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是错觉?落木四蒙受了奇冤,怎么可能如此平静?
落木四的五官因为疤痕的相衬而丑陋古怪,加上又溅上了不少鲜血,最后的表情也很难看清。左知己暗加留意,又否认了自己先前的感觉。
手持奇兵者指着司空南山道:“此子贪生怕死,今日既可为保全性命背叛落木四,他日就有可能为了保全性命而背叛你,我劝你还是将他杀了。”
“不。”左知己摇头道,“我不必杀他。他之所以会背叛落木四,除了贪生怕死之外,也因为他看出落木四大势已去。而我左知己却不会有大势将去的一天,这决定了他不敢轻易背叛我!”
顿了一顿,他接着又道:“何况,要让单问那些人相信我的话并不容易,有他在,就能使单问不再有疑心。谁都知道司空南山是落木四的亲信侍卫,谁会想到司空南山会背叛落木四?”
那人见左知己的话不无道理,便点了点头,道:“落木四已死,剩下的事就看你了。”
言罢,他便要转身离去。
“请暂且留步。”左知己在他身后道,“左某还有一事相问。”
“说!”
对于对方的冷淡,左知己并不十分在意,他道:“坐忘城的重山河是否也是尊驾所杀?”
“是!”那人根本不加否认,左知己虽早已猜出这一点,但见此人回答得如此干脆,仍是难免有些意外,他接着又道:“冥皇身边的人,左某几乎没有不认识的,以阁下的修为,决不是无名之辈,恕我眼拙,竟识不得阁下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必须按我说的去做!”那人的语气隐隐透出一丝不友好。
左知己暗暗咬牙,沉住气道:“阁下似乎太不友善了,你我同为冥皇效命,应当同舟共济才是……”
对方一声冷笑打断了左知己的话语,他的声音冷而且硬,仍没回头:“记住,你不配提与我同舟共济,而应是依我之令而行!这是冥皇给你的旨令!若是自以为凭着冥皇的宠信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你会发现那将是你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
言罢,也不理会左知己有何反应,扬长而去。
左知己望着那神秘人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神色阴晴不定。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转而落在司空南山的身上,缓声道:“司空南山,你要记住,落木四是被一来历不明的刺客所杀,这三个侍卫是为护卫落木四而亡。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得提及方才提议要杀了你的人!”
“属下明白,不过,三侍卫身上的暗器……”司空南山提醒道。
左知己无声地笑了,他满意地道:“你没有让我失望,其实我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也决不会让他人看出这三人是亡于我的暗器之下。”
“城主神算无遗,属下多此一虑了。”司空南山道。
左知己道:“起来吧,跪着说话难道滋味很好?哈哈哈……哈哈哈……”
左知己的言语总是显得懒洋洋的毫无生气,连笑声也是懒洋洋的,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仿若在脸上停留的时间略久一些,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唯独这一次,左知己却是笑得这么的畅快而不知疲倦。
单问想要就如何安全地将殒惊天送至禅都的事与落木四再加以商议,去见落木四时,才知落木四已前往武备营了。
单问也知道伤兵对退回卜城不满之事非同小可,要强力压制二百余受了伤的卜城战士当然不难,但这并不能真正地解决后患。以往,这种事多是由单问一手处置,他既是卜城的铁腕人物,又足智多谋,能言善辩,比落木四更能劝服他人。
单问一面为落木四能否圆满解决此事担着心,一面等待着落木四的归来。眼见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不由有些焦灼。
正当单问准备派几名侍卫前去武备营时,忽闻大营东向一阵混乱之声,心中不由“咯噔”了一声,暗知定有事情发生了。卜城人马军纪整肃,寻常小事,是决不会让大营出现混乱的。
很快,一卜城战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跌撞撞飞奔而至,半跪于单问面前,颤声道:“单尉,城主他……他……他已遇刺身亡!”
单问只觉眼前一黑,猛地一把揪起那名卜城战士,呵斥道:“胡说!造谣生事,我饶你不得!”
那卜城战士道:“城主遗体已由武备营毕统领送至,毕统领让我来禀报此事……属下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捏造此事!”
其实单问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
“唉……”单问长叹一声,只觉手足冰凉,脑中一片空洞,怔怔地茫然伫立。良久,方对那卜城战士轻声道:“你领我去见城主吧。”
落木四的遗体静静地躺在担架上,尽管已经过处理,却仍可见斑斑血迹。
与落木四遗体一起用捏架抬来的还有三名侍卫的尸体。
司空南山立于落木四的遗体旁,他那梭角分明的脸上是无尽的悲痛,却始终不发一言,连单问走近时也未开口。双唇紧抿,目光投向了远处不可知的地方,而不与任何人对视。在他的眼神深处,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火焰烧干了他的血液,烧干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灵魂在烈焰炽焚中痛苦不堪。
单问一眼便感觉到了司空南山内心的无比痛苦,这种痛苦决不会是假装出来的,而且,这并非尖锐而明朗的痛苦,而是钝痛,就如同以粗砺石缓缓而用力地搓磨着他的内心。
左知己并不在场——他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出现。
毕大晓的身躯很高大,比单问高出了大半个头,大手大脚,一脸虬须,看上去显得刚硬无比。
而单问作为了解毕大晓的人,当然知道毕大晓看似粗犷刚硬的背后,其实是无比的脆弱。所以对毕大晓闪烁不定的眼神,像是无处摆放的双手,欲言又止的表情,单问并不感到意外:城主是在武备营被杀的,身为武备营统领的毕大晓当然胆战心惊,唯恐别人会将城主的死与他联系在一起。
但单问料定像毕大晓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胆量会加害城主落木四,而且,毕大晓也没有加害落木四的理由。以毕大晓的才干,能成为武备营的统领,已是万幸了,他应对城主感恩不尽才是。
单问对外强中干的毕大晓忽然生出厌恶之情,忖道:“城主在武备营被害,你却毫发无损,定是贪生怕死,未能尽力护卫城主!”
心中存有此念,单问的语气便显得很是生硬:“毕统领,你可知罪?”
毕大晓“啊……”的一声,神色大变,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单问已察觉到他与左知己之间的勾当。在单问如剑般的目光逼视下,他几乎魂飞魄散。
所幸单问接着道:“城主在武备营被害,你却安然无恙,城主遇袭时,你可曾护驾?”语气咄咄逼人。
毕大晓反而放下心来。
他未开口,司空南山已道:“刺客来得突然,而且武功奇高,当毕统领闻讯赶到时,凶手已逃走了。毕统领未来得及护救城主,却让我司空南山得以苟全性命。”
顿了一顿,司空南山接着道:“城主被害,我却苟活下来,本属不该,但因为我已是唯一目睹了凶手的人,所以不能不忍辱偷生,以便可以早日诛杀凶手。”
他的语气中隐含有自责与无奈,间单问也不忍追问其过。
单问道:“凶手是什么人?你可曾看清?”
“凶手并非只有一人,不过其中一人武功奇高,城主就是被此人所杀!可惜他戴着面罩,无法看清其真面目,但只要让我再见到他的眼神,就一定能认出他!还有,他的兵器极为奇特!”
司空南山的话皆是按左知己授意说的。
单问心中一动,忙查看落木四的伤口,揭开白色幔布,只看了一眼,单问就立即联想到重山河的被杀。
他几乎已完全断定重山河与城主是为同一个人所杀!
看来,司空南山说得不假,凶手武道修为奇高,几乎轻而易举便杀害了坐忘城、卜城的两大高手。
同时,单问想到殒惊天、落木四曾推测击杀重山河的人是为了让卜城与坐忘城结下不解之仇,换而言之,凶手所要针对的不仅是坐忘城,同时也针对卜城。现在看来,这一推测也已被证实,凶手在得知卜城已决定退兵,让卜城、坐忘城生死决战的希望便落了空,所以才直接对城主落木四下手。
想到这里,单问心头忽然“突突”一阵狂跳,猛地记起了殒惊天,暗叫不好!
就在这时,大营西北角忽有笛声大炸,嘈杂的呼声隐隐传来,并夹杂着金铁交鸣之声。
西北角正是关押殒惊天的所在方位!
单问神色倏变,不及说什么,已径直向西北方向掠去。
出事的的确是押禁殒惊天的营帐。
不过,当单问赶到时,这边已恢复了平静。
营帐前,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名卜城战士的尸体,一地的鲜血,触目惊心。
左知己也在场,脸色铁青,立于营帐前,直到单问匆匆赶到时,他的脸色仍未见缓和。
单问未及与左知己招呼,便上前查看被杀卜城战士的尸体。
所有尸体的致命伤口与落木四身上的伤口如出一辙。
单问既怒且惊!
怒的是对方在短时间内两次闯入卜城大营,行凶作恶,分明未将卜城的防范放在眼里;惊的是对方的武学修为之可怕,先杀城主落木四,再杀七名战士,却还能从容离去!
“对方是冲着殒惊天而来的,换而言之,我卜城为了护住殒惊天的性命,付出了七人的性命!”
左知己的话语中明显包含着不满。
对左知己的不满之情,单问并不意外。左知己对坐忘城的态度一向很强硬,如今卜城却为保护殒惊天付出代价,左知己当然气愤不已。
单问转身望向左知己,道:“左城主,在袭击殒惊天之前,凶手已先袭击并杀害了落城主!”
“什么?!你是说……落城主已死?!”左知己一脸的吃惊,看他的表情,谁都会相信左知己在此之前,对此事毫不知情。
单问缓缓点头,道:“杀害城主的与在这儿出现的应是同一个人,这些被杀害的战士的伤口显示了这一点。”
左知己很是惊愕地道:“我已与凶手打了一个照面,并交了手,此人武功奇高,绝对在我之上,而且其兵器十分独特,据我推测,很可能就是此人杀了重山河!既然可能是杀重山河的人,他要对付殒惊天,就在情理之中了,但又为何要与我卜城作对?”
“或许他根本就是要与整个乐土为敌!”单问道。
左知己以他懒洋洋的目光罩着单问,沉默了片刻,道:“落城主遇害,殒惊天又成了我卜城吞不下、吐不出的累赘,眼下局势不容乐观,不知单尉有何高见?”
单问由左知己的话中听出了不满的语气,他担心左知己以今日发生的事为理由,不再遵守落木四与殒惊天的约定,于是道:“此间既无战事,我军就不宜长期驻扎于野外,只要人马退回卜城,殒惊天被送至禅都,那么对方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再难威胁卜城。至于追查凶手,待一切都安定下来再追查不迟。”
“将殒惊天送往禅都?哼,说得轻巧,在大营中严加看守,尚要为殒惊天搭上我卜城战士的性命,何况前去禅都路途遥远,恐怕殒惊天未能押至禅都,反倒连累卜城战士的性命!”
单问见左知己果然有了后悔之意,忙道:“城主放心,属下已有万全之策,只要将押送殒惊天的事交付属下去办,定能万无一失!”
单问直呼左知己为“城主”,省去往日必有的“左”字,等于承认了左知己在落木四被害后成为卜城唯一的城主,左知己的权力地位水涨船高了。单问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稳住左知己,以免与坐忘城息战之事再起波折。虽然单问对左知己一向颇有微词,但为了大局着想,单问不得不违心尊奉左知己。而且,单问还想到最终左知己能否成为卜城唯一的城主,关键还在冥皇,若冥皇有意重用左知己,他人的反对抵制其实毫无意义。
单问的缓兵之计正中左知己下怀,左知己心中暗暗发笑,这样一来,既支开了单问,排除了自己行事的最大阻碍,又让单问这一卜城铁腕人物拥护自己取代落木四昔日的地位——即使只是表面上拥立,对左知己也是百利而无一弊。
左知己知道即使有冥皇的旨意,若是单问极力作梗,那么自己成了卜城唯一的城主后,仍会有不少的隐患,单问在卜城的影响决不在他这个二城主之下!
尽管心中志得踌躇,暗自得意,但左知己的脸上却丝毫未显现出来。他很勉强地道:“单尉既有万全之策,我也无话可说,但愿单尉能马到成功——不知单尉准备何时起程?”
“今夜就起程。”单问的回答让左知己心中暗喜。
但他还是有意追问一句:“为何急于动身?”
单问压低声音道:“因为众人皆知我等是明日退兵,押送殒惊天进禅都也是在明日,而我今夜起程,可谓出奇不意!”
“仅凭这一点就能保万无一失?”
单问道:“当然不能,除此之外,我还另有安排。”他看了看四周,接着又道:“只是此地非交谈之地。”
左知己的架子已摆得十足,这时便顺水推舟道:“你见机行事便是——我想去看看落城主,虽然我与落城主常有意见相悖之时,但彼此皆是为乐土大业,总算也同舟共济一场。如今落城主遭了不测,从此再无人与我共担卜城重任,真乃唇亡而齿寒啊!”
这番话,左知己说得十分自然,仿佛这真的就是他的肺腑之言……
时间很快悄然滑至酉时末,夜色深沉。
卜城大营哀乐凄婉,满营挂丧,落木四的遗体入殓后装上灵车,由两千名卜城战士送回卜城,队伍缓缓穿过大营,向东而去。众人送出很远,仍不肯回头,不少追随落木四多年的人更是忍不住号啕大哭。
依卜城的风俗,一名老者在卜城大营东向一座隆起的土丘上设下祭坛,祭坛摆放了灵牌,四周遍插灵幡,惨白的灯笼高高挂起,要为城主落木四的亡灵照亮回归故土的漫漫长路。守在祭坛周围的卜城战士着素衣,缚孝带,神情悲蹙。
缓缓向东而去的队伍中,居中的是载着落木四灵柩的灵车。
而整个队伍最后面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内,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单问,另一人则是殒惊天。
两人都沉默着。
秋夜的风紧一阵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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