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线的魏军南渡,兵临济南,济南城中只有几百名将士,由太守萧承之率领。这位萧承之就是将来建立南齐政权的萧道成的父亲。此人颇有些见识,魏军声势浩大,他命手下放弃守备,大开城门,以待魏军。众人不解,他说:“现在我们守卫孤城,形势危机,若再示弱,城将不保。不如给敌人留下我军强劲,并不惧怕他们的印象。”魏军来到城下,果然害怕城中有伏兵,反而带兵撤退。(这又是一例空城计,历史上这样真实的战例还是不少的。)
宋国的其他各城大多望风而遁。魏将叔孙建追击竺灵秀,在湖陆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宋军又损失了数千人。到彦之、王仲德回到建康,此仗败得丢盔卸甲,府藏武库都已空虚。宋文帝对到彦之的一片信任,全化作泡影,失望气愤之余,免了到彦之、王仲德的官职,听候处置;竺灵秀擅自弃军逃跑,被正法。
(此战中,宋文帝过于倚仗自己旧部下到彦之,而对于父亲留下来的旧将檀道济、王仲德不能重用,导致宋军的损失惨重。檀道济等人跟随刘裕南征北战,利用他们的经验对付北魏正是用其所长。在战争过程中也可以看到,王仲德提出的几个问题是最关键的,并没有得到统帅到彦之的重视。宋文帝若能用檀道济甚至王仲德做统帅,防线不可能设得这么薄弱,魏军仍然可能攻占河南诸镇,但代价肯定会大得多。)
滑台城这座河南最后的堡垒还在宋军手中。过了年,也就是元嘉八年(公元431年)了,宋文帝只得请出檀道济,命他率军出清水,与王仲德、段宏等共同支援滑台,以图最后一搏。魏军则由叔孙建、长孙道生率领,阻击宋军路线。檀道济军中有不少都是刘裕的旧部,战斗力很强,在寿张(今山东东平西南)与叔孙建的军队相遇,大胜对手,进而转战至高梁亭(今山东东平境内)一带,阵斩北魏济州刺史悉烦库结。
宋国援军沿济水而上,半个多月里与魏军连战三十多场,大多取胜。宋军到达历城后,离滑台就不远了,这时北魏大将叔孙建想到了制止檀道济援军前进的妙招,他派轻骑兵偷偷绕到宋军身后,放火焚烧宋军的粮草。等檀道济反映过来时,粮食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没有了粮食,再勇猛的军队也无法前进,檀道济就被困在了历城。
滑台的战事并不等人,安颉率部连日猛攻,拓跋焘又派将军王慧龙助攻。城内粮食耗尽,朱修之带着将士们挖寻老鼠,熏烤熟了充当食物。魏军终于攻克滑台,俘虏了朱修之和东郡太守申谟,以及城中的一万多宋军将士。
滑台陷落了,自身又粮尽,檀道济只得从历城撤退。有兵士逃到魏军大营,把宋军缺粮的窘况向叔孙建等人报告。魏军迅速从后面追了上来,四面围堵,宋军将士十分害怕,不少人都跑了。檀道济并不慌张,这天晚上就到营帐中与兵士一起查点粮食,兵士们一边拿着竹筹计着数,一边用斗量米。
宋营里混入了魏军的细作,这时也在观察情况。细作见营中军粮成山,满满的米袋之中都是白白的大米呢,立刻跑回去向叔孙建禀报:檀道济粮草充足。叔孙建一听,认定投降的兵士是奸细,就把他杀了。
檀道济军粮已尽,哪来那么多粮食呢?原来当夜量的并不是大米,而是临时堆积的沙子,为掩人耳目,在沙子上放了少量剩余的米粒而已。这就是檀道济“喝筹量沙”的诡计,巧妙地骗过了魏军。
天将发白,檀道济命兵士身披盔甲,自己则换上白衣,坐上马车,带领军队慢慢地向南走。魏军见识过檀道济的厉害,见了这般架势,以为这次又有伏兵,不进反退,不敢追击。檀道济等人终于得以全军退回。
魏宋之间围绕河南四镇的第二次大规模的接触战,又以北魏的全面胜利而告终。这次战役中,宋国在战略战术上全面输给了魏国,几乎每一步行动都被崔浩计算在先,而北魏皇帝拓跋焘,则完全采纳了崔浩的战略思想,以主力军队进攻夏国的残余势力,将其消灭,对宋军的初期进攻避其锋芒,然后再利用天气地形的优势大举反攻,将司州、豫州、兖州等地重新收复。
此战之后,南北两朝的冲突暂告一个段落,拓跋焘回到北方投入统一的收官战,从神麚四年(公元431年)到太延五年(公元439年)的九年中,先后将夏、北燕、北凉这三个小国消灭(此外西秦也在神麚四年被临死前的夏国灭掉),并于太平真君四年(公元443年)进攻汉中,攻灭杨氏建立的后仇池国,结束了十六国纷争的时代,将柔然、吐谷浑以外的北方诸胡统一于北魏大旗之下。
南方的刘义隆也一时没有力量再昭示野心,只能老老实实地巩固半壁江山“元嘉之治”的成果了。宋国在两次河南大战中元气大伤,唯有的一丝亮点是檀道济等旧将的表现,然而就是这一点点希望,也仅仅能保证宋国处于守势而不崩溃,更何况疑心重重的刘义隆真的能放过这些能力一流的部下吗?刘宋江山,究竟何去何从……从刘义隆在战争失利、滑台沦陷后所作的一首五言诗中,我们或许能窥探这位君主此刻的心境:
〖逆虏乱疆场,边将婴寇仇。
坚城效贞节,攻战无暂休。
覆沈不可食,离机难复收。
势谢归塗单,于焉见幽囚。
烈烈制邑守,舍命蹈前修。
忠臣表年暮,贞柯见严秋。
楚庄投袂起,终然报强仇。
去病辞高馆,卒获舒国忧。
戎事谅未殄,民患焉得瘳。
抚剑怀感激,志气若云浮。
愿想凌扶摇,弭旆拂中州。
爪牙申威灵,帷幄骋良筹。
华裔混殊风,率土浃王猷。
惆怅惧迁逝,北顾涕交流。〗
随着北方的统一和南方的安定,中国历史正式进入了宋魏相争,或者说是南北对话的新时期。
请看下部《宋魏相争》。
第二部 宋魏相争
一 赫赫“武”皇帝
北魏的历史上,一共有三位谥号带“文”字的皇帝,而有四位谥号带“武”字的皇帝。如若我们再仔细看一下这些皇帝所处的时代,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三位“文”皇帝正好处于北魏皇朝的繁荣昌盛期,他们分别是第五位皇帝文成帝拓跋濬,第六位皇帝献文帝拓跋弘,和第七位皇帝孝文帝元宏;而四位“武”皇帝呢,则处于皇朝的两头:发展壮大期和衰败灭亡期,前期有道武帝拓跋珪、太武帝拓跋焘,后期有宣武帝元恪、孝武帝元修。从这样的排列中,我们也颇有规律可寻:一个国家在稳定兴旺的时期,文治的重要性远大于武功;在刚刚兴起的时候,需要不断发展,扩大地盘,这个时候的武功无疑居于最主要的地位;而在国力衰败,接近灭亡时,中央政府的控制力大大削弱,从内到外,战事频起,这时候的国家,也需要靠武力去改变尴尬的状态。所谓君主,正是国家意志的体现。
所有这些“武”皇帝中,最引人注目,争议也最大的,无疑是那位“太武皇帝”。“太”字,也通“大”。换而言之,仅从谥号的用字中,我们就可以知道:北魏一朝诸君之中,武功之盛,莫过于这位小名“佛狸”、在位时间长达三十年的拓跋焘。
中国的历代帝王之中,常出现“隔代亲”的现象,明朝的成祖与宣宗,清朝的康熙与乾隆,例子不少。拓跋珪与拓跋焘这一对祖孙“武”皇帝之间,似乎也有这样的亲近的感情。拓跋焘出生时长相就很奇特,令祖父大为赞叹,欣慰之余,说出了“成吾业者,必此子也”的话(当年拓跋珪自己随母依附刘库仁时,刘库仁曾对拓跋珪说出了类似的话:“光扬祖宗者,必此主也。”可见上天对于拓跋氏的首领们颇为眷顾,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吝于施与他们才干)。
祖父对于孙子的喜爱,也影响到了拓跋焘早期所受的培养。拓跋焘成年后,颇识事体,生活十分清俭,并不讲究奢华,这一点在当时的胡人统治者中间是十分难得的。究其原因,一是拓跋鲜卑的内部组织相对还比较简单,生存空间是大漠出身的君臣们所追求的主要目标,生存质量等等尚在其次;此外,拓跋焘也的确吸取了十六国统治者们失败的教训,逐渐认识到合理的制度才是不重蹈覆辙的重要保障。灭夏后,有不少大臣向拓跋焘提出,加固京城的城防,并且加强城建。拓跋焘不以为然,说:“古人说得好:‘在德不在险。’赫连勃勃造了那么坚固无比的统万城,最后不还是被朕攻灭,国破家亡。如今天下还没有平定,朕更需要人力上战场去打仗,而不是发动老百姓去建造房屋城墙。”而作为国本的军事上的开销,拓跋焘则绝不吝惜。
另一方面,拓跋焘本人也是武艺出众,马上马下皆非等闲之辈。他喜欢亲自带领轻骑兵,冲杀于敌阵,虽贵为皇帝,在战场上却又毫无特殊之处。即便是左右死伤惨重,他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从容指挥余下的军队继续作战。这可比南朝那些目光短浅、身处深宫(刘裕这样的开国君主除外)的皇帝们要强过太多。士兵们由这样的君主率领,无不拼死搏杀,所向披靡,加上北魏骑兵强大的冲击力和机动力,在北方几乎可以驰骋千里,无人能敌。对于手下,拓跋焘赏罚分明,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法者,朕与天下共之,何敢轻也。”他的眼中容不得沙子,大臣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他在执法过程中也存在处罚不当、刑罚过严的问题,最终造成了后来崔浩被杀的悲剧,自己也被自己的残忍送上了不归之路,这些待到后面我们再细说。)
凭借个人的魅力与群臣的努力,拓跋焘统领的北魏大军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神麚四年(公元431年)在夏、宋两条战线同时获胜,使拓跋焘有足够理由坚信,统一北方的一天并不遥远了。他班师回朝后,便大封百官,在战场上立下大功的太尉长孙嵩被加封为“柱国大将军”(这是北魏所独创的一个封号,起初基本上等同于“总司令”,是武将中的最高级别。“柱国”这个名字后来沿用至西魏、北周两朝,成为统率府兵的重要军事将领),在战略谋划上起了决定性作用的崔浩被加封为司徒,另一名将军、长孙嵩的侄子长孙道生被封为司空。然后,他又颁布诏书,认为大敌已除,国家要把重点转移到文化建设上来,授予当时北方名士卢玄、崔绰、高允等人为中书博士。
灭掉夏国之后,北魏的西边已经一直延伸到了凉州的南面,与黄河西面沮渠蒙逊的北凉接壤,小小北凉无力对抗强大的北魏,北魏则暂时没有精力跟这个弱小的邻居翻脸,双方互相遣使,北凉向北魏称藩,北魏封沮渠蒙逊为凉王。
西南的吐谷浑在北方大乱的一百多年中,一直游离其外,大多数时间是在做一个旁观者。事实上这一支力量与拓跋氏也是渊源很深,他们是慕容鲜卑的旁支,吐谷浑的远祖名字就叫吐谷浑,是当年慕容部单于慕容涉归(参见《纵横十六国》)的庶长子。作为庶子,吐谷浑是处处受到歧视打压,终于因为牧场马匹的问题发生冲突,与嫡传单于慕容廆争执不下。吐谷浑一赌气,率部西迁,长途跋涉,翻过阴山,到达今日陇西、青海的高原之上。后来慕容廆有些后悔,派人追赶长兄,终于没有追回,甘肃一带曾一度流传过一首《阿干歌》(鲜卑语“阿干”意为兄长),相传为慕容廆怀念吐谷浑所唱:
〖阿干西,我心悲,
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
辞我土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
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吐谷浑部族逐水草而生,不断扩大活动的范围,经过几代的传承,到了公元五世纪前期开始强大,与东面的西秦发生了冲突。西秦灭亡后,他们又与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夏国正面交锋,一举击破铁弗人最后的一支骑兵。吐谷浑首领慕将俘虏的赫连定交付北魏的同时,向拓跋焘提出了土地与财物的索求,其中核心的一点,是要求占领西秦国的故地。北魏方面自然不会轻易地答应,只是名义上封慕为西秦王,对他的进一步需求置之不理。从此吐谷浑并不十分热衷于与北魏通好,而是周转于魏、宋之间,两边讨要好处,于夹缝中得生存。
同样生存在夹缝中的还有氐族杨氏建立的仇池国。历史上的仇池国一共有两个,前仇池在前秦苻坚统一北方的过程中被消灭,后仇池和北魏等国一样,是杨氏在淝水之战后乘天下大乱而复兴起来的。后仇池仅保有武都、阴平的一隅之地,并向南朝的宋国称藩,后来又攻取了汉中郡,成为北魏西南面的一个小国。
再看看北面,柔然老可汗大檀刚死,力量损失太大,几年之内都无力南侵,北魏的长城也已经修好,六镇之兵开始组建,这个边患远没有从前那么严重了;南面的宋国,虽有元嘉治世聊以自慰,但那样的规模尚不足道,第一次北伐彻底失败后,刘义隆忙于处理内部的事务,北部边境全面防守,这个敌人也用不着担心。
于是,拓跋焘的矛头便对准了东面的“海夷”北燕,这片区域是他祖父拓跋珪三十多年前讨伐后燕时,所遗留下的小小“历史问题”。
北燕从创建伊始就是苟延残喘的局促小国,冯跋在位时,着手缓解鲜卑人与汉人的矛盾,并与南朝和柔然等国连横,才没给一下子灭掉。他的弟弟冯弘靠着兵变上了台,一开始的根基就不稳,北魏于延和元年(公元432年)对它发动进攻,辽东一带的六个郡同时投降了北魏。北魏连续几年攻打北燕,冯弘的策略是“乌龟不出头”——固守城池,然而国土被蚕食得厉害,眼看已经守不下去。
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冯弘的心思却还在自己的家务事上。他宠爱小老婆慕容氏,把元配正室王氏给废了,连带着把世子冯崇也给废了,改立慕容氏的儿子冯王仁为世子,北燕的内部,被他搞得污七八糟。冯崇听从同母弟弟冯朗、冯邈的建议,一起叛降北魏。
冯弘扛不住北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