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却轻如无物的雨伞,再一次旧话重提。
“既然累了,我带着你飞或传送过去不好吗?”梅菲斯特脚下不停,回以与之前相类似的言语。
问答发生的时候,人和天使——确切地说,是大天使背着人——正走在雅达克城外、西南向的官道上。
雨仍旧不停地落下。没有变得更大,也毫无小下来的趋势。天地间一片苍茫。夏维雅国力雄厚,道路之类基础设施颇佳,王国境内官道四通八达。在这邻近王都的所在,道路更是平整宽阔,路面也很坚实。持续了整个下午的雨,都未使之变成一片泥泞。
雪叶岩妄杀瓴蛾一事对亚当的打击实在不小。纵有大天使尽力解释,又在无辜巨岩处发泄了至少整个时辰,当梅菲斯特提议返回雅达克(伊甸分园或者雪叶岩府)时,亚当仍旧拒绝给予正面回应。问他是否就此离开清蓝之境,也没有肯定的答复——看那神情,是不愿意的。
见他这样子,梅菲斯特只得折衷两种建议,提出第三方案:就此动身去千剑之池。对此,亚当终于肯点头。考虑到不告而别的失礼,以及伊甸分园诸事,也需与霭京有所交待,大天使再次以两片羽毛的能量幻化傀儡,派它们回雅达克送信。
看着幻化出来的傀儡飞走,亚当提出要大天使再变出傀儡车骑代步。梅菲斯特告诉他说,驾车的独角乃是有灵性生命的造物,不能幻化出来。(傀儡由梅菲斯特的神念控制,等于是大天使的身外化身,并不具有独立灵魂。也因此其只能是天使当前的形态——人形、羽翼,就连面貌亦差不多。)
亚当失望之下,耍赖说自己累了走不动路,要大天使背他。梅菲斯特提议带他瞬移或飞行去千剑池,也被他以观赏沿途景致为名,予以拒绝。梅菲斯特虽然明知亚当是籍此报复(刚到雅达克时,梅菲斯特将亚当与幻化的傀儡一同,关进空间结界做礼仪训练,颇令亚当吃了些苦头。小心眼儿的人一直记恨),却也不会与人一般见识,任劳任怨地背起亚当上路——担心他淋雨,还变出雨伞给他举着。
一路走来,亚当心有不甘,三番五次重提要坐车子。梅菲斯特都回以类似的答话,言辞态度没有丝毫不耐烦,弄得亚当没脾气。
第二章 云阶月地
日上中天时候,队伍停下来打尖。车夫解开驾车的独角,骑士们也跳下地来,放松各自座骑的鞍辔。一行龙数十匹独角,就由车夫们牵去十数米外的大河边饮水喂食,骑士们分做数组,警戒的警戒,准备茶点的准备茶点,预备侍候自家主君休息。
三辆华车移往道左,在官道与河滩之间的空地上停稳。青舆图候自他那只看外表就是最华丽最舒适的长途厢车中跳下,满面堆欢地跑向后面另一辆车门紧闭、重帘深垂的车子。一如既往地,毛色雪白、神俊非凡的银星适时截着美丽君上的前进路线,容色清冷的雪叶岩阁下从容落鞍。
“君上路途辛苦。”淡淡的语气一听就是客套,不带丝毫的问候意味。
青舆图候无奈收止脚步,陪着客气的笑,应:“呵呵,是啊!氲泽公毕竟修为深厚,骑独角赶路,一大早到现在都没事龙般。我坐车子都坐得腿麻,要下来活动活动。”
“唔。”棕发龙随手将缰绳甩给赶过来的侍卫,漫不经意地应,斜过一道没有温度的眼波:“君上过奖了。我也在鞍上颠得腰酸。君上要不要一起去水边散散步啊?”
“呃,哈!当然当然!氲泽公请!”青舆图候呵呵笑,转过身子跟在雪叶岩身侧往河滩上走,抽空将不甘的眼光投往不远处的厢车,却不见那印有王室徽记窗帘有丝毫波动。
弗雅转手把银星的缰绳交给另一个骑士,快走两步跟上自家的主君。和另一边赶过来的青舆图候的侍卫俞骊四目相接,各自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这次雪叶岩奉旨出使,与前次要上战场不同,没有什么明显的危险可言,当然不能再把波赛冬那小龙单独丢在家里,让某些无良贵族乘虚而入占了便宜去。带着小龙上路,一般龙是使不出什么手段了,王眷正隆、又脸皮超厚青舆图候君,却是不在此列。
这位君上声称赫海领地有事需要他回去处理,缠上来要求同行。每次停下打尖休息,他都千方百计往小龙波赛冬所乘的厢车旁边凑。
要知这一路波赛冬坐在车里,车门车窗都关得严丝合缝,就算天气还不热,也十分气闷。若不是王族的身份和礼仪所限,小龙才不可能这么乖。停车休息时若还不让他下车活动透透气,雪叶岩就太不讲道理,波赛冬也会心有怨言。为此每到停车,雪叶岩都要出面阻挡青舆图候,邀他“喝茶”、“散步”,才得避免小龙被骚扰的命运。
象今天这种情境对话,两天下来,弗雅俞骊都看得惯了。俞骊怎么想弗雅是不知道,他自己却不免觉得,雪叶岩阁下和青舆图候并肩散步、又或对坐品茶的景象,实在是非常赏心悦目。而且,很明显的,那位君上对波赛冬少君的狼子野心不能得逞,固然失望,缠住雪叶岩阁下,却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在俞骊看来,自家厚颜兼好色的主君,无疑正落入两难之境。比如说现在,他君上与雪叶岩阁下并肩漫步,眼光时不时黏上雪叶岩阁下轮廓分明的侧脸,一脸贪馋却又不得不极力掩藏的痛苦。有机会与这冰山美龙套近乎固然难得,可惜近期的各种情报都表明,雪叶岩实在不可得罪,那些好色的想法,放在肚里也就罢了,真要表现出来,即使是他君上也未必担得起后果——而以雪叶岩监护者的身份,再怎么“捣乱”不让别龙接近波赛冬,也是名正言顺。
走下官道边的斜坡,感觉着脚下松松软软的河滩,雪叶岩停下脚步,目光掠过水流平缓、河面宽阔的郁泽河,落在对岸不知名的远处,无言地静默。
青舆图候回头看一眼停在道旁的大队,隐隐看见蓝色长发、身材纤巧的小龙从车中下来,在数个雪叶岩家臣侍卫的环护下在车旁空地上闲走——每次都是这样!那心机狡诈的小龙,在监护者面前乖得不得了,每次都等自己被雪叶岩远远拖开才下车。青舆图候暗暗咬牙,他才不信那偷偷收下他郦石佩的小龙,真是乖顺守礼、规行步矩的好孩子!
身边,雪叶岩深深地吸气,又再呼出。青舆图候收拾心情,转目直视着雪叶岩。
这次“出使”,从雪叶岩的角度来讲,风险是很大的。彩虹七殿之事没有任何确据,也不能摆在明面上说,一切公开的诏旨公文,都只说是针对邻邦的友好访问。若是哪日夏维雅王反口不认,雪叶岩绝对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虽然青舆图候亲笔写了一封解释信柬让霭京带给他,雪叶岩会那么爽快地交出特战军的权力、动身离开王都,也还是令龙惊讶——夏维雅王的旨意,全然抗旨不遵虽然不行,但以雪叶岩的身份和掌控特战军那么多年,讲讲价钱、谈谈条件却完全可以。无论夏维雅王还是青舆图候,原本都准备好雪叶岩会有条件提出来的。
要知这号称“石心翠剑”的美龙,可是五十几岁就敢私逃出宫,入千剑池、得神剑,还请王赏剑、要胁独立搬出王宫的主儿呢。无论是王还是青舆图候,都不信做出过那种事的龙,经过短短三百年不到的时间、完全成长实力攀上巅峰的今天,会忽然胆小起来,对明显于己不利的旨意都会毫不反抗地接下。
因此,雪叶岩二话不说地领下旨意,收拾动身,王和青舆图候都不免猜疑起来。青舆图候找籍口同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弄清楚雪叶岩这样反常地“听话”,所谓何来,对小龙波赛冬的垂涎,虽不是全然做戏,可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夸张。
上路两天,夜宿驿馆不算,中间打尖歇脚四、五次,每次青舆图候做出欲图纠缠小龙的架势,雪叶岩虽不出所料、理所当然地出头“捣乱”,“缠”着他品茶散步,却都是哼哈闲话些天好天坏,路途辛苦的废话,对这次的奉旨出使、王上对彩虹郡一事的看法、让雅伦申邑琛取代自己掌领特战军权力的用意等事,根本没问半个字。
青舆图候暗叹冰山果然是冰山,不是一般沉得住气的同时,自己反而憋得难受。可要主动与他解释说明,又不免有些输气伏低的意思。青舆图候虽不是申邑琛那样自高自大、不分轻重死搭架子的龙,可也不愿轻易退让,让雪叶岩波赛冬这样的美龙看低了。故此决定和他耗上,直拖到不能再拖——也就是说,到抵达赫海,自己再没有正大的理由跟着同行下去的时候。到那时,王上交待要告诉雪叶岩的话,终归还是要跟他说的。
现在,这冰山美龙终于耐不下去,耗输给他了吗?
雪叶岩深呼吸之后,转过头来,一付下定决心模样,琥珀色的眼瞳正正地迎着青舆图候的眼睛,直盯入去,沉声正色,问:“你是真的缠定我家波赛冬了!”
青舆图候差些一头栽倒。
这话虽说问得突兀,却也不是真有多么粗鲁无礼。以青舆图候的经验风流,尽有千百种应对手段。只是偏巧他君上难得地正自满脑子“正事”,突然听见这样一句,真是万丈高楼失脚般难受,没有形象全失地张开嘴合不拢去已是他的能耐,哪里还答得出话。
雪叶岩眼中疑惑之色一现即逝,冷冷接续下去道:“这些年来,你君上再是姿意胡为,也都不曾有过私入别家内院的行径。自从萌祭那天你出现在我府里,我就知道了!”
有这两句话的功夫,青舆图候镇定下来,闻言眨了眨眼皮,虽是双颊发热,仍沉着气不出声。事情才过去不久,他当然不会忘了。当日雪叶岩表露出的怒意杀机,青舆图候更是记忆犹新。若不是那时波赛冬练功出问题,情势危急,还不知雪叶岩会怎么对他。虽然最终是混过去了,这时再听雪叶岩提起,青舆图候也无从抵赖。那事本就是自己理亏,为自己辩驳解脱的话,也是无从说起。
弗雅和俞骊原本照规矩跟在各自主君身后三米远近,保持随时待命的状态。但在听到雪叶岩开口说起波赛冬那一刻,两个合格尽职的侍卫骑士,便本能地举步后退,退出七、八米远,听不到主君们对话的地方。做侍卫的,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可是很有讲究的。就算他们怎么得主君信任也罢,当着外龙,功夫还是要做的。
紧傍着水边,两个衣饰高贵、容颜俊美的龙并肩站立,各自偏头面对对方,中间隔着米许的空间,默然相视——可惜实际气氛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青舆图候镇定心神,摆出自己最坦诚恳切的笑脸,迎着雪叶岩冷静的眼神,回答道:“这个么,阁下既然亲自垂询,本君也只好承认了……呵呵,波赛冬先生那样的小龙,可不是本君这样的龙所能抗拒的呢。”
雪叶岩冷哼一声,面沉似水。
“不错,没有一剑杀过来!”青舆图候微微提起的心略略放回肚里,稍微退开半步,深深地鞠躬,又道:“上次的事确然是我的不是。本君于此道歉。待阁下出使归来,回到雅达克,本君再找个日子,登门请罪。不过,波赛冬先生面前,还要请阁下多多美言哟!”
雪叶岩又哼一声,身上寒意更甚。
青舆图候满面陪笑,暗暗小心戒奋。要监护者帮忙追求其小龙的事,并不是完全不存在。只是若不是身份财富、武功修为都绝对压过对方,很少有龙会向别龙提这种危险的要求。虽说也有热衷功利的龙,会利用自己漂亮小龙,谋取自身利益,但有自尊心的正直龙是绝不会那么做的。雪叶岩也不象是那种龙。青舆图候这样说,只是一种试探。
雪叶岩这次离开雅达克,表面实力削弱极大。不能揭开的暗牌则有相当一部分取决于他青舆图候在王身边影响力。雪叶岩若是另有王牌,这时就该发作了,否则的话……波赛冬那小美龙,真是想想就要流口水,就算乘龙之危,也顾不得了!
沉默持续着。
雪叶岩脸上没有怒意,身上流露的寒凛气息也没有再加重,但是那微微眯起的漂亮眼睛,配上天生温润柔和的棕眸,却给青舆图候以平生仅见的危险感觉。青舆图候稍稍放下的心又再提起,而且越提越高,那什么“乘龙之危”的念头早抛去九宵云外,全副心神放在面前的雪叶岩身上。
便在这一触既发之际,雪叶岩眉梢轻动,目光自青舆图候身上移向天际。青舆图候压力一松,随即也发现了雪叶岩自盛怒中分心的原因。远方天际,一个小小的黑点儿正向这边急速接近。青舆图候这等高手,一有所觉,感应能量发散出去,很快就判断出那是一个瓴蛾。衣裳服色一时看不清,凭那速度却可知道,必是官家经过专门训练、用来传递紧急军情的瓴蛾信使。
那瓴蛾速度极快。几下呼吸的功夫,就从天边的小黑点儿变成可以辨认的身形。果然是夏维雅特战军的瓴蛾信使。青舆图候的目光立即回到旁边的雪叶岩身上。
雪叶岩这次因“出使”离开王都,并交出部分权力。若雅伦申邑琛手段够高,雪叶岩大半年后回来,要再重掌特战军可能会有点儿困难。但是现在只才过去几天,雪叶岩职衔未变,特战军副统领的帽子戴了快三百年,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不算了的。只要不是北疆出了大变故,这个瓴蛾多半就是冲着他来的。
正如青舆图候所料,空中瓴蛾远远看到他们的队伍旗帜,立即发出通报自己番号所属的能量信号,同时迅速降低高度。旁边弗雅弹指发出能量波,代替主君表明了身份。
那个瓴蛾自半空中一头栽下来般落在河滩上、雪叶岩青舆图候两龙的身前,以手撑地,半蹲半跪在地上大喘粗气。
显然他赶十分急,但不知雅达克出了什么事?雪叶岩卓立未动。看到瓴蛾到来而跑过来的几个护卫,其中一个拿出水囊,上前递给瓴蛾。瓴蛾体力弱小,并不利于赶长路。此刻他们离开雅达克已有两天半的行程。这瓴蛾也不知追了多久,体力明显消耗太多,不稍适休息,只怕是问不出什么来。
瓴蛾接过水囊,向那龙感激地点头致礼。双腿支持不住自己体重般屈身坐倒在弯曲的小腿上,另一手自衣带中摸出一块讯石递上。那骑士接过讯石,转身到雪叶岩身前,双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