宝玉就道:“你喜欢暖气,你就再握着。其实,那怕是我身子将他暖的。”
那人昏暗里瞪着宝玉,宝玉却将他那只大手引过来,再让他握那玉,道:“是了,大气这般寒冷了,你还穿着单衣,想必身子没有血气了。我虽也在家里被关了好几个月,到底吃得好些,总算穿来秋衣。你光握这玉究竟是不中用的,我把这外头夹衣给你披上,你当暖和些。”说着就真将自己外面大衣服脱下来,给那汉子披上。
那汉子惊住了,其余几个也目瞪口呆。那汉子又松开通灵宝玉,道:“你是天上下来的吧?你有几件大衣服?这里还有五个呢,难道你自己不怕冷?”
宝玉道:“真不知这里是如此情景,早知道,真该多套上几件大衣服来。”
这话出来,竟把那汉子和另几个人惹笑了,那汉子道:“有趣,莫说没在狱里遇到过,就日常也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看模样你竟是个公子哥儿,却怎的落到这个地步?”
就有一人在旁道:“不许互问案情的,小心听见了挨打!”
宝玉便道:“我进来前亦如此警告过我。只是大哥哥既问,我不答不恭。我说我的案情,挨打打我一个,你们几个就莫跟我说。”那几人听他这话更其诧异。宝玉道:“我是荣国府老爷的嫡子,我家被查抄了,除我已成年须分招家族罪责外,自己只有一罪,就是吟过一首诗。”
那汉子听了忍不住又笑,拍他肩膀一下道:“吟过一首诗!就为一首诗,把你关到这狗窝里?你实在太亏了!我可是杀过人!”
宝玉道:“杀人或许也有不得已的,关进来亦有亏的啊!”
那汉子就一把拉过宝玉的手,搁在自己大手里揉,道:“我却并非不得已!我是真强盗!我自知造孽,只我不愿跟他们认罪!我不懂你,你也不懂我的!”
宝玉道:“真不懂你。人懂人,忒难的。”
那汉子就对那几个人道:“让他睡离门近又不招风那块地方,不许抢他饭吃!水来了尽着他喝!谁敢欺负他,我拧断谁脖子!”
那几个就跪着纷纷道:“佟哥全听你的!”
第二天,狱卒将那佟哥唤出,去那审讯室,有衙门的官来审问,先只听见官员的厉喝声,及鞭板等笞挞声,亦不知还上了什么刑,末后方听见那佟哥忍无可忍的惨叫声,后来狱卒将佟哥拖回来,塞进牢房,宝玉近前帮他躺稳,只见浑身是血,宝玉就掏出自己手帖,给他轻轻擦拭,那佟哥呻吟道想喝水,有人就拿那陶碗要喂他冷水,宝玉止住道:“不可,血流多了喂冷水要坏事的!”就用手指蘸了水,一点点往佟哥唇上抹。那佟哥只痴痴的望着宝玉,亦不知他是否懂得了宝玉。
再一日,狱卒来,将佟哥披枷带锁,又上了脚镣,押往死囚牢去了。原来宝玉所在的那个牢院,只是第一层,羁押的是待定谳发落的犯人。故出出进进频繁,牢房里人数忽多忽少,在此牢院狱街西南角,有一小门通第二层牢院,所囚的是定谳了刑期的,再往南,第二层牢院,系此囚牢,专收斩立决、绞止决、斩监候、绞监候的犯人。佟哥走后,牢房里原来一个不起眼的,有撮山羊胡子,神气起来,令宝玉把那块好地上让给他,又把宝玉手帕全搜去他用,水来了,他霸着先喝足,发窝头,一人两个,他要宝玉和另一犯人各给他一个,那人不舍,他就枪,放风如厕,倘别人先蹲了坑,他就硬把那人扯开自己占,他姓霍,要牢房里别的人叫他霍大爷,那日狱卒来唤他出去,他临钻出去前还回头扮鬼脸,道:“你们就窝在这儿啵!大爷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找那小舅子能让牢墙破!”谁知出去不久就听他尖叫:“你们拿了银子还不干人事儿!”就听见将他披枷带锁牵往南边去了。宝玉坐在那烂稻草上,倚着墙,听着那人间的怪声,不禁苦思冥想,为何造化不将生灵都造成如露水鲜花般的女儿?
又到望日,狱头来吆喝:“允你等到狱神庙,挨个儿来,每人准三跪九拜,完事走人,不得延宕!”
狱里犯人便听命依次去拜那狱神。宝玉排在最后,他对前面那位道:“你且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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