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齐宣王的愿望其实就是战国七雄共同的愿望。
孟子曰:“然则王之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说:“那么,大王最大的愿望就可以知道了,你是想要开拓疆土,让秦国与楚国都来朝贡,君临天下并且安抚四周的外族。然而,以您的做法追求您的愿望,就好像爬到树上去捉鱼一样。”
成语“缘木求鱼”就出自这里。抓鱼应该上溪边,爬到树上怎么能抓鱼呢?孟子的意思是,齐宣王想要达成这个愿望的做法不对头。孟子给的方法是什么呢?行仁政。在正常情况下,小国不能胜大国,但是孟子却坚信他的仁政理想可以所向无敌,这是由于他对人性的洞见。亦即人性向善,人们自然也必然归向于善的政治。可惜从来没有国君愿意去试试看,都觉得这个理想太高了,很难做到。孟子提醒齐宣王不要“缘木求鱼”。齐宣王说:“若是其甚与?”有那么严重吗?
曰:“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孟子说:“爬到树上去捉鱼,虽然捉不到鱼,不会有什么后患。以您的做法去追求您的愿望,如果费心尽力去做,一定会有祸患在后面。”
齐宣王的做法是什么呢?是想要透过战争和武力来统一天下。这种做法必然会带来后遗症。从历史上可以看到,虽然最后统一六国的是秦始皇,而秦始皇用的是法家那一套,以武力统一天下,以严刑峻法统治天下,结果秦朝只维持了十五年,就结束了。说明什么?用法家也许可以统一,却不能维持。用儒家能不能统一,能不能维持呢?没有做过试验。中国两千多年来的政治其实是四个字“阳儒阴法”,表面是儒家,内里还是法家。政治领袖高高在上,想尽办法“尊君卑臣”,一般老百姓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照顾,儒家的仁政理想永远束之高阁。
孟子还说过一句跟“缘木求鱼”中的“木”有关的话: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孟子·滕文公上》)
我只听说有从幽暗山谷飞出来,迁移到高大的树木上的,没有听说从高大的树木飞下来,迁移到幽暗山谷中的。
现在有朋友搬家,我们祝他“乔迁之喜”的“乔迁”就出自这里,也即从比较不好的地方迁到更理想的地方。孟子为什么讲这句话呢?当时有一位从南方楚国来的学者陈相,他本来是学儒家推行仁政的,到了滕国之后,见到一个人叫许行的人,就开始转行,跟着许行学习农家。农家奉行神农氏学说,也是诸子百家之一,其特点是非常重视农业生产,主张每一个人连同国君在内,都要耕田养活自己,耕田之后才有饭吃,类似于一种人人平等的观念。孟子就问了,如果一定要自己耕田才能吃饭,那也一定要自己织布才穿衣吗?自己织帽子才戴帽吗?自己做的锅盘碗盏才用吗?陈相说:“不是的,是用粮食换回来的。”孟子就反问他,那为何不兼作瓦匠铁匠,样样东西都自己动手来做呢?陈相只好说,不可能一面耕田,一面做这些工作。孟子说:“那么难道治理天下也能一面耕种一面操作吗?有官吏的工作,有小民的工作。并且,一个人身上的用品,要靠着各种工匠来制作才能齐备,如果一定要自己制作而后使用,那将率领天下人疲于奔命了。”接着,就是那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换句话说,一个社会中,分工合作是重要的,每一个人尽己所能,做他能做的事,然后互相交换,这才是正确的途径。而陈相这位学者,放着好好的儒家不去研究,居然跟着许行去学农家,孟子感到很难过,说他好像从高大的树木飞下来,飞到了幽暗的山谷里。
不过,孟子并不是反对农业,不是说种地不好,而是强调分工合作。一个国家需要有人来领导,但你叫领导人每天种地,他哪有时间来想国家大事呢?孟子认为,你当儒家学者,把五经、六艺学会了,可以做官造福百姓,但是你却不努力,转到农家,岂不是太可惜。因为孟子觉得还是儒家思想比较能够兼顾人类生命的全方位需要,尤其是政治领袖,做一个正确决策发挥的效应,绝对胜过你亲自耕田。
3。与民共享
“与民共享”的意思是:国君要跟老百姓分享他所拥有的东西。这句话出自孟子和齐宣王的一段对话。孟子在齐国担任国家顾问,有机会就向齐宣王建议,希望他推行仁政,不断改善及照顾百姓的生活。久而久之,齐宣王大概觉得孟子很可靠了,就跟他讲了一些真心话。他说:“寡人有疾。”我有毛病,有什么毛病呢?好勇(爱好勇敢)、好货(爱好财物)、好色(爱好美色)。孟子听到这儿,大概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因为这三种毛病在《论语》里也出现过。孔子说君子有三戒,戒色、戒斗、戒得。孔子把三种毛病分成人生的三个阶段来说,但事实上很多人是不管生命的任何阶段,都同时具备这三种毛病,齐宣王就是例子。不过齐宣王身为国家领袖,居然承认自己有病,胆气可嘉。只要承认自己有病,就有可能把病治好;怕就怕有病而不肯面对,讳疾忌医。但是他为什么跟孟子说他有病呢?这使我想到一句尼采的话:哲学家是文化的医生。一个时代的文化出了问题,要问哲学家。哲学家孟子的特色是,他认为人性向善,每一个人只要真诚,都会发现内心有一种力量在要求自己向善、择善和行善。
齐宣王在承认自己有病这个问题上很真诚,他说自己的第一个毛病是“寡人好勇”。
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孟子·梁惠王下》)
希望大王不要爱好小勇。手按剑柄,怒目而视,说:“他怎么敢抵挡我!”这是平凡人的勇敢,只能对付一个人。希望大王扩而大之。
孟子说,勇敢分两种,第一种叫小勇,出于意气冲动。走在路上看到有人瞪我一眼,就怒目而视,拔刀相向,这是匹夫之勇。第二种叫大勇,是为了主持正义,照顾百姓。譬如周文王和周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一发怒就安定了天下百姓,这叫做大勇。孟子说,大王爱好勇敢没有问题,如果爱好的是大勇,老百姓还害怕你不“好勇”呢。他不但没有批评齐宣王,还希望他把勇敢发挥到正途上,把天下的坏人、坏事全部断绝,为百姓主持正义。
齐宣王接着说了,我还有一个毛病,“寡人好货”,喜欢财物。这是人之常情,孟子并没有责怪他。
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乃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食,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从前公刘爱好财物,《诗经·大雅·公刘》上说:“粮食囤积在仓库,包裹干粮装橐囊,安定百姓显声威。把箭张在弓弦上,干戈刀斧都齐备,这才出发向前行。”因此,留守的人有囤积的仓库,出行的人有满载的干粮,然后才可以出发远行。大王如果爱好财物,与百姓共同享用,要称王天下有什么困难呢?
公刘,传说是后稷的曾孙,周朝的先祖。他带领百姓积极从事经济生产,使周朝的基业渐渐兴盛起来。孟子说,您爱好财物没有关系,如果能像公刘一样,把财物与老百姓共享,要称王天下有什么困难呢?有一句话说得好,叫“藏富于民”。老百姓有钱,国君根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相反,国君一个人拼命收集钱财,皇宫里堆着珍珠宝贝,而老百姓生活苦得要命,国君还能够享受吗?
齐宣王又说了,我还有第三个毛病,“寡人好色”,喜欢美女。这更是人之常情了。孟子也没有责怪他,而是举了一个诗经里的故事。
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孟子·梁惠王下》)
从前太王爱好美色,宠爱他的妃子。《诗经·大雅·绵》上说:“古公亶父,清晨骑马奔驰,沿着西边河岸,到了岐山脚下,于是姜氏女子,一起来此居住。”在那个时候,没有不嫁而抱怨的女子,也没有不娶而单身的男子。大王如果爱好美色,与百姓共同分享,要称王天下有什么困难呢?
齐宣王想说,我很好色,一个人想把天下佳丽都藏在后宫。孟子说,你好色不是问题,那让天下人都好色,男有分,女有归,各个都有感情的归宿,这不是很好吗?从这里可以看出,儒家并不是真的反对自然欲望,不像朱熹说的“存天理,去人欲”。说这种话的人,自己也做不到。真正的孔孟思想是了解人的欲望,顺着它去发展,但有一个原则,要由自我中心的欲望推广到非自我中心的欲望。我一个人有欲望,要知道别人也跟我一样有欲望,我不能只为个人欲望的满足而伤害其他人,或者让别人不要有欲望,我一个人来尽量享受,这样是不行的。
孟子真是聪明,他一再以“于王何有”来鼓励齐宣王,对于齐宣王坦诚的种种毛病,不但没有疾言厉色的加以批驳,而是“诱之以利”,鼓励他施行仁政。孟子说,你这些毛病都没有错,关键在于是否“与民共享”,让老百姓也能满足这些自然欲望。所以,一个国君只要能做到“推己及人、与民共享”,就算他好勇、好货、好色,也问题不大。因为一个社会的繁荣发展,就是要让每一个人都可以满足自己正当合理的愿望,国君也不例外。
4。见牛未见羊
齐宣王有一天坐在堂上,堂下有人了牵一头牛从他前面经过。这头牛拼命哀鸣,叫唤得很惨。齐宣王见了就问:“这头牛要牵到哪里去啊,它好像没犯什么罪就被判死刑了嘛,叫得那么凄惨,把它放了吧。”牵牛的人说:“请问大王要废除祭钟的典礼吗?”古代的礼仪,一口钟铸好之后,要杀一头牛,把牛的血涂在钟上,钟才可以开始用。所以牵牛的人的意思是,你既然不让杀牛,那么祭钟的典礼就没法举行了。齐宣王说:“你怎么那么笨,换一头羊不就完了。”
这件事传出去之后,老百姓议论纷纷。大家觉得大王未免太小气了,牛比羊贵,所以他祭钟的时候就用羊换牛。这话传到齐宣王耳朵里,他觉得心里很委屈。这时候正好孟子来见他,主动提起这件事,说:“我知道大王不是因为吝啬才以牛换羊,而是因为不忍心看到这头牛被杀啊。”齐宣王一听,“于我心有戚戚焉”,觉得孟子真是了解他,说:“齐国虽然小,我怎么会吝惜一头牛呢?就是因为不忍心看到牛恐惧发抖的样子,好像没有犯罪就被置于死地,所以才用羊来代替它啊。”孟子怎么回答呢?他是想尽办法,利用一切机会,希望劝醒当政者来行仁政。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说:“大王不必责怪百姓以为您吝啬。用小的代替大的,他们怎么了解您的想法?大王如果可怜它没有犯罪就被置于死地,那么牛和羊又有什么分别呢?”
什么意思呢?孟子说,大王你听到牛在哀嚎,看到牛的样子,觉得很可怜,难道羊就不可怜吗?换句话说,你就算看到牛和羊都很可怜,那你看到了百姓的可怜了吗?看到百姓恐惧发抖,民不聊生的样子了吗?既然大王的恩惠能够推广到牛羊身上,可是功绩却照顾不到百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大王看到百姓因为战争、饥荒、剥削而陷于生离死别的痛苦中,难道不会心生怜悯吗?同情牛羊而无法体恤百姓,这实在是不分本末轻重到了极点。
孟子生活在战国中期,当时诸侯争霸,征战连绵,各国都在为了达到称霸的目的而不择手段,一般老百姓的境遇非常悲惨。孟子有一次在和梁惠王谈话中提到“率兽食人”四个字,道尽乱世的荒谬。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孟子·梁惠王上》)
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可是百姓面带饥色,野外有饿死的尸体,这等于是率领野兽来吃人。
厨房里有肥肉,代表猪养得很肥;马厩里有肥马,代表马吃得很好。动物的粮食都很充裕,老百姓却瘦弱不堪,乃至于饿死,这不等于是带着野兽来吃人吗?孟子说这段话之前,先问了梁惠王两个问题。他说:“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用木棍把人打死与用刀把人杀死,有什么不一样吗?梁惠王说,没有不一样啊。孟子接着问:“以刃与政,有以异乎?”用刀把人杀死与用苛政把人害死,有什么不同吗?梁惠王就不敢说话了。原来孟子说来说去,说的是他。国君看到老百姓死于非命,然后还说这不是关我的事,是今年收成不好,运气不好,事实上呢,“苛政猛于虎”,孔子所处的时代就有这样的说法,一百年后情形更为严重。最后,孟子说:“野兽相互残杀,人们尚且厌恶;身为百姓的父母,推行政事,却不免于率领野兽来吃人,这又怎么配做老百姓的父母呢?”
孟子和这些国君谈话非常懂得运用语言技巧,穿插的各种比喻非常生动。这些国君就算再怎么不喜欢念书,不喜欢思考,也一听就懂,懂了之后就要问自己,要不要改善?怎么改善?然后孟子就借机说出他的“仁政”理想,劝他们推行仁政,勤政爱民。孟子通过这两个关于动物的比喻提醒国君,你们见到牛和羊很可怜,不要忘记老百姓也很可怜;你让自己养的动物食物充裕,却让老百姓活不下去,这是绝对错误的。当然,话虽如此,孟子说到最后还是不忘鼓励齐宣王一下,称赞他的不忍之心是“仁心”的发端。
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