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续红楼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刘心武续红楼梦- 第3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德又无貌,竟派他去管家庙,把个铁槛寺弄成了锦香院!还有那王熙凤,派贾菖、贾菱管药房,派贾芸在大观园里种树栽花,全是藏掖大的差事,到他贾璜那里,就只派些三两天的零碎差事,累个臭死,饶拧不出丁点油水!这些天,那贾璜媳妇,族里都管他叫璜大奶奶,总往他那寡嫂那儿跑,那金寡妇的儿子金荣,在我们贾氏私塾里附读过,跟宝玉、秦钟结下了死仇,我亲眼见的,那年学堂里不过为几句斗嘴的事儿闹了起来,宝玉仗着府里老太太头一个宠着他,秦钟仗着是宁府小蓉大奶奶的兄弟,他两个就说金荣打了秦钟,非逼金荣给秦钟跪下磕头认错,你们想那是多大的羞耻!所以如今那金荣发誓要报那仇,菌儿说金荣亲口跟他言道,宝玉虽进了监狱,他还不解恨,开春运河化了冻,那宝玉兴许就领到出狱的令牌,可以一路放行,回金陵去,他说必得再找那王爷告宝玉恶状,让宝玉出不了那牢门,关在里头老死!”

李纨就嗔怪他:“你那儿听来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你有那工夫精神,多读几篇圣贤书也是好的!”贾兰方不言语了。

贾兰所说金荣一事,确是如此。那几年荣府不慎,多有将府中诸人诗词文赋流于府外的,金荣四处搜求,得到不少,就专从宝玉的文句里,挑拣出些来,道与那吟姽婳将军诗一样,忤逆朝廷之心,昭然若揭,所举有“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等句,道盛世偏唱衰音,居心叵测,又连“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一句也列于其中,那本是元妃省亲时,黛玉替宝玉作的,传出去署着宝玉名字,金荣就算在宝玉账上,道明是颂圣,实为讪谤,年年圣上与皇后均要亲到坛里躬耕纺绩劝农,宝玉竟道“何须耕织忙”,似此悖逆之徒,怎能仅遣返回原籍了事?岂能平复民愤、惩一儆百?恳请王爷再细审明察!写出状子,竟径投王府。那长史官看了,虽不以为然,也不得不呈给王爷,王爷那时正忙些别的事务,就暂留下待定。

不觉又冰化雪消,柳绿桃红。那宁国府,圣上赏了袁野,那荣国府则赏了邬维,两家雇人修整,蓬窗扫净,糊上绿纱,花畦重开,鸟笼新挂,锦茵绣屏,焕然一新,不久就择吉日迁内居住,簇簇轿马云集门外,欢声笑语盈于室内。那大观园亦紧张重造,易名顺乐园,里面亭台楼阁亦皆另有新称,王爷有时亲临现场,指点批评,到那拢翠庵,心中悻悻然,暗想何时用何法可将那妙玉之名瓷瑰宝归为己有?遂命将那庵名改为宝来寺。

那时运河已然解冻,漕运恢复,王短腿因与宝玉言道:“我实舍不得你,且不说这年前年后,你在那边屋里写出多少对联、斗方,我拿回家去售卖,赚了个满钵满碗,就这一阵咱们哥儿俩关起门来闲话,你那些五毒不识的呆话,初听只觉逗闷子,细咂摸倒让我这铁石心肠软活了不少。只是如今正是往江南去的好时候,你那出监的令牌却总不下来,是不是有什么人又作了手脚,到那王爷耳边下了蛆?我怕夜长梦多,故虽舍不得你,亦愿你早离开这鬼地方。”

宝玉道:“自王哥你来后,跟茜雪嫂两个,对我的照顾不消说了,也让凤姐姐舒展了许多。自那回芸儿、小红两口子来,告诉凤姐姐巧姐儿从火坑里救出去了,在那刘姥姥家甚好,凤姐姐就说巧姐儿保住了,他立刻死了也罢,只是不能死在这里,不能给你添麻烦。我何尝不想这就去江南,到那里虽然举目无亲,一文不名,究竟可以自在活动,徜徉山水间,随心歌啸,只是我也舍不得你们,更放心不下凤姐姐。”

王短腿道:“你那凤姐,听说再过些时,王爷要下江南,将他押上,还要去接收你家金陵老宅那边的财物,他的苦日子,远未到头呢!”

二人正叹息,有守门的狱卒来报,告有人求进狱神庙探犯人,王短腿就问是那个?道是蒋大爷夫妇,王短腿便知是蒋玉菡、袭人两口子又来了,便道:“放进!”

原来自去年春末北静王府、忠顺王府的戏班子相继进宫为圣上献演后,那北静王府一个改称龄官的十三岁小旦甚得圣上与贵妃喜爱,声名鹊起,誉满京华,人们都不知以前荣国府戏班那个龄官,只知这龄官,北静王亦甚惬意,故此忠顺王觉得北静王再跟他争那琪官之心必淡,且那琪官因称喉疾未进宫去演,声名已被那龄官盖过,年纪又渐大,又赏了他媳妇,在府里安了家,再逃匿的心思想必亦化解,故渐准予那琪官偶尔出府活动,那蒋玉菡和袭人借口上街买丝绸等物,已曾悄悄人监探望过凤姐、宝玉数次。此次来探,在狱神庙里站着说话,蒋玉菡和袭人也为王爷不放令牌着急,蒋玉菡道:“你以前是否得罪过一个叫金荣的?”

宝玉想了半天,方记起这个人,道:“好多年了,那时他在我们家私塾附读,他打了秦钟,我不依,定要他跪下磕头谢罪。实在我现在亦想不起来他跟我们贾家是怎么个姻亲关系,何以去附读的。”

蒋玉菡道:“必是此人了。我听了几耳朵长史官跟王爷议论,那金荣递了状子,道你写反诗不止婉嫡将军那一首,要王爷将你恶治,在牢里关死。”

宝玉道:“正可谓冤冤相报了,那时我那顾忌他的脸他的心,确实把他伤透了,那时种下蒺藜,此时来收,也是该着的。”

袭人道:“只是你何尝写过反诗?岂能让那小人得逞?我见那王爷这些日子只忙着修花园子的事儿,何曾把那金荣告状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他怕也忘了该放你回乡的事情。我们虽都愿意你留在京城,只是久呆在这么个地方可不是个事儿,还是拿到令牌赶紧躲开这是非之地为好。如今我倒有个主意,因那傅秋芳给王爷生了个小世子,王爷老年得子,高兴非常,对那傅秋芳更其宠爱,那傅秋芳私下跟我说过,若有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很愿帮你一把。我就去求求那傅秋芳,让他将那令牌弄出来,你岂不就能出这监狱并衙门?听说拿着那令牌到运河码头,上那官船都不用交钱的。你还是赶紧回那金陵去吧!”

宝玉就道:“我就在这牢里老死也罢,千万莫让傅秋芳冒那个险!你们谁也别为我伤着自己!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自以为尊贵,那么样羞辱金荣确是个罪孽,为此付出代价也是应当的。原来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最善最慈最能体贴人的,如今实在应该好好反省,不仅那金钏儿的事,茜雪的事,踢你窝心脚诸事——这些事我倒都反省到了——就连我已经忘怀的逼金荣下跪等事,也该再逐一搜检,看还有没有遗漏的,该白责的都应自责。”

蒋玉菡听了叹道:“戏里的好人也没有好到你这份儿的,世人要都能如你这般,天下该是什么样?只是我也不细劝你了,只跟你说一句:若我们果然给你弄来令牌,你须接过,去那江南!”

王短腿一旁听了道:“那时我亲自将你送出监门再出衙门,只是我从不知眼泪什么味儿,那时怕还是流不出来,只鼻子酸点罢了。”宝玉只得点头应允。

且说蒋玉菡、袭人回到王府,那日袭人趁傅秋芳到花园赏春,身边除了心腹丫头并无杂人,就过去给他请安,顺便提到令牌的事。傅秋芳道:“不用你提醒,我已想到此事,昨天我借个话茬,就劝他早把宝玉发落了了事,他道,本也要发令牌让他回南了,却有人递了状子,道他忤逆文字不止一端,列举了若干,我还没细看,眼下该办的事情极多,他算老几?就让他在那牢里再留留吧,待我有了精神,把那状子推敲推敲,再定夺罢。”

袭人听了心里起急,道:“他何时推敲呢?怕是一晃,就入夏了。一个大活人,怎的不算老几?让人家在牢里白蹲着,也忒随便了吧?”

傅秋芳便不答言,只是看花。袭人心想莫是自己把话撂重了,便拿别的话转圜,因问:“怎不带小公子来晒晒日头?”

傅秋芳这才答言:“如今我是老的小的都要照管,实在分不过神来。你看这春花开得多久了,我这才头一回插空来看看,迎春、玉兰竟都谢了,只这海棠倒还灿烂。”

袭人因道:“孩子我没照看过,你那奶妈等都是上好的,也不用人帮;服侍老太太我可是熟手,可惜那回为龟苓膏的事误会了我,要不我倒能为你分担点。听说太妃如今话也说不清了,全府里只有你一人能知道他动那嘴唇儿是什么意思,也真难为你了。”

傅秋芳听到这活,那撷花的手停住,半晌才又将那花撷下来,放到鼻下去闻,问袭人:“听你说过,那宝玉给自己取个一个什么名号来着?什么花王?”

袭人道:“他喜欢把自己住的地方叫作绛芸轩,他说自己是个绛洞花王,他写诗又用怡红公子的号。”

傅秋芳就立在海棠树下,将那撷下的花闻个不住,道:“都说海棠无香,其实他那香味不用心是闻不出来的。”袭人不解他在用什么心,倒无话了。

少顷,傅秋芳道:“我要去先看看娇儿,再去看老太太了,你且去吧,若有事,我会让丫头唤你。”

袭人去了,那傅秋芳心中计策已定,便往正房而去。看过娇儿,傅秋芳去太妃那里,只见忠顺王正在榻前请安,那太妃嗽个不停,丫头接下许多浓痰,那太妃又满脸筋胀,口中念念有词,王爷趋前问候,太妃似在生气,傅秋芳就去给太妃捶背抚腰,又附在太妃耳边大声问:“您说要把谁赶走?”那老太妃嘴唇不停翕动,傅秋芳就又凑拢太妃嘴边,先用耳朵挨进去听,又细看那嘴唇开合,王爷心里不免紧张,知太上皇、圣上以孝治国,最忌老的生小的气,很怕那傅秋芳听出来的是骂他或世子不孝,待傅秋芳将太妃服侍得稍为平静,又看着傅秋芳亲给太妃喂过参汤,这才支开丫头等,问:“太妃骂谁呢?要驱赶谁呢?”

傅秋芳道:“太妃从前儿起就跟我说起,总没听明白,刚才才算听明白了。他作了个梦,梦见神仙告诉他,有个赳他的人,也别惹那个人,只要把那人赶到千里之外,他就松快了。”

王爷问:“那克他的人是谁呢?”

傅秋芳道:“他说叫什么绛芸,又是什么绛洞,我想咱们府里并无叫这些名儿的丫头,他又说是怡红公子,原来又是个男的,只是那里有这么个公子呢?王爷可知道这么个人么?”

王爷听了把手一拍说:“冶红公子,那不是贾宝玉么!”

傅秋芳明知故问:“怎么是他?”

王爷道:“人家告他的状子,引的那些诗,署的就是这个号。哎,原来是那贾宝玉克了阿妈!赶他到千里以外,那还不好办!原来就是要将他驱赶还乡的呀!只是我一忙二忘的,就将此事撂下了!明日我就将令牌发下,一早就让他滚出京城,到那千里以外去!”于是就到太妃榻前大声道:“阿妈,那人克不了你了,我明日就将他发往千里之外!”那太妃就嘴唇一阵哆嗦,傅秋芳就道是夸王爷孝顺。

王爷离了太妃那里,就去布置长史官往狱里发令牌。长史官提醒他,尚有金荣的状子未批复,王爷道:“什么狗屁状子,你替我批上尚不足据四字就是。”

第二日一大早,长史官将令牌交予衙门,准予宝玉出监南下。王短腿将他直送出辕门。外头一辆骡车等着。原来傅秋芳知会了袭人,袭人和蒋玉菡商议定,由他们护送宝玉到码头。那日一早蒋玉菡请假,道要亲去定制戏装,王爷并未在意,他便雇好强车来接应。

出得狱来,登上蒋玉菡雇的骡车,只听鞭声脆响、蹄声得得,须臾间已至闹市,又拐了几拐,市声渐稀。二人盘腿对坐在骡车中。蒋玉菡伸手握住宝玉指尖,对宝玉说:“先去个亲戚家,都是知道二爷、仰慕已久的,二爷切莫见外,只当是回自己家吧。”觉出宝玉指尖冰凉,遂安慰他说:“二爷宽心。二爷必能一路顺风。”

宝玉道:“这车离得忒快,我都没来得及再看王哥一眼。”说着眼圈红了。

约两个时辰,骡车停在一条巷子当中,一个黑漆大门前,看那大门制式,不是贵胄之家,但进得门去,竟是深堂大院,屋宇回廊鲜亮整洁,树木花草点缀得当,宝玉便知定是富商之家。

蒋玉菡道:“我是至亲,你来避难,男主远行了,我们径见女主,也并非孟浪。”说着把他引进一处厅堂。

只见迎上来的一位红衣女子,赶着蒋玉菡唤姐夫,又唤他宝二爷,请安不迭,他顿觉入堕梦中。坐下吃茶时,才恍然大悟——红衣女是袭人的两姨妹子,那年他由焙茗陪同一起从宁国府溜出,闯到袭人家去,原是见过,回到绛芸轩里,还赞叹不已,说过正配住在深堂大院等语,没想到如今竟天缘凑泊,有这样意想不到的邂逅。

红衣女道:“我家人少嘴严,客稀屋多,宝二爷住两晚再走,不妨事的。”

正说着,袭人来了,大家见过。原来蒋玉菡和袭人故意分开前来,以免招人注意,那袭人出来的由头,是替傅秋芳去挑选丝线,傅秋芳道别的丫头婆子采买等都不如袭人眼力好。蒋玉菡给宝玉带来了十锭纹银并一串钱,给他装好在褡裢里。袭人又给他带来十两碎银子,帮他在衣服里头放好。宝玉道王哥给了他一张三十两的银票,可以在金陵兑出来的。袭人又给他一个荷包,里头有香雪润津丹等几样小药。宝玉道王哥还给了他茜雪缝的三双袜子。袭人对蒋玉菡与红衣女说:“宝二爷虽享过大福,也蹲过大牢,却并未过过平常人的生活,如何乘船雇车,如何买饭住店,如何使钱,如何防盗,如何问路,如何赁房……竞须一一从头学起。”又对宝玉道:“你也别觉着害臊,也别觉着腻烦,我们这就教你演练,先从使用褡裢练起。”就让宝玉将褡裢上肩,宝玉几次都不利落,蒋玉菡便把着手教他,红衣女笑道:“竟比学戏还难了!如此,莫若宝二爷就多在我家里住几天,我让管家教你,都会了以后再走。”

袭人道:“王妃说了,是他设计赚出的令牌,只怕王爷过两天悟出破绽,将宝玉追回,还是最迟明天一早出发的好。”

红衣女道:“我家出门拐个弯就是码头。你们放心,我亲自将他送到船上。”

袭人因对宝玉道:“我们不能久留,还得去订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