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母则道:“五百两再不能多!”说着瞥见那端花盆的贾芸,便道:“你怎么进这屋来了?”
贾芸道:“这盆最名贵,我们花厂也只培出这么一枝。”
鸨母挥手道:“去去去!生人不许来这屋,你搁门外头去,回头我让茶壶挪进来。”
茶壶就是院里专给各屋客人倒茶的杂役。贾芸出去,将那盆花搁在门边,心里起急。那王熙凤不管他得罪过多少别的人,对他和小红,却是只有好,就说成恩人,也不过分。是王熙凤给了他在大观园里种树栽花的差事,是王熙风让在怡红院里怀才不遇的小红得了施展才能的机会,后来小红提出赎身,饶免了赎银,还成全了他跟小红的姻缘,成亲时还给了陪送。如今那王熙风遭罪,就算他罪有应得,无法解救吧,他这闺女巧姐儿,竟被这狠心的舅舅骗带到这妓院,要把他卖掉,先当使唤丫头,将来开脸接客,这样惨事,难道能视若罔闻、一走了之吗?
贾芸在那院里,正一筹莫展,忽然听见楼上一个熟悉的唱曲的声音,猛然想起,那不是云儿吗?那荣国府贾政老爷治家严谨,是不许将妓女招进府内的,那宁国府贾珍就不讲究那个礼了,妓女孪童,经常招进府里,聚众饮酒,唱曲取乐,皆寻常事,作为本家爷们,贾芸也曾到宁府领年货、谋差事,陪宴随礼,亲见那云儿跟贾珍、贾琏、宝玉、冯紫英、薛蟠等一起喝酒唱曲,且素闻那云儿颇有侠义之名,是个豪爽女子,想至此,就上楼去,到那云儿屋外,云儿一曲唱完,嫖客们阑然叫妙,乱扔赏钱,贾芸就朝他招手,云儿便走出来,问他是谁?有什么事?屋里人就叫唤:“那儿来的情人儿,就把我们抛开了?”
云儿扭头骂他们:“早该把你们一个个扔下楼了!不耐烦的滚蛋!”屋里倒也没有一个蛋滚出来。
贾芸便道:“我叫贾芸,论起来是贾琏的远支堂侄,贾琏王熙凤闺女巧姐儿的一个堂哥。”遂将亲眼耳闻目睹的情形讲了出来。
那云儿听了双眉乱颤,杏眼怒睁,道:“竟有如此禽兽不如的亲舅舅!叫我怎的忍的下这口气?我这就下楼,跟他撕破脸,将他臭骂一通!”说着顿脚就要下楼。
贾芸忙将他拉住道:“闹骂不是好法子。”
云儿便问他:“难道就算了不成,你来找我,却是有什么好法子不成?”
贾芸道:“求你两件事。第一件,那王仁走了,你要设法从妈妈那里把巧姐要到你身边,把他保护起来。”
云儿道:“这我不难。就说让巧姐先当我的丫头。我不让别人碰他一根手指头。”
贾芸又道:“第二件,你要说动妈妈,告诉他买下这么个圣上施恩放过的公侯小姐,将来指不定惹下什么大麻烦。如有人拿钱来赎,一定放他走。”
云儿便问:“你有银子赎?”
贾芸道:“我听他们正侃价,大约是五六百两银子,我那里有这个能力。”
云儿道:“却又来!他家如忽喇喇大厦倾,死的死,流的流,囚的囚,那个还在,还能拿出这笔银子来?”想了想又道:“我虽有些个私房,是存来赎我自己的。”
贾芸道:“自然不能动你一个铜子儿。你将巧姐保护到来人将他赎走就功德无量了。我寻思,那荣府也有没倒霉的,巧姐的大妈李纨,圣上旌表他贞节可嘉,望给他立牌坊哩,他儿子,巧姐堂兄贾兰,武考已经拔筹,前途不可限量,正等着当大官哩,你知我虽也算巧姐堂兄,五服外了,那贾兰可只隔两服,近得狠哩。他们如今还暂住在那大观园里,我可去找他们,他们历年进的多出的少,出几百两银子于他们应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儿,况至亲骨肉,岂有见着掉进火坑不救的!”
云儿听了大有道理,遂道:“那你快去找那李纨贾兰救急,这里巧姐包在我身上,管教你们到时候赎出个没被玷污的!”
两人在那里说话,云儿屋里的那些嫖客哇哇大叫,催云儿回去,贾芸就下了楼。云儿回到屋更就把桌子一掀道:“老娘今儿个累了,你们都滚!”
那几个嫖客酒醒了一半,甚觉无趣,纷纷出屋,或回家,或另找妓女厮混。云儿回到里间,扑到床上,不禁大哭,为那巧姐,也为自己。
那天王仁以五佰两将巧姐卖定,拿上鸨母开出的银票,悄声跟那鸭母说:“可是交给你了,若丢了是你们的事儿了,可别赖我!”
那巧姐还在一边跟那猾儿嬉戏,王仁趁巧姐不备,就溜了出去,鸨母就让几个茶壶和门房严防死守,那让那巧姐走出大门。那巧姐玩累了,不见了舅鼠,就问:”我舅舅呢?”
鸨母道:“什么舅舅?那个的舅舅?谁是你舅舅?你那儿来的舅舅?你就是我这锦香院的一个小丫头!一会儿开饭给你吃,吃完跟你说规矩!从今儿个起,你就叫我妈,我就是你妈,你得听我的话,凡事照我说的行!”
巧姐听呆了,道:“我舅舅刚才还在这儿呀!我妈怎么上你呢?我妈叫王熙凤!”
那鸨母就跟他瞪眼:“你没有什么舅舅!那王熙凤如今押在牢里哩!你要再不听话,我就打你了!”
巧姐唬得哭了起来。云儿下楼进屋,见了巧姐就把他揽到怀里,跟那鸭母道:“这闺女我认得,可不是那荣国府的巧姐儿么。妈妈你怎么敢把他买下来?”
鸨母道:“你不在楼上接客,怎的又跑到我这儿混闹?是不是又把桌子掀了?你真是越来越张狂了!”
云儿便把腰一叉,道:“掀几次桌子算得什么,你敢这就把我这棵摇钱树砍了?告诉你吧,昨儿个忠顺王世子出条子叫我去,还说起你那跟人家合伙贩私酒的事儿呢,要不是我给美言,今儿一早没准儿就让你披枷带锁,跟这孩子他妈撂一个牢窠里了!”
那鸨母就骂:“没良心的,我那点亏待你了!养你这么大,花的银子也堆出一个你了!你替妈妈美言,也是该作的事,这锦香院封了,你往那里去,别听这个那个跟你说那些子个甜话,真到骨节眼上,就你这身份,别说世子,就是那滴里耷拉的穷酸公子,那个会娶你?填房、纳妾也不要你!你又不愿意嫁个穷的,更不愿嫁那杠夫泥瓦匠!一根丝线拴咱们俩蚂蚱,把我崴咕了,你也捞不了好处!”
云儿便道:“你道为我花的银子堆出一个我,我给你赚出的银子堆出一百个来了!”
那巧姐在云儿怀里听他们两个大吵,哭的更厉害。云儿把他哄得好些,便道:“不跟你多废话。只是,一,这孩子归我,算给我当丫头,别人都不能碰!”
鸭母道:“那有何不可?如今他又开不了脸!”
云儿接道:“二,他不能在这里久呆。那忠顺王说了,将荣府未成年主子允至亲领养,乃圣上隆恩,是用来昭示天下,令万万人陪着思恩懂礼的。如今你竟买下圣上特赦的贵族小姐,倘若有人告发出去,该当何罪,怕比那跟人合伙私酿私卖烧酒,罪过还大!”
鸨母道:“你怎不早来说?难道我五百两银子就白扔了么?”
云儿道:“那个禽兽舅舅就不去理他了。但也许会有别的人拿着银子来赎,你须银到放人。”
鸭母道:“我还嫌他太小养起来淘神呢,谁拿六百两来赎,我立马放人。”
云儿道:“怎的又成了六百两?”
鸨母道:“我一直在说六百两。你别听岔了。”
云儿道:“可不许再涨。要不我趁便跟忠顺王说了。”
鸭母道:“你就去说!你当老娘真憷你!我也被你闹乏了,要歇歇,你快把这个惹祸的东西带走吧!”那云儿就将巧姐带到楼上,哄他吃、睡,道:“你就叫我云姑镶,有我在,别人不敢欺侮你。”那巧姐到底能否逃出火坑,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一回 刘姥姥报恩如涌泉 芸哥哥仗义勇探庵
贾芸回到花厂,便将恰逢巧姐被狠舅卖入火坑一事告诉小红,小红听了大吃一惊,贾芸道:“须将巧姐赎出,只是总得五六百两银子那鸭母方肯放人。”
小红道:“那里找出那么多银子来!这可如何是好?”
贾芸道:“荣府虽败,却有一枝独秀,就是珠大奶奶和兰哥儿,他们历年积银不少,况以后兰哥儿选了官,银子更大把的进,这个数门的银子,他们拿出来伤不了筋动不了骨,我的意思,是赶紧找他们去。”
小红道:“是了,那珠大奶奶,跟琏二奶奶,妯娌情深,我是耳闻目睹的,他是巧姐儿亲堂伯妈,兰哥儿是巧姐儿亲堂兄,听见这么个情况,断不会就任凭巧姐儿陷在火坑里!你赶快找他们救急去!”想了想又道:“可那大观园,你怎么进得去呢?”
贾芸道:“那忠顺王已将大观园与那封了的荣国府隔开,另开了一个通街的大门,如今忠顺王还没启动重建,那稻香村、拢翠庵两处年底才能腾空,无非是几个他们府里派去的人看着大门,使点银子贿赂,不难进去。只是须晚上再混进去。”
小红道:“事不宜迟。今天晚上咱们再合计合计,明晚你就去。”
头些时那倪二已经试着进城,潜回家去,一路无人盅查,到家他媳妇女儿亦不以为奇,更不问他这么久往那里作什么去了,他们早已习惯倪二的去无影来无言,媳妇只给他张罗酒饭,女儿就洗他换下的衣服。如是倪二又去找王短腿,只王短腿媳妇在家,知王短腿到牢狱里去当了狱头,王短腿知倪二回了家,趁歇假找来,二人灯下对饮,王短腿就告诉倪二,荣府的贾宝玉、王熙风都在他那狱里,醉后更吐出泼天机密,道数月前布告正法的冯紫英、陈也俊、抱琴皆是拿别的斩监候顶的缸,那时他还在死囚牢里当差,人都是他亲自牵出去的,倪二听了抱起酒坛子就咕嘟咕嘟全灌进喉咙,胸臆大快,他和王短腿那醉态媳妇闺女习以为常,由他们滥饮,只把酒坛果品准备好,管自进那边屋睡觉。
那以后倪二干上老营生,放印子钱,又曾骑上大青骡子,带来许多鲜货,向贾芸、小红道谢。贾芸道:“谢什么。我兴许那天还到你家住哩,难道你就不给我好吃好喝?”
小红道:“你要真谢,也别给什么,只须你给我们办成个事儿。”
倪二就抱拳道:“嫂子你就说来,要谁的脑袋,我给你拧来献上!”
小红道:“谁要你作那血淋淋的事情!你说你那八拜之交的王哥,如今当了狱头,正好那王熙凤、贾宝玉都在他治下,就要你跟那王哥说一声,得便的时候,容我们去那里探望探望他们。”
倪二就道:“原来不过这么个事儿,小菜一碟,包在我身上!”
贾芸道:“只是我们都是隐姓埋名不想招惹是非的草木人儿,你须办得你们知我们知别人全不知方好。”倪二道:“用你教我?那个自然!”此时贾芸和小红说起搭救巧姐的事,小红因道:“正好倪二哥说过些天亲带咱们去王哥那狱里,跟二奶奶、宝二爷见面,若把巧姐救出的消息告诉二奶奶,于他岂不呈最大的安慰?”二人当晚商议定,小红拿出二两银子给贾芸作贿赂那大观园的看守用。
第二天晚上,贾芸依计行事,只使一两银子,就买通看守,进得大观园里。那荒芜破败的园子凄凉阴森。贾芸那得细观,石头却知其洋,齐将那一派萧索景象报告看官:怡红院里,蕉枯棠萎,牖裂帘破,屋墙上那些原用来安置琴剑瓶炉的凹槽空空如也,集锦格子上布满蛛丝;昔日的欢声笑语、娇嗔浪谑,早巳化作了鼠呜枭啼、狐吟鸦聒;潇湘馆里,早不复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只一派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蘅芜苑里香草死尽,杂草丛生;紫菱洲缀锦楼里,霉气氤氲,若有鬼哭;秋爽斋里,梧桐叶落,寒雀觫觳;蓼风轩里,雨浸薜荔,地走蚰蜒;沁芳闸处,水涸泥枯,秽气难闻;翠樾埭上,柳折枫萎,蚁聚鼠蹿;荼蘼架散,木香棚塌,牡丹亭破,芍药圃废,蔷薇院荒,芭蕉坞摧……
那时整个园子里,唯有两处尚有人住。一处稻香村,一处拢翠庵。稻香村犹能看见几窗灯火,拢翠庵因有围墙,竟连灯火也看不见。贾芸便深一脚浅一脚的朝那稻香村的灯火而去。不知不觉走经凹晶馆边,那一带岸上水边的芦荻蒲草长疯了,俱已枯萎,夜风吹过,瑟瑟乱响,不禁毛骨悚然。忽然眼前有黑影一晃,似有什么活物在颓馆残窗间藏匿,心想这园子里原饲养过梅花鹿、丹顶鹤等物,敢是他们变野了各处觅食?又想到此园荒废已久未从修整,守门的见钱眼开,既能放我入内,自然也会放别的人进来。只是那黑影若是人,为何也鬼祟祟?莫不是连贿赂未使,飞檐走壁而入的盗匪?那一定持有凶器,若把我当作了巡园的,在这暗处将我结果了,可怎生是好?想到这里,脊骨上蹿过一道凉气,不由得屏住气息,呆立在那里。这时那匿于馆中的人倒把他认出来了,闪出来,离他一丈远,便给他请安,唤他“芸哥”,这一声呼唤竟比刚才的揣想更令贾芸惊怖入髓,难道不是人竟是鬼么!莫是个拉人乱抵命的厉鬼!但那“鬼”却只是一再请安问好,贾芸略回过神来,只听那边在跟他说:“……芸哥莫怕,我是板儿,王板儿……我姥姥姓刘……我们原是见过的……”说着进的几步,贾芸也才迈前几步,凑拢一眯眼细认,是个十几岁的小子,乡下人模样,贾芸判定系人非鬼,松了口气,道:“我何曾见过你?你,在那里见我来?”
板儿便道:“那年我随姥姥到这府里,老太太一时高兴,带我们到这园子里逛,那时这园子跟年画上画的一样,如今却像坟地了!那时大人们尽说些没意思的话,我就自己到处跑着瞎玩,见有那布幔子,就钻过去,原是你坐在山石上,看着那些人栽树,你就让我回布幔子那边去,后来丫头婆子来找我,我就又钻回去了。”
贾芸回想,确有此事,因叹道:“你竟长这么高了,那里还认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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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儿道:“哥倒还是原来模样。”
两个人互相认定后,不由得一同问出:“这时候你怎么来了这里?”
王板儿先说他的经历。道他们乡下闭塞,事情都过这么久了,消息才传到他们那里,一家子都吃惊,他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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