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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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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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在芜湖甘露庵里”,不曾说这一番交情,也不曾说到安东县曾会着的一番话,只见长班进来跪着禀道:“部里大人升堂了。”董知县连忙辞别了去,到部就掣了一个贵州知州的签,匆匆束装赴任去了,不曾再会冯主事。冯主事过了几时,打发一个家人寄家书回去,又拿出十两银子来,问那家人道:“你可认得那牛布衣牛相公家?”家人道:“小的认得。”冯主事道:“这是十两银子,你带回去送与牛相公的夫人牛奶奶,说他的丈夫现在羌湖甘露庵里,寄个的信与他,不可有误。这银子说是我带与牛奶奶盘缠的。”
  管家领了主命,回家见了主母,办理家务事毕,便走到一个僻巷内,一扇篱笆门关着。管家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小儿开门出来,手里拿了一个宵箕出去买米,管家向他说是京里冯老爷差来的,小儿领他进去站在客座内,小儿就走进去了。又走了出来问道:“你有甚说话?”管家问那小儿道:“牛奶奶是你甚么人?”那小儿道:“是大姑娘。”管家把这十两银子递在他手里,说道:“这银子是我家老爷带与牛奶奶盘缠的,说你家牛相公现在芜湖甘露庵内,寄个的信与你,免得悬望。”小儿请他坐着,把银子接了进去。管家看见中间悬着一轴稀破的古画,两边贴了许多的斗方,六张破丢不落的竹椅,天井里一个土台子,台子上一架藤花,藤花旁边就是篱笆门。坐了一会,只见那小儿捧出一杯茶来,手里又拿了一个包子,包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道:“我家大姑说:‘有劳你,这个送给你买茶吃。到家拜上太太,到京拜上老爷,多谢,说的话我知道了。’”管家承谢过,去了。
  牛奶奶接着这个银子,心里凄惶起来,说:“他恁大年纪,只管在外头,又没个儿女,怎主是好?我不如趁着这几两银子,走到芜湖去寻他回来,也是一场事。”主意已定,把这两间破房子锁了,交与邻居看守,自己带了侄子,搭船一路来到芜湖。找到浮桥口甘露庵,两扇门掩着,推开进去,韦驮菩萨面前香炉烛台都没有了。又走进去,大殿上槅子倒的七横八竖,天井里一个老道人坐着缝衣裳,问着他,只打手势,原来又哑又聋。问他这里面可有一个牛布衣,他拿手指著前头一同屋里。牛奶奶带着侄子复身走出来,见韦驮菩萨旁边一间屋,又没有门,走了进去,屋里停着一具大棺材,面前放着一张三只腿的桌子,歪在半边。棺村上头的魂幡也不见了,只剩了一根棍,棺材贴头上有字,又被那屋上没有瓦,雨淋下来,把字迹都剥落了,只有“大明”两字,第三字只得一横。牛奶奶走到这里,不觉心惊肉颤,那寒毛根根都竖起来。又走进去问那道人道:“牛布衣莫不是死了?”道人把手摇两摇,指着门外。他侄子道:“他说姑爷不曾死,又到别处去了。”牛奶奶又走到庵外,沿街细问,人都说不听见他死,一直问到吉祥寺郭铁笔店里,郭铁笔道:“他么?而今到安东董老爷任上去了。”牛奶奶此番得着实信,立意往安东去寻。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错中有错,无端更起波澜;人外求人,有意做成交结。不知牛奶奶曾到安东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牛浦郎牵连多讼事 鲍文卿整理旧生涯
  话说牛浦招赘在安东黄姓人家,黄家把门面一带三四间屋都与他住,他就把门口贴了一个帖,上写道:“牛布衣代做诗文。”那日早上,正在家里闲坐,只听得有人敲门,开门让了进来,原来是芜湖县的一个旧邻居。这人叫做石老鼠,是个有名的无赖,而今却也老了。牛浦见是他来,吓了一跳,只得同他作揖坐下,自己走进去取茶。浑家在屏风后张见,迎着他告诉道:“这就是去年来的你长房舅舅,今日又来了。”牛浦道:“他那里是我甚么舅舅!”接了茶出来,递与石老鼠吃。
  石老鼠道:“相公,我听见你恭喜,又招了亲在这里,甚是得意。”牛浦道:“好几年不曾会见老爹,而今在那里发财?”石老鼠道:“我也只在淮北、山东各处走走。而令打从你这里过,路上盘缠用完了,特来拜望你,借几两银子用。用。你千万帮我一个衬!”牛浦道:“我虽则同老爹是个旧邻居,却从来不曾通过财帛;况且我又是客边,借这亲家住着,那里来的几两银子与老爹?”石老鼠冷笑道:“你这小孩子就没良心了,想着我当初挥金如土的时节,你用了我不知多少,而今看见你在人家招了亲,留你个脸面,不好就说,你倒回出这样话来!”牛浦发了急道:“这是那里来的话!你就挥金如土,我几时看见你金子,几时看见你的土!你一个尊年人,不想做些好事,只要‘在光水头上钻眼——骗人’!”石老鼠道:“牛浦郎你不要说嘴!想着你小时做的些丑事,瞒的别人,可瞒的过我?况且你停妻娶妻,在那里骗了卜家女儿,在这里又骗了黄家女儿,该当何罪?你不乖乖的拿出几两银子来,我就同你到安东县去讲!”牛浦跳起来道:“那个怕你!就同你到安东县去!”
  当下两人揪扭出了黄家门,一直来到县门口,逼着县里两个头役,认得牛浦,慌忙上前劝住,问是甚么事。石老鼠就把他小时不成人的亭说:骗了卜家女儿,到这里又骗了黄家女儿,又冒名顶替,多少混帐事。牛浦道:“他是我们那里有名的光棍,叫做石老鼠。而今越发老而无耻!去年走到我家,我不在家里,他冒认是我舅舅,骗饭吃。今年又凭空走来问我要银子,那有这样无情无理的事!”几个头役道:“也罢,牛相公,他这人年纪老了,虽不是亲戚,到底是你的一个旧邻居,想是真正没有盘费了。自古道:‘家贫不是贫,路贫贫杀人。’你此时有钱也不服气拿出来给他,我们众人替你垫几百文,送他去罢。”石老鼠还要争。众头役道:“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牛相公就同我老爷相与最好,你一个尊年人,不要过没脸面,吃了苦去!”石老鼠听见这话,方才不敢多言了,接着几百钱,谢了众人自去。
  牛浦也谢了众人回家。才走得几步,只见家门口一个邻居迎着来道:“牛相公,你到这里说话。”当下拉到一个僻净巷内,告诉他道:“你家娘子在家同人吵哩!”牛浦道:“同谁吵?”邻居道:“你刚才出门,随即二乘轿子,一担行李,一个堂客来到,你家娘子接了进去。这堂客说他就是你的前妻,要你见面,在那里同你家黄氏娘子吵的狠。娘子托我带信,叫你快些家去,”牛浦听了这话,就像提在冷水盆里一般,自心里明白:“自然是石老鼠这老奴才,把卜家的前头娘子贾氏撮弄的来闹了!”也没奈何,只得硬着胆走了来家。到家门口,站住脚听一听,里面吵闹的不是贾氏娘子声音,是个浙江人。便敲门进去。和那妇人对了面,彼此不认得。黄氏道:“这便是我家的了,你看看可是你的丈夫?”牛奶奶问道:“你这位怎叫做牛布衣?”牛浦道:“我怎不是牛布衣?但是我认不得你这位奶奶。”牛奶奶道:“我便是牛布衣的妻子。你这厮冒了我丈夫的名字在此挂招牌,分明是你把我丈夫谋害死了,我怎肯同你开交!”牛浦道:“天下同名同姓也最多,怎见得便是我谋害你丈夫?这又出奇了!”牛奶奶道:“怎么不是!我从芜湖县问到甘露庵,一路问来,说在安东。你既是冒我丈夫名字,须要还我丈夫!”当下哭喊起来,叫跟来的侄子将牛浦扭着。牛奶奶上了轿,一直喊到县前去了,正值向知县出门,就喊了冤。知县叫补词来。当下补了词,出差拘齐了人,挂牌,第三日午堂听审。
  这一天,知县坐堂,审的是三件。第一件,“为活杀父命事”,告状的是个和尚。这和尚因在山中拾柴,看见人家放的许多牛,内中有一条牛见这和尚,把两眼睁睁的只望着他。和尚觉得心动,走到那牛跟前,那牛就两眼抛梭的淌下泪来。和尚慌到牛眼前跪下,牛伸出舌头来舐他的头,舐着,那眼泪越发多了。和尚方才知道是他的父亲转世,因向那人家哭着求告,施舍在庵里供养着。不想被庵里邻居牵去杀了,所以来告状,就带施牛的这个人做干证。向知县取了和尚口供,叫上那邻居来问。邻居道:“小的三四日前,是这和尚牵了这个牛来卖与小的,小的买到手,就杀了。和尚昨日又来向小的说,这牛是他父亲变的,要多卖几两银子,前日银子卖少了,要来找价,小的不肯,他就同小的吵起来。小的听见人说:‘这牛并不是他父亲变的。这和尚积年剃了光头,把盐搽在头上,走到放牛所在,见那极肥的牛、他就跪在牛眼前,哄出牛舌头来纸他的头,牛但凡舐着盐;就要淌出眼水来,他就说是他父亲,到那人家哭着求施舍。施舍了来,就卖钱用,不是一道了。’这回又拿这事告小的,求老爷做主!”向知县叫那施牛的人问道:“这牛果然是你施与他家的,不曾要钱?”施牛的道:“小的白送与他,不曾要一个钱。”向知县道:“轮回之事本属渺茫,那有这个道理?况既说父亲转世,不该又卖钱用。这秃奴可恶极了!”即丢下签来,重责二十,赶了出去。
  第二件,“为毒杀兄命事”,告伏人叫做胡赖,告的是医生陈安。向知县叫上原告来问道:“他怎样毒杀你哥子?”胡赖道:“小的哥子害病,请了医生陈安来看。他用了一剂药,小的哥子次日就发了跑躁,跳在水里淹死了。这分明是他毒死的!”向知县道:“平日有仇无仇?”胡赖道:“没有仇。”向知县叫上陈安来问道:“你替胡赖的哥子治病,用的是甚么汤头?”陈安道:“他本来是个寒症,小的用的是荆防发散药,药内放了八分细辛。当时他家就有个亲戚,是个团脸矮子,在傍多嘴,说是细辛用到三分,就要吃死了人。《本草》上那有这句话?落后他哥过了三四日才跳在水里死了,与小的甚么相干?青天老爷在上,就是把四百味药药性都查追了,也没见那味药是吃了该跳河的,这是那里说起?医生行着道,怎当得他这样诬陷!求老爷做主!”向知县道:“这果然也胡说极了。医家有割股之心;况且你家有病人,原该看守好了,为甚么放他出去跳河?与医生何干?这样事也来告状!”一齐赶了出去。
  第三件便是牛奶奶告的状,“为谋杀夫命事”。向知县叫上牛奶奶去问。牛奶奶悉把如此这般,从浙江寻到芜湖,从芜湖寻到安东:“他现挂着我丈夫招牌,我丈夫不问他要,问谁要?”向知县道:“这也怎么见得?”向知县问牛浦道:“牛生员,你一向可认得这个人?”牛浦道:“生员岂但认不得这妇人,并认不得他丈夫。他忽然走到生员家要起丈夫来,真是天上飞下来的一件大冤枉事!”向知县向牛奶奶道:“眼见得这牛生员叫做牛布衣,你丈夫也叫做牛布衣,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他自然不知道你丈夫踪迹。你到别处去寻访你丈夫去罢。”牛奶奶在堂上哭哭啼啼,定要求向知县替他伸冤。缠的向知县急了,说道:“也罢,我这里差两个衙役把这妇人解回绍兴。你到本地告状去,我那里管这样无头官事!牛生员,你也请回去罢。”说罢,便退了堂。两个解没把牛奶奶解往绍兴去了。
  自因这一件事,传的上司知道,说向知县相与做诗文的人,放着人命大事都不问,要把向知县访闻参处。按察司具揭到院。这按察司姓崔,是太监的侄儿,荫袭出身做到按察司。这日叫幕客叙了揭帖稿,取来灯下自己细看:“为特参昏庸不职之县令以肃官方事”,内开安东县知县向鼎许多事故。自己看了又念,念了又看,灯烛影里,只见一个人双膝跪下。崔按察举眼一看,原来是他门下的一个戏子,叫做鲍文卿。按察司道:“你有甚么话,起来说。”鲍文卿道:“方才小的看见大老爷要参处的这位是安东县向老爷,这位老爷小的也不曾认得,但自从七八岁学戏,在师父手里就念的是他做的曲子。这老爷是个大才子,大名士,如今二十多年了,才做得一个知县,好不可怜!如今又要因这事参处了。况他这件事也还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以求得大老爷免了他的参处罢?”按察司道:“不想你这一个人倒有爱惜才人的念头。你倒有这个意思,难道我倒不肯?只是如今免了他这一个革职,他却不知道是你救他。我如今将这些缘故写一个书子,把你送到他衙门里去,叫他谢你几百两银子,回家做个本钱。”鲍文卿磕头谢了。按察司吩咐书房小厮去向幕宾说:“这安东县不要参了。”
  过了几日,果然差一个衙役,拿着书子,把鲍文卿送到安东县,向知县把书子拆开一看,大惊,忙叫快开宅门,请这位鲍相公进来。向知县便迎了出去。鲍文卿青衣小帽,走进宅门,双膝跪下,便叩老爷的头,跪在地下请老爷的安。向知县双手来扶,要同他叙礼。他道:“小的何等人,敢与老爷施礼!”向知县道:“你是上司衙门里的人,况且与我有恩,怎么拘这个礼?快请起来,好让我拜谢!”他再三不肯。向知县拉他坐,他断然不敢坐。向知县急了,说:“崔大老爷送了你来,我若这般待你,崔大老爷知道不便。”鲍文卿道:“虽是老爷要格外抬举小的,但这个关系朝廷体统,小的断然不敢。”立著垂手回了几句话,退到廊下去了。向知县托家里亲戚出来陪,他也断不敢当。落后叫管家出来陪,他才欢喜了,坐在管家房里有说有笑。
  次日,向知县备了席,摆在书房里,自己出来陪,斟酒来奉。他跪在地下,断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县没奈何,只得把酒席发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还上来谢赏。向知县写了谢按察司的禀帖,封了五百两银子谢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说道:“这是朝廷颁与老爷们的俸银,小的乃是贱人,怎敢用朝廷的银子?小的若领了这项银子去养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爷天恩,留小的一条狗命。”向知县见他说到这田地,不好强他,因把他这些话又写了一个禀帖,禀按察司,又留他住了几天,差人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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