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水舍”残破不堪,已无法再容更多的人,于是施施然而来的一行人自动在浮桥上驻足止步,那衣着鲜丽奢华的男子向尹恬儿道:“雷大大逆不道,我已替你将他杀了。不过,我曾告诉过你,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少入这遗恨湖为妙,否则若是三妹你有什么差错,我可就无法向父亲交代了。”言罢,他将手中睡莲花凑近鼻前,轻轻一嗅,双目微闭,似已陶醉于花香之中。
战传说忽然想起一事:今日既然已是八月,便是秋季了,睡莲花本当在盛夏开放,为何湖中却有万花齐放?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尹恬儿竟冷哼一声,道:“我的仆从,我自会管教,不必劳二哥分神!”
战传说不由一怔。
这时,身受重伤的令狐丘勉强起身,嘶哑着声音道:“谷主……事有蹊跷……雷大的武功比平时激增无数!”他不愧为十二铁卫中的佼佼者,伤至如此,仍竭力把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
尹欢修长的眉微微一挑,旋而再没有发出声音。静立良久,方自花间缓缓抬起头来,哧哧笑道:“难道,有人嫌我隐凤谷太过平静了吗?”
余音犹在缭绕,他的身形倏然如轻云般悠然飘起,凌空掠向尹恬儿所在的“水舍”,身形飘逸从容,胜似闲庭信步,其速却快得惊人,瞬息间已飘然落在水舍内。
一阵香风弥漫开来。
此刻,四周水舍、浮桥上已布满了不下五十人的隐凤谷弟子,更有尹欢的十二铁卫中数人夹杂其间。
尹欢小心翼翼地走至战传说这边,似是担心地上的血迹玷污了他的衣衫,歉然一笑道:“惊扰陈公子。”眼波流转,似有脉脉之情。
战传说心道:“无怪乎尹恬儿与他似有隔阂,男人的娇嗲实是可怕!”当下他避过尹欢的目光,道:“当是在下谢过谷主相救之恩才是。”
尹欢“咯咯”一笑,道:“陈公子骨骼清奇,实是奇男子,亦不辜负了尹欢的祖传良药。”笑声中似别有意味,战传说嗫嚅不知言语。
尹欢这才微躬身子,将雷大的尸体察看一番。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阴郁,手中睡莲花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揉捏而碎。
良久,他终于直起身来,望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喃喃道:“他终于来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妖气噬魂,遇血即作,竟至‘驱禽役兽’之境!三皇咒果然可怕!”
令狐丘变色道:“是三皇咒?!”
尹欢缓缓点头。
这一次,连尹恬儿亦神色立变。
尹欢负手踱了几步,忽然一笑,道:“是三皇咒又如何?世事多寂寞,我也有些厌倦这种风平浪静了。季真,这里的后事便交给你了;关冠子,你送小姐回疏雨楼吧。”
季真、关冠子皆为十二铁卫之士,两人本是追随尹欢前后,此时仍滞留于浮桥上。季真在十二铁卫中排名第三,个子不高,双目时常微合,似对一切事宜皆漠不关心,粗糙的脸上有几道醒目的剑伤,使其容貌显得有些可怖。此人以一柄短而厚的刀做兵器,刀在鞘中,鞘外裹以黑绸。他的刀永远横握于左手手中,似乎随时随刻都已做好拔刀的准备。
显然,他所用的是左手刀法!
关冠子在十二铁卫中排名第八,一身青衫一尘不染,恭谨儒雅,一见之下,便会让人心生亲近之感,他的身上未见有任何兵器。
二人听得尹欢吩咐,齐声应“是”。却听尹恬儿冷冷拒绝道:“我自会回疏雨楼,无须他人相送!”顿了一顿,又道,“既然雷大因为三皇咒之故而冒犯我,我便不再怪罪于他。二哥,雷大、雷二一向忠心耿耿,当厚葬之。”
尹欢哈哈一笑,道:“三妹放心便是。”
尹恬儿道了一声:“如此就多谢二哥了。”神情冷淡,看不出有何谢意,诸隐凤谷弟子神情亦颇不自在。尹恬儿此刻言行,与对战传说大打出手时简直判若两人,战传说心中暗叹此女子性情多变,让人不可捉摸。
尹恬儿在转身离去时,目光扫过地上几片沾了鲜血的鸟羽,她那冷漠的神情亦无法掩饰内心的哀伤。战传说似乎看到了她的眼中还有泪光闪烁,不由微觉诧异,不明白她对自己无故痛下毒手,却对一只鸟儿如此情深。未等他看真切,已只能望见尹恬儿美丽的背影。遗恨湖湖面上浮桥纵横,通至这间“水舍”的浮桥就有两座。尹恬儿所走的浮桥并非尹欢所经过的那一座。
战传说突然想起一事,向尹欢问道:“尹谷主,不知与在下同来的晏聪此时在何处?”
尹欢道:“六道门的人已将赶至隐凤谷,不二法门四大使者之灵使欲在隐凤谷十里之外的‘求名台’将晏公子与苍封神及六道门的恩怨作个了结。晏公子为示坦诚,已先行赶往‘求名台’等候六道门中人。陈公子与这场恩怨有所牵连,所以也需前往‘求名台’一行。尹欢知道陈公子伤势甚重,故向灵使求情,灵使特准陈公子可延迟十二个时辰。”
战传说听罢,心中极不是滋味,忖道:“虽然晏聪说是灵使救了我的性命,但听尹欢所言,倒好像武界中人受灵使支使差遣,是理所当然的事,实是可笑。”
但他知道自己也许是唯一可以证明晏聪无辜的人,何况苍封神是自己所杀,既然不二法门要将此事查明,自己自是不能置身事外。
当下他道:“拜谷主回春妙手所赐,在下伤势已无大碍,即刻可动身前往‘求名台’。”
尹欢一摆手,制止道:“既然灵使特准陈公子可延迟十二个时辰,陈公子不妨明日再起程,尹欢亦当同行。陈公子的伤本应是无大碍,但我三妹来此之后,只怕就非如此了。”言罢仰首大笑。
战传说忖道:“看来他对自己的胞妹颇为了解,想必平时尹恬儿便刁蛮乖戾惯了,隐凤谷中常有人吃她的苦头。”
自隐凤谷的遗恨湖起向北,群峰叠绕,地势渐升,时而有危崖突兀,山谷林木茂盛。沿谷而上,一路可闻溪流“淙淙……”之声,却因林木阻挡,难以见其真面目,仅能闻其声。
行约一里之外,忽响起“哗哗……”惊天水声,眼前有绝崖高起二十余丈,绝崖的南侧有一宽不过三丈的瀑布。此瀑布甚为独特,并非位处一般泻峡而下,而是自覆石之底泻出,犹如一漏斗,加上两侧草木掩盖,使人难窥瀑布,直至瀑布注入下方水潭中,方见银珠飞溅,浪花汹涌。
攀上绝崖,两侧山势更为狭窄,但地势却平缓了不少,有楼阁庭院错落其中。最前方的牌楼上高悬“隐凤”二字,字如龙飞凤舞。
尹恬儿并未直接返回她的闺居“疏雨楼”,而是向最北端的一间石殿行去。此石殿依绝壁而建,显得雄伟粗犷,与谷中其他楼殿的奢丽截然相反。殿前一棵龙瓜槐粗大无比,枝节盘虬,有一主枝已被雷电劈断,倍显苍劲。
石殿内竟是戒备森严,门户重叠处,不时有身着黑色劲装者闪现,见是尹恬儿方退开去。
尹恬儿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阵子,方在一扇厚厚的石门前驻足。
此时,她正处在一间密室中,密室中除了一侧的墙上雕刻了四幅画外,空荡荡的再无一物。而四幅石雕画则是线条玄奥不可捉摸,让人根本无法分辨石画所绘的内容。
当尹恬儿立足于石门前时,她的身后响起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孩子,你要进去?”语气显得甚为缓慢,在空荡荡的偏殿中响着。
尹恬儿并无吃惊之色,她缓缓转身。出现在她跟前的是一位须发皆白、身子佝偻的老者,他身上所穿的过于宽大的衣袍使其本就瘦小的身子显得更为瘦小,让人感到不是衣袍依附于他,而是他依附于衣袍。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如同一粒干瘪了的枣子,谁也不知他是如何出现的。
尹恬儿道:“石爷爷,十几天不见,你的黑发恐怕已只剩不到十根了。”
石爷爷嘿嘿一笑,笑声干涩,似乎也已风干了,笑罢他道:“洞内奇寒,切莫久留,以免有伤身体。”
尹恬儿俏皮地皱了皱鼻子,道:“以我现在的功力,就是在里面逗留半日,也不会有事,石爷爷还把我当做小丫头吗?”
石爷爷慈和地笑道:“我真是老糊涂了,忘了隐凤谷的三小姐是大姑娘了。”
尹恬儿做了个鬼脸,这才以食指按在石门右侧一个鸡蛋大的凹陷处,只听得低沉的轰鸣声响起,石门缓缓开启。
石门开启之后,一阵彻骨冷风自里面扑面而来,此冷风足以让人误以为时节已易,秋去冬至。
尹恬儿默立于门前少顷,方举步向里面走去。门内赫然是向下延伸的地道,地道内甚是森寒,但尹恬儿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下了一级石阶,她身后的石门合上了,但地道中却并未因此而变得一片昏暗。在地道两侧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
地道不断地延伸,尹恬儿的脚步声在地道中回响着,似乎地道会一直延伸下去,没有尽头。
或者,尽头处就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越往前走,寒意越甚,到后来已如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谁会料到,在隐凤谷中,竟有如此诡异之境?
战传说若是置身此地道中,再想到在隐凤谷谷口遗恨湖中又有睡莲怒放,只怕会心神茫然,无所适从。
走了足足有一刻钟,地道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洞穴之中赫然有无数巨大的冰柱、冰岩!夜明珠珠光在坚冰的交辉映射下显得格外晶莹璀璨,恍惚似若进入另一个银色的世界,初次步入此地者,难免会目眩神迷。
尹恬儿径自走至一座冰台前,跪伏地上,面向冰台,忽然开口道:“爹,恬儿有话要告诉爹爹。”
“恬儿,你身上为何会有血迹?”竟有一个粗犷浑厚的声音自坚厚的冰台中传出,与尹恬儿的声音相呼相应。
透过厚厚的冰台,赫然可见冰台中竟有一人盘膝而坐,四周皆为厚厚的坚冰完全密封!因为冰层极厚,所以只能看见冰台中的模糊姿势形体,却无法看清此人的容貌身材如何。
除他之外,四周再无他人,与尹恬儿对话者,自是此人无疑,亦即尹恬儿之父。但尹恬儿之父既然是隐凤谷谷主之父,又怎会困于这奇寒之冰台中?!
尹恬儿这才留意到自己裙裾下摆有数点血迹,便道:“遗恨湖中发生变故,恬儿身上的血迹便是那时沾上的。”当下,她将在遗恨湖发生的一切叙说了一遍,当她说到“三皇咒”时,冰台中的尹恬儿之父将她的话打断道:“你二哥真能断定那雷大之死是因为三皇咒之故?”
未等尹恬儿回答,他已接着道:“不错,唯有惊怖流之三皇咒,方具凭妖戾之气噬魂,遇血而作之能!”
“惊怖流岂非在三十年前就已销声匿迹?”尹恬儿的语气并不十分肯定,虽然是跪伏于坚冰之前与难睹神容的父亲交谈,但她对此已习以为常。因为,自她出生之日起,其父就在这冰殿之中。此事在他人眼中或许不可思议,但对她而言,却是再正常不过。
幼时为进入冰殿探望父亲,她需得以皮衣裘帽包裹得严严实实,方能进入冰殿,而且在冰殿中所能逗留的时间亦极为短暂。
直至她八岁时,其父开始向她口授调动内息的秘诀,尹恬儿常练不懈,竟渐有御寒之能,且与日俱增。如今,出入冰殿,对她而言,已是轻松自如,再也不惧刺骨之寒。
幼时,她多半是由其大哥尹缟领入冰殿,大哥尹缟比她年长十四岁,对她疼爱有加,但在她九岁那年,尹缟突然暴病而亡,而她对二哥尹欢一向不喜。至于她的生母,更是自她懂事之日起,就不曾见过,从此尹恬儿来与父亲相见,多半是独自一人前来。
尹恬儿之父嘿嘿一笑,笑声自坚冰中传出,显得极为沉闷,似乎连笑声也在这酷寒的冰殿中被冻住。
笑罢,尹恬儿之父道:“惊怖流犹如虚空之尘埃,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却又难分难辨,难以捉摸。惊怖流之神秘,堪与异域废墟相提并论!武界各派多半是将惊怖流视作最可怕的杀手组织,却不知惊怖流的可怕,远非寻常意义上的杀人所能比拟!当年惊怖流的所作所为,引起武界公愤,更重要的是,惊怖流与异域废墟一样,从不愿追随不二法门!环视整个天下,能与不二法门分庭抗礼者犹如凤毛麟角。正因为如此,惊怖流方难有立足之地,在武界中再难寻其踪迹。而异域废墟之所以未与不二法门正面冲突,只是因为异域废墟偏于一隅,除非有人主动滋犯,否则异域废墟决不插手其他门派之事,不二法门方容它存在。至于惊怖流,本是踪迹神秘,从无人知晓其总坛所在。惊怖流的门徒忽聚忽散,聚则成百成千,散则如泥牛入海,销声匿迹。若说真正地将惊怖流灭绝,又谈何容易?这一次三皇咒再现隐凤谷,就是明证!”
“二哥总算比我见多识广,若是换了我,只怕就无法看出雷大神情大变,功力暴增是因为惊怖流的三皇咒所致。”尹恬儿道,“但不知惊怖流此举有何目的?我隐凤谷又该如何应付?”
言罢,她凝视着冰台中的父亲,静候他的回答。虽然她从未与父亲真正地相处,在她父女之间,有着冰冷的坚冰相隔,虽然她未曾享受到常人所能享受的父亲的关爱,但她仍是深爱着父亲。
冰殿内一时极静。
柔和的珠光在寒冰的反射下,映在尹恬儿那绝世容颜上,显得十分恬静幽美。
隐凤谷中人皆知三小姐尹恬儿性情古怪刁蛮,谁又会料想她竟也有如此娴静之时?
又有谁会知道,哪一种性情,才是她的真实?
不知为何,尹恬儿之父竟久久无言。
尹恬儿手抚那光滑而寒冷的坚冰,心中思绪涌动。恍惚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幼时的一幕——
在通往冰殿的长长地道中,高大而俊朗的尹缟牵着齐他腿高的尹恬儿向冰殿走来。尹缟的五官如同岩石雕就般棱角分明,充满了力感。他那挺拔的鼻翼与自信的眼神,使其显得异常坚毅,尹恬儿仰首望着尹缟,感到他就是一座高高的山,可以为她遮风挡雨。
尹恬儿全身穿着厚厚的衣裳,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上也戴了狐皮帽,全身上下,几乎只有一双亮如星辰的双眼与已冻得通红的鼻子露在外面,她的脖子上系着围巾,捂住了她的口。
尹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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